紅燭垂淚,夜色更沉。婉兒落淚時卻已緩緩站起,望着卜邑道:“卜邑,舉起你手中的劍來。”
夜星沉的身軀劇烈的顫抖,雙手握緊,指甲已經深深陷入了掌心。
單飛亦是神情不忍,他知道結局註定,可夜星沉沒有說結束,他終究不能越俎代庖。
卜邑身軀亦是顫抖,只感覺手中的長劍如有千斤之重,“王后,我們能不能……”
“我們已再沒有別的選擇。”
婉兒流着淚一步步向卜邑走去,神色卻有着說不出的堅決,“卜邑,謝謝你,謝謝你告訴我這些,讓我死前終有所慰藉。我知道劉啓爲什麼要殺我,劉啓一直恨不能做到王爺做到的承諾,這才希望殺了我,毀了我和王爺的約定,讓王爺終生恨我……”
夜星沉神色痛楚,眼中終有淚光閃爍。
他是劉武,可他又不是當年的劉武。當年的劉武空有真誠和向善之心,在權術下卻是不堪一擊。但很多人不是不會狠辣,只是以前從未想到過這些而已。自認被婉兒背叛的劉武換了個人般,他可以立國於闐、成爲冥數之主、輕易揭穿黃堂等人的計劃、鎮壓冥數內的叛亂,就已說明了他玩弄權術的手段不比劉啓要差。
等他可輕易挑動荊州數方的恩怨,匯聚西域各國的貪婪齊聚樓蘭,更證明比起劉啓來,他已經青出於藍。
但他還是痛苦的,因爲他始終解不開曾經的心結,他將一切權術之輩玩弄在掌心,卻知道自己這麼做並不意味着正確。若非單飛和流年,他始終不肯、也不能去想當年的癥結所在。
想一次痛一次,越想越是絞痛不堪。
他對婉兒傾注了一個男人全部的愛,婉兒卻是“背叛”了他,這種打擊對虛僞的男人倒如過眼雲煙,可對於他這般情真的男人來說,卻是絕對不堪忍受。
恨到極點,因爲曾愛到極點。
但他畢竟不再是渾渾噩噩的劉武,只是在流年初現婉兒、看到紅燭下那默默落淚女子的時候,他就知道婉兒沒有背叛他。
那種深愛裝作不來!
那時候的婉兒還是深愛着他,這樣的女子如何會背叛?
他只恨自己爲何急怒攻心的要一直懷疑婉兒?他內心痛楚不堪,卻是嘔血讓自己冷靜,竭力回憶當初的一切。
婉兒如果沒有背叛他,那問題的根由……他終究不再是當年的劉武,只是轉念間,就將注意力放在卜邑的身上,進而發現了劉啓的計劃。
他看似冷靜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內心卻實在絞痛難言。眼睜睜的看着婉兒一步步的向卜邑走去,他如何不知道最終的結局?但他還是忍痛看下去,因爲他心中實在還有一個極大的困惑,若不在今日借單飛、流年相助揭穿謎底,只怕再無可能發現最終的答案。
他夜星沉怎麼會到了于闐?
劉啓那時不會再給劉武絲毫機會,既然如此,卜邑爲他劉武求得的無間香就是假的,正常的結局應該是——他劉武被劉啓摧毀了對人的最後信念、含恨而終至死,可事實卻是,他劉武雖沒有在陵墓中見到婉兒,但他的確得到了無間香,而他燃香後到了于闐!
“卜邑,舉起你的劍來。”婉兒臉頰上淚水微幹,凝望卜邑道。
卜邑顫抖的舉起手中之劍。
“我只恨不能再幫王爺什麼,但如果以我的死換得王爺的生,我心甘情願。”婉兒輕聲道。
夜星沉瞬間淚涌。
婉兒卻是平靜道:“但你要記得,你殺了我,也不能讓劉啓免你一死。”
卜邑手雖抖,但神色卻是不出意外,“王后,你死後,等我騙王爺入陵墓後,再死的就一定是我。劉啓無論如何,都不會讓知道秘密的我活在這個世上。他所謂的富貴承諾,不過是誘騙我爲他將這齣戲演下去。劉啓在騙我,卻不知道我也在做戲騙他。”
衆人均怔,卻看出婉兒和卜邑之間有着什麼隱秘的約定。
婉兒憐憫的看着卜邑,“卜邑,謝謝你。不想到了最後,還能爲王爺盡心的人,只有你和我兩個。”
卜邑淚水上涌,“可是……王后……我們……”
“沒什麼可是。”
婉兒輕嘆道:“我死後,劉啓就會對你暫時信任,他還希望借你騙王爺入陵墓。那時候……能幫助王爺的就只有你一個了,王爺他應該知道在陵墓哪裡找得到真正的無間香?”
衆人均是神色訝異,從未想到婉兒、卜邑竟會尋得到真正的無間香!
卜邑緩緩點頭,“他一定找得到。我知道王爺的習慣,他最愛潔淨,哪怕死也會到水源處保持潔淨,我就將無間香藏在那裡,以他的聰明,一定會找到真正的無間香的。”
夜星沉身軀微震。
卜邑又道:“這件事很是隱秘,除了王后,我再沒有讓第三人知道。我也沒有告訴王爺。”神色苦澀,卜邑無奈道:“王爺還是太天真一些,他若知道此事,只怕瞞不過他的身邊人。”
婉兒悽然的笑笑,“那你可以動手了。”
卜邑手持長劍,卻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刺下去。
婉兒卻也沒有讓卜邑立即動手,輕蹙眉頭,“卜邑,到了今日,只有我知道你絕不會背叛王爺,可是……我真的有點擔心。”
“王后擔心什麼?”卜邑不由問道。
“給你無間香那人,真的信得過?他會不會……”婉兒有些絕望道:“他會不會是劉啓玩的另外一個把戲?如何會有這麼巧,在我們真正需要無間香幫助王爺逃命的時候,就有人送給我們一根無間香?卜邑,那人是否信得過?”
她本是善良的女子,但自幼貧弱,對世事的險惡難免就想多一些。
卜邑知道婉兒的不安,堅定道:“王后,那人絕對沒有騙我。他的武功極高,劉啓身邊也是高手如雲,但比起那人來,提鞋都是不配。”
“是嗎?”婉兒仍不能放心。
“我信他,還因爲他告訴了我、在用無間香後如何迴轉的方法。”卜邑又道。
單飛身軀微震。他單家本是運用無間香的高手,可自單鵬之後,單家人就只能用通靈鏡迴轉,那人如何會讓樑孝王迴轉?
“王爺能迴轉?”婉兒秀眸微亮,如同燭芯最熾熱的燃。
“能迴轉!”卜邑堅定的點頭,不但是給婉兒希望,還在給自己希望。哪怕夜星沉都是滿臉錯愕,顯然不知卜邑的秘密,就聽卜邑低聲道:“那人教我用七星墳之法招王爺迴轉。”
單飛心頭劇跳。
七星墳?
他如何不知道七星墳?當初他和曹棺尋找無間香就是從卜氏的七星墳入手,他卻從未想過,卜邑讓後人建造的七星墳不是爲了長生,而是要讓樑孝王有機會迴轉。
卜邑見婉兒愁眉緊鎖,低聲急道:“王后,你信我,我絕不會騙你和王爺。那人告訴我,只要我如約讓後人七代建造了七星墳,那王爺就極可能迴轉,那是個異人……”
“他什麼樣子?”婉兒喃喃道:“我希望記住他,哪怕死,我也希望能有機會報答他。”
卜邑略有猶豫,“我一直沒有看到他的樣子,因爲他始終戴着個青銅面具。”
衆人聞言一怔,不由向鬼豐望去。
青銅面具下的鬼豐沉默無語。
衆人卻知道那人絕不會是鬼豐,隨即又向婉兒、卜邑望去。卜邑低聲道:“但那異人對我說了一件事,讓我相信了他的好意。他說他從來不認爲自己是什麼好人,但卻明白恩怨分明的道理,給我們無間香不過是還王后一個人情。”
“什麼?”婉兒訝然道,顯然不知這麼神通廣大的人物如何會欠她一個人情。
“我本也不知道他是哪個。”
卜邑又道:“但他對我說,如果王后真的問起他,就讓我告訴王后,當年贈飯之德,他如今已然還了。”
婉兒失聲道:“當年……那個要餓死的乞丐?”
卜邑點頭道:“應該是他。我知道當初王爺是因爲此事這才喜歡王后,卻不想被王后救助的那個乞丐會有這麼大的本事。”
他話音未落,聽到窗外有雞鳴高起。心中微顫,卜邑知道天將亮了,扭頭向窗外望去時,驀地感覺右手一震。
燭光下,婉兒的胸口正貫着卜邑手持的那柄利劍,有滴血的尖銳劍尖從她柔弱的背心刺了出來。
夜星沉嘔血!
衆人均是身軀顫抖,龍樹更是雙手合十,臉上亦有慘然。他們雖早預料到這個結果,卻從未想到過這個柔弱的女子會有這麼堅決的果斷。
卜邑早慌了手腳,他想要拔劍,卻知道拔劍後婉兒立死,眼睜睜的看着婉兒秀容扭曲,緩緩倒了下去,卜邑慌忙扶住婉兒,讓她靠在了牆下。
“天要亮了。”
婉兒無力的看着窗外,艱難的看向卜邑,“卜邑,你知道嗎?”她嘴脣痛得顫抖,卻喃喃道:“我好喜歡。”
“什麼?”卜邑心中茫然,醜陋的臉上早就痛苦不堪。
“我一直以爲再沒有了希望。我愛王爺,只恨不能幫他更多,如果我的死,能打消劉啓最後的一絲疑慮,那我死了也沒什麼,但我還有遺憾。”
婉兒眼中的光輝如同紅燭滅盡時的最後一絲明亮,“但你卻告訴我還有希望,原來還有希望……”
天要亮了,她眸中的光亮卻是益發的黯淡,用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道:“我不奢望他能報仇殺了大哥,但我真的不想他永遠的恨我。”
眼角流出最後一滴淚水,婉兒淒涼的容顏帶着難言的哀傷,“其實……只要他能活着,只要他……能不再恨我,那我就再無……”她話未說完,頭一歪,已然沒有了聲息。
紅燭亦盡,燭臺上滿是未盡的淚水,似傷心未能燃到天亮的時候。
夜星沉狂嘯聲中站起,已向一人衝去。
出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