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時候沐晨光還不知道這位洛王是她的同好,她只是很想立刻從這死小孩面前消失。洛王對她的興趣卻不低,就在她面前蹲了下來,“喂,你怎麼在這裡?還穿成這樣?奇怪啊,你是皇帝哥哥的女人,就算他不喜歡你,也不該讓你扮成男人到處晃啊……”他深深地思索了一下,猛地眼睛一亮,一把拉住了沐晨光的手,“走!”
“走?走去哪裡?”
“當然是跟我回府啦!”
“什麼?!等等,等等。”沐晨光拖住他,“那個、那個,其實你的皇帝哥哥並不是太喜歡我……”
“我不管!”
“不喜歡的東西你也搶?!”
“嗯,雖然不喜歡,但是夠特別。啊,皇帝哥哥就是心地太好了,就算他不喜歡你,也不會放任你在我府裡的,他終歸要在宮裡給你榮華富貴嘛!哈哈!他一定會來找你的!”
“不不不,你想錯了王爺……”
沐晨光還想申辯,可是洛王漂亮的大眼睛裡已經閃爍着明亮得近乎可怕的光芒,他大笑着,像是找到了有趣的新玩具,帶着隨從們浩浩蕩蕩回到洛王府。
洛王今年只有十歲,其實遠沒有到封王開府的時候。不過因爲他是遺腹子,一生下來便承繼了父親的王位,是以從小便坐擁整座洛王府。沐晨光進去之後,發現這花園並不比安國公那片小,而且竟然還有許多打扮得豔麗的女子,看到洛王便鶯聲燕語地圍上來,“哎呀,王爺您總算回來了!可想死奴家了!”
這些女人人牆一樣將洛王圍在其中,個子小小的洛王奮力從玉臂之間探出頭來,滿臉自豪,“喂,醜八怪,看看本王蒐羅的這些女人怎麼樣?比你漂亮多了吧?”
沐晨光看着他,沒說話。因爲他已經重新淹沒在玉臂的海洋裡,爲了掙扎着鑽出來,小臉都憋紅了,於是怒吼:“鬆鬆啊,想憋死我啊!你們讓開!一點都不懂事!叫你們要矜持一點的!”
美女們委屈道:“昨天王爺還要我們熱情一點……”
“昨天是昨天!去去去,都給我退下。不懂事的奴才,把本王的頭髮都弄亂了……女人就是麻煩!”
“那……您還弄這麼一堆?”
“作爲一個王爺,怎麼能沒有女人呢?”
“問題是您還小是吧……”
“哼,我小怎麼了?我小也是王爺!你想造反嗎?給我老老實實進去!”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沐晨光乖乖地走向洛王指着的那間屋子。洛王緊盯着她,不知道爲什麼神情有點緊張,直等沐晨光邁進門檻踏入屋內,忽然仰天大笑,“哈哈!從現在開始,你是我的女人了!就算皇帝哥哥來了,也已經遲了!哈哈!”
沐晨光默默地看着他半大的個頭,少年還沒有開始發育的身體,怎麼看都像根豆芽,她忍了忍,沒忍住,“王爺,您把女人關進自己院子裡,她們就變成您的女人了嗎?”
“不然要怎樣?”
“不,不,不怎樣。”沐晨光暗恨自己多嘴,重新微笑了起來,“這樣很好。從現在開始奴婢就是王爺的人了。不過王爺,萬一皇上不來找奴婢,奴婢是不是要一輩子住在這裡?”
“亂講,皇帝哥哥會來的!”洛王說着,已經轉過身往外院去,一面走還一面唸叨,“你就老老實實在這兒等着吧!我可要到前面看熱鬧去,新來的那個沐師父可厲害了,不知道他和程師父比起來,哪個更厲害一點。”
洛王府前院花廳。
程士沛邁過門檻的時候,花廳裡已經有人在等着了。
那人背門而立,面向一大叢剛剛開放的金線菊,空氣中浮動着淡淡的芬芳,像是聽到腳步聲,他回過頭來。
程士沛的腳步略微一頓。
他一身白衣,發與眼卻黑到極致,像是最濃的墨,又像是最深沉的夜,沒來由地令人心裡一沉。不過,這點莫名的壓抑很快消逝,因爲他已經微微一笑,“看來是程師父回來了。”
這一笑直令人如沐春風,程士沛不由自主少了三分戒備,“閣下便是沐一?”
“正是區區在下。”沐一抱拳一禮,“久聞小龍王的大名,今日一見,足慰平生。”
“沐兄擡愛,那是舊日名號,我都快要忘記了。”程士沛見他舉止文雅,周身上下並無江湖氣,忍不住問道,“不知沐兄師承何處?”
沐一笑道:“要叫程兄笑話了。我一生從未拜師,不過是家裡養了幾個護院,東學一招,西學一招而已。”
“不要廢話了,你們兩個!”插進來的是興沖沖從後院過來的洛王,“快開始吧!”
沐一微微一笑,自袖中取出一支玉笛,“那麼,程兄,得罪了。”
程士沛的目光落在那支玉笛上,一頓,“寒玉笛?”
“實不相瞞,在下的兵器本不是這個。不過,在我能找到的東西里面,也只有它能抵得住程兄的湛滬寶劍,所以只好勉爲其難湊合着用用了。”
當他說出“湛滬劍”三個字,程士沛的臉色微微一變。湛滬劍是上古神兵,爲了得到這柄劍,他幾乎喪命,最後爲康王所救,是以對康王忠心耿耿,“尊駕到底是誰?”
“湛滬?”洛王眨眨眼,“程師父,你的劍竟然是湛滬?和皇帝哥哥的魚腸劍齊名的湛滬?”
“回王爺,這柄劍是我無意中得到的,對於它的來歷並不清楚,不過上面確實鏤着‘湛滬’二字,不知是真是假。”
沐一聽着他說話,嘴角的一絲笑容從未消失。兩人亮了兵刃之後,迅速交戰起來。程士沛以馬術馳名京城,經康王引薦,在兵部亦有職位,同時還是位極高明的劍客,只不過很少有拔劍的機會罷了。此時晴光朗朗,他手中的劍映着日光,越發寒光凜冽,兩人的身法又極快,只見兩團人影裡混着道道劍光,分外好看,洛王已經在邊上鼓起掌來,“好!”
如果有明眼人在這裡,便看得出沐一的武功顯然不如程士沛。不過他的輕功卻是如鬼魅般輕盈飄忽,往往能在險之又險的時候堪堪避過。而他手裡的寒玉笛確實比玄鐵更爲堅硬,即使與程士沛手中的劍相擊,也只是冒出幾絲火星,並沒有折斷。
兩個人在庭院屋宇間騰挪,沐一一個旋身上了屋頂,程士沛跟着一劍襲來,沐一架住他的劍,道:“好凌厲的劍法……程兄處處都是殺招,難道是怪我叫破湛滬的來歷嗎?”
程士沛淡淡道:“你多心了。”劍鋒的去勢卻更急了。
“不要小看了這笛子,它或許折不斷湛滬劍,要留下一兩道小口子卻不會太難。程兄,你爲這把劍險些喪命,還欠下人家一個天大的人情,只是尋常比試而已,萬一在我這裡捲了劍鋒,豈不可惜?”
程士沛猛然收劍,“你到底是什麼人?怎麼知道這些?”
“若是什麼都不知道,我怎麼會踏進洛王府呢?”沐一微笑,“程兄最好莫要停手,洛王雖然聽不見我們說話,可看到咱們停手,只怕會覺得奇怪。”
程士沛盯着他,“你來這裡,絕不是爲了當王府的教習。”
沐一哈哈一笑,“程兄來這裡,難道真的是爲了教習洛王馬術?”
程士沛變色。沐一已佯攻過來,低聲道:“程兄請放心,我要辦的不過是私事,你們這些大事,我還不想插手。程兄的湛滬劍何其珍貴,我的寒玉笛也不下萬金,何必爲一個小毛孩子拼個兩敗俱傷?程兄若能成全,他日我必定報答。”
他的聲音低而輕柔,就好像在對着情人低語。臉上的神情也十分輕鬆,就好像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
程士沛無法拒絕。
這個溫言含笑的男子,就像是一隻斂足而來的狐,步履優雅輕柔,因爲他已經捉住了獵物的命脈。
不錯,在這個明明武功不如他的男子面前,程士沛忽然感覺到一絲只有獵物纔會有的壓力。
“我不知道你知道多少,”程士沛吞了口口水,“不過我可以幫你,只要你記得今次欠我一個人情。”
“我最不喜歡欠債了。”沐一笑得眉眼彎彎,“這個人情我一定會盡早奉還的。”
得到這個答覆,程士沛虛晃一招,仰天跌下屋頂,還奉送一聲慘叫,壓塌了好一叢菊花,才極爲狼狽地站起來。
沐一也飄然而下,穩穩落在洛王面前,輕塵都沒有濺起一絲。洛王看着他的目光,就像看着從天而降的天神,“哇,沐一,你這樣厲害!”
沐一微笑,“那麼,王爺可以帶在下進宮了嗎?”
“自然自然!本王帶在身邊的,一定要是最好的!”洛王想試着拍拍他的肩,只可惜身高距離相差太大,只好改爲拍胳膊,“你先在府裡歇着,明天叫管家給你做身蜀錦衣裳——那可是我家教習的制服啊。”
“謝王爺。”沐一道,“不知王爺何時進宮呢?”
“啊,這兩天先不進了,我得在家等人呢。”不知道爲什麼,說起這個洛王忽然興奮得兩眼放光,“我可不能走啊,萬一皇帝哥哥來了,我沒見着可怎麼辦?我等了好久好久才抓到這樣好玩的東西……”
沐一臉上略有不解之色,洛王已經念念叨叨地去了。程士沛問道:“你想進宮?”
“嗯,去取回一樣東西。”
“什麼東西?”
“別緊張。”沐一忽然笑了,“只是我私人的心愛之物,無關天下大局,無關龍椅御座,只關乎我一生的幸福。”
程士沛臉上的神情明顯鬆懈下來,沐一忽然道:“程兄,累嗎?”
程士沛一怔。
沐一幽幽道:“放着海上逍遙自在的小龍王不做,跑來蹚這趟渾水,聽人差遣,受人限制,程兄難道不覺得疲累嗎?”
“不覺得。”程士沛道,“自我接下這柄劍起,我就不再是淮陽程家的長子,而只是主人的奴僕。奴僕是不應該覺得累的。”
沐一一笑,沒有再多說。
沐晨光在屋子裡沒待多久,便被洛王傳喚到書房。
王府的書房非常氣派,高大的書架立在壁間,烏沉沉的小櫃門上用綠漆寫着一衆書名。洛王坐在書案後,端着一本書看得津津有味,沐晨光卻嘆了一口氣,“王爺,能換個地方嗎?奴婢看見這麼多書就頭暈。”
“咦……真的?”洛王倒是一臉意外的驚喜,“我也是啊!”
“王爺您不是以過目不忘享譽宮廷的嗎?”
“是啊,我看過什麼都不會忘,就是書一看就忘。”
“那您還來書房?”
“因爲皇帝哥哥喜歡我讀書嘛,小時候他還教過我讀書呢。只可惜我實在認不得那些字……”洛王一臉的煩惱,聲音都低了下去,“從那以後皇帝哥哥就不怎麼理我啦……可是怎麼能怪我呢?我那時才三歲耶,三歲的小孩子怎麼會有心情識字啊?”
他這副模樣纔像是真正的十歲,一個巴不得大人來疼的小孩子。沐晨光有些迷茫,忍不住問:“王爺,您難道是爲了讓他高興才把我扣在這裡嗎?”
“那是爲了讓他來看看我啦,他要是來了,我總要做點讓他高興的事,是不是?”洛王兩眼放光,忽然跳起來,“糟,忘了讓廚房準備皇帝哥哥愛吃的菊花糕……”他說着扔下書就衝了出去,沐晨光看着他兔子似的背影,認真地消化了一下他剛纔的神情和話語,忽然發現這兄弟倆的關係似乎不像傳聞中那麼僵。
片刻後,洛王回來,沐晨光提醒道:“我勸您換一樣點心,先皇死於做花宴的人手裡,我想他一定再也不想看見任何加了花花草草的吃食。”
“說的是!”洛王虛心求教,“那我該準備什麼?”
“嗯……不如,糖葫蘆?”
“皇帝哥哥喜歡吃糖葫蘆?不對呀,他不喜歡酸的。”
“人總是會變的嘛。”
“說的也是。”
很快,丫鬟送了一隻托盤過來,裡面有三個細巧的四方小盞,每盞裡各盛着一個糖漿紅果。沐晨光還沒見過這樣的糖葫蘆,先嚐了一個,眼睛立刻亮了,手伸向第二盞的時候卻被拍開,洛王道:“你那份已經被吃掉了!這是我和皇帝哥哥的!”
沐晨光嘆了口氣,“實話告訴你,皇上其實並不喜歡吃糖葫蘆。”
“啊?!那你還——”
“不過我很喜歡。”
洛王怒,“誰要你喜歡啊!你喜不喜歡關我屁事啊!”
沐晨光並不生氣,靜靜問道:“王爺,您很想皇上出宮是不是?”
“當然啦!他已經很久沒有來看過我了,很久了!”
“我就是您引他出宮的誘餌吧?”
“沒錯!”他道,“不過你也不要太看得起自己,別以爲皇帝哥哥真喜歡你這種貨色,他只不過是在報你的救命之恩罷了。”
他一臉的天真堅毅,對她的鄙夷也毫不掩飾,活脫脫就是個鬧彆扭小孩的表情,實在不像作假。可是沐晨光已經知道,身上流着天家血脈的人們,絕不能以常理來推論。
沐晨光默默地看了他半天,終於還是忍不住,“把他引出宮,就可以再一次下手了嗎?”
“當然——”洛王毫不猶豫地應了一句之後,才反應過來,“下什麼手?”
沐晨光嘆了口氣,“王爺,那天晚上我也在場,您就別裝了。恭喜王爺今天又收了一位厲害的高手,如果皇上真的會來找我,那麼王爺這一次得手的機會必定大得多。”
“哪天晚上?我裝什麼?”洛王問得茫然,然後臉上一喜,“皇帝哥哥也知道我身邊高手多?那他有沒有誇我武功精進了呢?”
沐晨光呆呆地看着他。
什麼是演技?這就是演技!
“王爺,皇上的確說過您是練武奇才來着,還說您的輕功也是一次比一次出色呢……”
洛王的臉慢慢紅了,眼睛裡卻放出明亮的光芒,“皇帝哥哥……真、真的這麼說過?”
“當然啦,不止一次哦。”
洛王握着拳頭,臉已經激動得通紅了,“胡說,胡說,皇帝哥哥真的誇我了,真的誇我了?我不相信……他還說了什麼?其實除了輕功,我的劍術和馬術也是不錯哦!”
“嗯,皇上知道王爺的輕功、劍法和馬術都相當了得,身邊又有一大堆高手,所以他是絕對不會來了。”
正沉浸在特殊喜悅中的洛王一愣,“爲什麼?”
“王爺啊,您覺得皇上報我的救命之恩會報到什麼程度?會把他自己的命搭進來嗎?”頭一次,在裝傻充愣方面遇到了對手,沐晨光甘拜下風,乾脆打開天窗說亮話,“想要皇上的命,不如換點別的籌碼吧,就我這點分量,明顯太輕了啊……”
“王爺!”管家急匆匆趕來,“皇上御駕快到了!”
“什麼?!”
書房裡的兩個人同時喊出了聲,洛王是驚喜,而沐晨光則是驚恐。洛王已經使出那招飛燕投林掠出書房,聲音遠遠傳過來,“告訴廚房備膳!讓我的美女們準備歌舞!讓教習們在前院列隊等候!你們統統給我下去——”
倏地一下,他忽然回到書房門口,“沐晨光你給我把文房四寶擺好,抽屜裡有我上個月寫到一半的字帖,你把它拿出來擺桌上。就這樣,我走了——”
他再一次倏地不見了。
而廣闊的洛王府裡,則好一陣雞飛狗跳,煙塵四起,半晌之後,終於打開了沉重的硃紅大門。
明黃色御駕已經出現在視野裡,太辛穿着常服坐在步輦上,身前十二排宮人手裡的是御扇、明傘與八寶香爐,身後是身穿光明鎧的羽林衛。一路香風細細,只有衣履覆地之聲,御駕直驅入中庭落輦,段恕扶着太辛下來。
洛王搶上前來,“皇帝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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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王,”太辛淡淡道,“我來取我的東西了。”
“我就知道皇帝哥哥會來的!”洛王滿臉興奮之色,“她好好的呢!我們先玩點別的吧!皇帝哥哥要不要看我耍劍?要不要看我騎馬?啊,皇帝哥哥你看,這是我新來的師父,他最厲害了,比程師父還厲害,要不要讓他耍耍笛子給你看,帥得很!”
太辛淡淡掃了一眼,目光卻在那名微不足道的教習身上頓了一下。也許是他的髮色過於漆黑,在陽光下幾乎黑到耀目。那名教習感受到他的目光,擡起頭來,微微一笑,沒有絲毫拘謹。
太辛道:“連這樣的人物,都成了王府教習,洛王,你的手段高明得很。”
洛王的臉上再一次浮起激動的紅暈,小手在袖子裡握了起來,“我、我、我也不是太高明……呵呵呵……”
“她在哪裡?”
“在書房!皇帝哥哥,我帶你去!”洛王說着,雀躍地拉着太辛向書房走去。
小小的手掌溫熱,彷彿還和當年一樣稚弱。太辛微微一怔,旋即放開了洛王的手。
洛王有點委屈,“皇帝哥哥讓我拉一下嘛,我很久沒有拉過皇帝哥哥的手了……”
就連這種撒嬌的語氣也和小時候一樣。
在洛王府初秋的晴光與微風裡,太辛在長長的抄手遊廊裡停下了腳步,時光幻滅重疊,眼前彷彿還是那個連路都走不穩的孩子。
洛王看出了他冷淡神情的鬆動,再一次抓住那隻籠在團花龍袍裡的手,一邊走還一邊搖晃起來。
在書房裡的沐晨光,看到兩個人這麼手拉手走進來,忍不住一呆,“我眼花了嗎?”
洛王白了她一眼,“你那大白天見鬼的表情是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