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
男人自始至終默默站着,最後付了所有醫藥費,把我攙扶到奔馳車裡。他說身上現金不夠,問我要多少賠償,他會去ATM機上取給我。我還是蜷縮在後排,有恃無恐地把腳擱在座位上,問他不能進保險嗎?
樹林的林,房子的子,精粹的粹?
聽到車門關上,然後是奔馳的發動機聲。這不是我第一次乘坐這種車,卻是第一次橫躺在後排。他開起來很安靜,感覺轉過好幾個彎道,加速與剎車間的上坡下坡,偷偷睜開眼睛,隔着天窗玻璃看到冬至夜空,還有市區摩天樓的燈光,像在空中花園看到的世界。
沒等我說去哪兒,他已踩下油門,飛馳上聖誕夜的高架路。
不像平常逛街那樣走馬觀花,我很快選中一個意大利的牌子,挑了雙適合走路的中跟鞋。我沒有趁機敲他一筆,結賬下來不到一千塊,尚不及我那雙被軋壞的高跟鞋。當他爽快地刷卡埋單時,我注意到他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
逃難的時候,還可以吃烤羊肉串嘛。
接近子夜,纔有兩三個男人來邀請我喝酒,我委婉地拒絕了。
奔馳車把我送到醫院,他將我抱在懷裡,直到充滿消毒藥水味的急診室。
當我回到屋裡,趴在佈滿霜氣的冰冷窗戶上,看到樓下慘白燈光下的他,站在奔馳車邊抽菸,目光傷感得像只流浪貓,我已知道自己即將告別這個房間。
他想要送我上去,但我拒絕了,理由是我家很小、很破,不好意思。這是我面對男人第一次說真話,從前我都會吹牛說自己住在某個高級公寓。
要是走的話,我就喊啦!說你開車撞了人,一分錢沒賠,想要逃跑。
他無奈地把電話號碼報出來,我趕緊給他撥過去,果然手機響了。我注意到他有兩臺手機,也許並非常用的那臺。
小時候,媽媽總是說:冬至天黑前要趕緊回家,否則要在外面被鬼抓走的。
派對進行到高潮,大家交替用英文和中文唱起《友誼天長地久》之時,我接到了他打來的電話。
雖然,一看就明白她是靠什麼換來手鐲的,我卻羞愧地縮回手腕,掩飾自己從淘寶買來的便宜貨。
清晨,X用航模送來食物的同時,還有一條寬大的牀單。
自始至終,他都像個真正的紳士,連我的手指尖都沒觸摸。當我轉身離去,聽到他說——小善,感謝今晚的陪伴。
他的指節修長有力,熱熱地透過外套,像鐐銬鎖緊我的肌肉、骨頭還有血管。
那雙手抱着我的後背與大腿,放到寬敞的真皮座位上,再將我的雙腿屈起——當他手掌壓在我的黑絲襪上,從腳指頭到大腿根的神經猶如觸電。
有個喝多了的少女,看起來很小,讓人懷疑是否高中畢業,晃悠着坐到我身邊。當我要起身離開,她卻抓住我的手說:你看我這個鐲子好看嗎?
林子粹突然加速,儀表盤超過150,讓人的腎上腺素分泌,他問了我個問題——
我報出這裡的地址。
去年,冬至。
手機顯示爲奔馳男——我激動地穿過整條長廊,避免被他聽到狂歡的音樂與尖叫聲,半路幾乎跌倒。
她在這家做鐘點工,從三樓窗口意外墜落死亡。隔了一年,我纔來到此地。按照本地習俗,冬至要祭奠死去的親人。何況,今天又是一週年忌日。我全身黑色,帶着錫箔與冥鈔,蹲在媽媽死去的地方。在有錢人家的院牆外,用打火機點燃紙錢,化作嫋嫋灰燼。黑煙薰得我落淚,回憶關於媽媽的一切……
在哪兒?現在。
他說我像崔智友與金喜善的合體。
他的嘴角留下口紅印子,以及我的淚水。
背後響起悽慘的剎車聲,腳後跟刀割般劇痛。我來不及尖叫,順勢倒在花叢中。枯樹枝劃破了臉,當我掙扎卻無法爬起時,有隻手拽住了胳膊。
而我羞澀地問他的名字,男人並不回答,轉身就要離開。而我拉着他的袖子,說要請他吃飯,這裡樓上有家不錯的日餐,我是真的餓了。
平安夜。
隱隱約約,從這個背影,我看到了七歲那年的爸爸。
喂……我故意把這個喂拉得很長,想率先聽到他的聲音。
在許多絲襪包裹的大腿、高跟鞋與皮靴之間,我落寞地坐在角落,端過侍者送來的雞尾酒。貴公子們被年輕女孩團團圍住,而我像個過時的怨婦,獨自在冷宮臺階上,閒坐說玄宗。
聽到他說嫌麻煩,我就從後排坐起來,靠近駕駛座,吹着他的耳邊說——我不要錢,只要你賠我一雙鞋子!久光百貨,可以嗎?
他惜字如金地掛斷電話,而我穿回大衣奔出大樓,來到聖誕夜的街頭。刺骨寒風吹動髮梢,絲毫沒感覺冷,反而渾身冒汗。幾輛出租車在面前停下,我卻微笑着搖頭。臉頰又紅又熱,剛纔的酒精與音樂,讓我有種體內深處的快感。
再也不敢出聲,默默看着絢爛的江景,在車窗內噴上一團團熱氣。偶爾轉頭看他的側臉,彷彿被雕刻過的美好的男人線條。
崔善墊着牀單,平躺在水泥地上,面對陰沉的濃雲,伸展四肢,像具無聲的屍體,也像容易滿足的女人。撫摸脖子與胸口,變細的腰肢,幾乎沒有脂肪的臀部。皮膚和神經末梢,慾望像毛茸茸的纖維滑過,宛如某人手指……
如果世界末日來臨,只能帶一種動物上諾亞方舟——馬、老虎、孔雀、羊,你會選擇哪一種?
等到午夜,仍無迴音,發出第二條短信:我的腳疼得厲害。
男人向我道歉,音色醇厚的普通話,有電臺DJ的感覺。他把我扶到花壇邊,那是輛黑色奔馳車,車尾有S600標記。
真有先見之明,我穿着這雙他給我買的鞋子來參加聖誕派對。
第一百天。
半小時後,來到商場,我僅穿着一隻鞋,像瘸腿那樣,半邊搭着男人肩膀。我用眼角餘光掃向那些櫃檯,看到女店員們羨慕與嫉妒的目光。
他有三十多歲,比我高了大半個頭,濃密的眉毛底下,有雙大膽直視的眼睛,那是我喜歡的男人眼型,還有頗爲立體的鼻樑與下巴,不斷噴出溫暖的呼吸,像濃霧覆蓋我的臉。
經驗告訴我,那是男人的手,右手。
我被這隻右手扶起,他的左手託着我的腰,讓我緊靠他的肩膀。
我抱着鞋盒問他會不會接我電話,他停頓半步,轉回頭笑笑,進了通往地庫的電梯。
穿上新鞋,我故意捋着頭髮,將髮絲潑到他肩上,同時自我介紹:崔善——崔智友的崔,金喜善的善。
終於,抵擋不住女朋友的微信邀請,我穿上最後一件值錢的大衣,依然掛着水晶天鵝的鍊墜,前往參加單身聖誕派對。出門選鞋子,猶豫許久,還是穿了冬至那夜在久光百貨買的中跟鞋。
更沒想到,他還記得我的名字:崔善。
再也無法隱瞞,她開始說出那個秘密——
等我,bye!
我來到近郊的別墅區,找到這棟黑漆漆的大屋,上一年的這個時候,媽媽死了。
他叫林子粹。
你一個人?
零點過後,奔馳S600停在我面前,車窗放下露出駕駛座裡的臉。
怎會有如此變態的問題?我注意他的嘴脣,越是飆快車,就越發鎮定。我想了半天,選擇了羊。
忽然,這句感謝讓我的眼眶酸澀,就在淚水滑進嘴脣前,我回頭衝到他跟前,緊緊抱住他的脖子,用嘴堵住他乾裂的脣。
看着別墅緊閉的大門,我像個要飯的,站在西北風裡。落日燃燒殆盡,剛想上去敲門,問問媽媽到底是怎麼死的。右手猶豫在半空,失魂落魄地後退,倒着走過鋪滿落葉的便道。
我給他打了電話,但沒接。我又發了條短信:喂,只賠我一雙鞋子,還不夠。
他說這四種動物,每一種都代表人內心最在乎的東西,但沒說羊代表什麼。
她戴着卡地亞鉑金手鐲,年輕的臉蛋越發光彩照人,簡直有韓星的感覺。女孩說在香港買的,十二萬港幣。
他問我鞋子還合腳嗎。
這兩年遇到過不少騙子,卻從沒像這樣傷心過。從前,我無所謂地詛咒對方祖宗十八代生兒子沒屁眼死一戶口本之類的。頭一回,眼前總晃着那張臉,還不知道他的名字呢。雖然,我有他的手機與車牌號,但如果他對我無心,即便查清楚又有什麼意義?我像只失敗了的孔雀,收起尾巴躲進籠子。
手指輕輕揉過臉頰,擦過一絲血痕,該不會破相了吧?我順勢倒在他懷裡,裝作昏迷,就算撓癢癢也絕不起來。
他懂了,自顧自地開車,駛過跨江的大橋,遠方是高聳入雲的金融區,某棟大廈外牆大屏幕打着聖誕老人的圖像。
半小時後,兜風結束,奔馳車停在我家小區外,街邊深夜食堂的日餐還在經營。
掏出一枚薄荷糖塞進嘴裡,我拉開副駕駛車門,坐在這個男人身邊,故作端莊地道謝。
去年這時光,我與某位長相英俊的富二代共度,雖然我不過是他十幾個女友中的一個。
腳後跟被車輪碰到一點,塗點藥水就沒事了,可惜一隻高跟鞋報銷。至於我的臉,一道淺淺的印子,醫生說不會留下疤痕。
繼續在商場逛了半個鐘頭,卻沒再買任何東西,直到腹中飢腸轆轆,我纔去樓下吃了碗烏冬面。
崔善打開iPhone手機的錄音功能,想起最短暫的白晝,與最漫長的黑夜之間,水杉樹影覆蓋的三層屋頂,遠觀而無法觸摸。除了遛狗的老外,幾乎不見人影。斜陽即將逝去,帶着她的影子在別墅臺階前爬行。
他毫無表情地看着我,那種特別的眼神,讓我想起早已死去的小白。
他是正人君子,即便皮短裙毫無防備,夾克敞開着胸口,他卻沒有趁機吃我豆腐——其實我不會介意的。
是。
今夜,我卻討厭回家,那不過是個單身公寓,狹窄的臥室配着衛生間,每月兩千的房租。我連續不斷地詛咒那間屋子,每次都發誓下個月必須搬走,每次卻仍要回到那張充滿夜宵甜品味的牀上睡覺。
他說這兩天很忙,我說男人忙不是壞事。他關心我的腳還好嗎,我回答:如果少走路,多坐車,或許會好得快一些。
冬至後第二天,我被迫賣掉最後一個也是最心愛的LV包,終於補足了拖欠的房租。
他又問我媽叫我什麼小名。聽到“媽媽”這兩個字,心裡怕得要命,但我如實回答:小善。他說他喜歡這個名字!窗外的燈光掃過,他的眼裡有異樣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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