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皺了一下眉頭看着我,眉宇中隱隱的透出了一股彷彿戾氣的東西,但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轉身就要走開。
我急忙上前一步,抓住了他的手。
他僵了一下,回過頭來看着被我抓住的手腕,又慢慢的擡起頭來看着我:“你——什麼意思?”
“你剛剛,在做什麼?”
“做什麼?”他笑了一下,眼中彷彿有火焰在燃燒,但那張隱匿在夜色中的黝黑臉龐上,卻看不到絲毫笑意,冷冷道:“剛剛,我不是喝醉了,到你的門口去?”
“……”
“我不是隻有在喝醉的時候,纔敢去找你?”
說完這句話,他就要用力的掙脫我的手,可我卻捏得更緊了一些,他被我的手指抓得有點疼,蹙着眉頭看着我,我只緊緊的抓着他的手腕,幾乎要把指甲都掐進他的肌膚裡,半晌,才說道:“我說的,是你來我門口之前!”
他的表情一閃,轉過臉去,淡淡道:“我喝酒去了。”
“你撒謊!”
我說這三個字的時候,牙根咬得發疼,他聽到這三個字,手腕也不由自主的顫抖了一下,回過頭來看着我。
“你撒謊!”
我一邊說,一邊放開了他的手,而他也並沒有就這樣走開,只是看着我慢慢的擡起手,掌心剛剛被粗糙的地面劃破的傷口還在,而那些沙石也還殘留在我的傷口上——
掌心上的傷痕格外的紅,紅得刺眼,但並不只是傷口裡流出的鮮血,還有就是那些紅得好像火焰一樣的泥沙,深深的陷在皮肉裡面。
他臉上的表情一顫,眼睛忽閃着,好像不敢再與我對視,下意識的偏過頭去,我卻有上前一步,咄咄逼人的追問着他:“爲什麼你的鞋底,有紅色的泥土!”
“……”
“你去了哪裡?”
“……”
“在到我門口之前,你去了哪裡?!”
“……”
雖然是在這樣寂靜的夜晚,我極力的壓低着自己的聲音,但在這一刻,還是有些控制不住一般,喉嚨裡掙得幾乎泛起了血腥味的鹹甜,他看着我,默默的低垂着一個眼瞼,沉默不再開口。
我終於慢慢的說道:“這裡附近,沒有紅色的泥土,如果你只是在這拒馬河谷裡面喝酒,不會沾上這些東西。”
“……”
“你去了哪裡?”
“……”
“說!你去了哪裡?!”
“……”
他低垂着眼瞼,濃密如鴉翅的眼睫蓋住了那雙原本澄清的眼睛,我無法看到那雙眼睛這個時候泛起了什麼樣的漣漪,只是在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之後,他慢慢的擡起頭來看着我,嘴角勾起了一點淡淡的,幾乎淡不可見的笑紋。
“你不是已經知道了嗎?”
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拒馬河谷的附近,沒有紅色的泥土,這周圍所有的地方,都沒有這樣如血一般的紅色泥土。
只除了一個地方——
洗劍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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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如今,申嘯昆帶着兵馬,所駐紮的地方!
難怪,這兩天我都沒有在春獵的隊伍裡看到他,即使我和裴元灝遭遇虎襲,我受了傷,他都沒有出現,原來他一個人去了洗劍池!
雖然這一段路,聖駕慢慢悠悠走了好幾天,但一個人如果快馬疾馳,其實一天就足足有餘了,況且算起來,他應該是離開了整整兩天的時間,足夠他去一趟洗劍池,還能喝得那樣爛醉的倒在我的門口!這一路上他騎着馬,鞋底沾上的紅色泥土沒有掉落太多,所以剛剛靠坐在我門口的時候,就全都蹭落在了地上。
他,爲什麼要去那裡?他去那裡要做什麼?!
一個個的問題在我的腦海裡瘋狂的翻涌着,而每一個問題可能的答案也呼之欲出,幾乎要將我的頭都撐裂開一樣,我只覺得全身都痛得厲害,哽咽着說道:“你,到底要幹什麼?”
他沒有回答我,甚至沒有再開口說一個字,只是那雙眼睛裡的光慢慢的斂了進去,只剩下一片凝重的黑,我只覺得自己不受控制的顫抖着,越來越厲害,連聲音也幾乎支離破碎:“告訴我,你到底要幹什麼?”
“……”
“你知不知道你在幹什麼?!”
聽到這句話,他慢慢的擡起眼來,平靜的看着我:“我知道。”
“……”
“我做每一件事,都很清醒,我知道自己想要做什麼,也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
“你呢?”
“我?”
“你現在,還是想要留在他的身邊?”
我的心猛地一顫,睜大眼睛看着他,聽見他平靜而沉穩的聲音在夜色中響起——“如果我說,我做的這一切都是爲了你,爲了讓你離開他的身邊,爲了讓我和你的將來有可能,你會怎麼做?”
“……”
“你還是會阻止我?”
我瞠目結舌,一時間失去了反應,瞪大眼睛看着他。
他說什麼?
爲了,我和他的將來……
他的眸子在夜色中閃爍着,慢慢的上前一步,走到了我的面前,近得幾乎已經貼上了我的身體,而當他低下頭的時候,帶着體溫和酒意的嘴脣若有若無的摩挲着我的額頭,一字一字的道:“在你心裡,我和他,到底誰更重要?”
“……”
“你會幫誰?”
他吐息間,那種熟悉的氣息像是一雙滾燙的手,立刻將我整個人都擁了過去,我只覺得自己顫抖得都不成樣子,恍惚間有一種被侵略得完全無法抵抗的錯覺。
用力的咬着下脣,直到牙齒咬進皮肉裡,舌尖嚐到了血的味道,那種鹹腥才讓我稍微的清新過來一點,我慢慢的擡起頭對上他漆黑的眼睛,一字一字的道:“你更重要,也並不代表,你都對。”
“……!”
他的表情震了一下,凝重的看着我。
一陣風從背後吹了過來,帶着涼意掠過兩旁的山路,那些鬱郁的青草發出沙沙的聲音。
這時,他挑了一下眉頭,眼中立刻透出了一縷玩味:“哦——?”
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的表情,陌生得好像是另一個人,我不由的握緊了一下手,想要藉由掌心傷口的痛來給自己一點清醒,卻驀地感覺到,原來手中真的是空空。
什麼,都已經不在了。
當初那個和我蜷縮在一張小牀上,憋笑憋得滿臉通紅的男人,已經不在了;那個晚上去石屋裡沖涼水的男人,也早就已經離我,離他,都太遠,太遠……
我咬着下脣看着他:“是非對錯,和人的感情,本來就是兩回事。”
“是嗎?你心中的是非,跟你的感情,可以是兩回事?”
他的眼神顯得更加凝重,但臉上的表情卻越發的玩味,低下頭,貼着我滾燙的耳廓,慢慢道:“如果我做的,是錯的事,你會如何對我?”
。
說完那句話之後,輕寒對着我淡淡的一笑,那笑容淡然得好像他離開時,呼的一聲從臉龐掠過的風,只是那麼倏地一下子,便消失了。
我站在原地,看着周圍那漆黑的夜色,只覺得整個人都空了一樣。
如果他做了,如果他做的都是錯的,我會如何對他?
我從來沒有想過我要和他對峙,我甚至覺得,即使全天下都和我敵對,他也一定會站在我的身邊,甚至我的前面,幫我抵擋所有的攻擊和毒箭,就如同當初我們成親之時,他幫我站在所有的村民面前一樣。
可是,如果我要面對的是他呢?
我會怎麼樣?他會怎麼樣?
我完全無法可想,甚至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只覺得心口空落落的,彷彿被人掏空了一樣,不知所措的在晦暗的營地裡漫步走着,不知不覺的走到了一處,就聽見前面的護衛大聲道:“站住!”
“啊……”我茫然的擡起頭,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的,走到了王帳面前。
“太后有令,皇上正在靜養,不允許任何人進入。嶽大人請回!”
我站在那裡,有些木然的看着裡面,似乎厚重的帳篷裡,也還有着淡淡的燭光,透過明黃色的帳子,給人一種溫暖的錯覺,我喃喃道:“我,我想見太后……”
“不行!”
就在他們要伸手將我攔住的時候,裡面傳來了太后蒼老的聲音:“是嶽青嬰嗎?讓她進來吧。”
那幾名護衛一聽,立刻退到兩邊,我定了定神,這才走了進去。
一進帳子,立刻聞到了一股熟悉的,檀香的味道,夾雜着一點點的藥的苦味,瀰漫在整個帳子裡,一盞微弱的燭火在案臺上搖曳,將太后消瘦的身影映照在帳子上,投下了長長的,消瘦的影子。
她坐在牀榻邊,一見我進去,便朝我招了招手:“丫頭,來。”
我走過去,一眼就看到了牀上的人。
倒是很少,看到他這樣安靜的躺着。
更多的時候,他都是意氣風發的站着,好像恨不得所有人都匍匐在他的腳下,而他要居高臨下的俯視所有人,絕不應該像現在這樣,安安靜靜的躺着,身上帶着傷,臉上還有持續低燒留下的病態的紅暈,在燭火的陰影下,那棱角分明的臉也透着一種憔悴。
和輕寒,完全不同的憔悴。
這樣兩個人男人,一個是至高無上的九五至尊,一個是打漁餬口的赤腳漢子,彷彿一天一地,完全不應該相交集的。
可現在,卻好像在撕扯着我的身體和靈魂,要一直將我撕裂開一樣。
看見我站在牀邊,微微的發愣,太后看了我一會兒,輕輕的道:“丫頭,怎麼了?”
“……”我轉頭看着她:“太后。”
她看着我,伸出手來,用拇指揉了揉我的眉心:“你,有什麼心結?”
“……”
“是要哀家來幫你解開?”
我又沉默了好一會兒,看着太后那雙有些熟悉的眼睛,又看着牀榻上的男人,突然走到她面前,輕輕的伏在她的膝蓋上,道:“太后,您——愛您的孩子嗎?”
“……”她一怔,微微愕然的看着我。
“您愛您的孩子嗎?您的親生骨肉,您愛他嗎?”
這句話,明明就是一個笑話,但太后卻像是笑不出來,蒼老的臉在燭火的映照下,像是一下子又老了好幾歲,沉默了許久,她終於點點頭:“當然。”
“那,如果他的心性爲人,並不坦蕩正直呢?如果他是一個品行不端正的人,您還會愛他嗎?如果他做了傷天害理的人,您還會不會一樣的愛他?”
太后低頭看着我,眼睛隨着燭火閃爍了一下:“爲何有此一問?”
“我想知道,請太后解開我的心結!”
“……”
她想了想,漫漫道:“天下父母,無不疼愛自己的子女的。如果,他品性不端,素行不良,做爲母親,哀家必然會失望,也一定會對他嚴加管教,讓他走上正途。”她說着,目光又增添了幾分嚴厲,道:“但如果,他冥頑不靈,惡性不改,那麼,這個兒子對於哀家而言,也就不過是個親生兒子罷了,哀家對他,亦不會有更多的期望,甚至,哀家也會放棄他。”
我一聽,急忙道:“太后會放棄他?太后不會因爲他是您的親生兒子,所以就疼愛他,而不管他做什麼事,都一直偏愛他嗎?”
太后笑了一下,意味深長的道:“他若不是個好的人,哀家又愛他什麼?”
“……!”
我的心被狠狠的震了一下——
他若不是個好的人,哀家又愛他什麼?
我這纔想起,太后第一次問我黃天霸的事,第一句,就是問他的品行如何,這並不只是一個簡單的問題,而是對一個對自己而言最重要的人,最基本的祈望和要求。
他若不是個好的人,我愛他什麼?
是啊,他若不是一個好的人,有什麼值得人去愛,值得人去留戀的?
我愛上他,就是因爲他是一個好人,品行端正,勤奮上進,若他沒有這樣的優點,而是一個罔顧他人生死,只爲自己一己私利,就陷千萬生靈塗炭的人,那又哪裡還值得人去偏愛?
沒有人,會去愛一個****辱掠,殺人放火的惡徒,因爲不值得!
他好,才值得這一切!
這麼一個簡單的道理,我爲什麼會糾纏自己,還要太后來幫我解開這個心結?難道就因爲是他,我就會捨不得,所以連我自己,都變得迷茫?!
太后看着我掙扎的眼神,輕輕的伸手撫上了我的臉頰,道:“丫頭,該做什麼,你應該很清楚。”
“太后,我——”
太后看着我糾纏的目光,像是感覺到了什麼,道:“你還在猶豫什麼?”
我咬着下脣,擡頭迎視着她的目光:“如果,我不想就這樣放棄他呢?”
“……”這一次,太后的目光變得深了一些,她想了想,道:“哀家剛剛已經說過了,若是哀家的親生兒子品行不端,哀家自然會用母親的身份,對他嚴加管教。”
“若你,若你愛的人品行不端,你當然應該用自己的力量去影響他,堅持你的立場,而不是因爲愛他,就跟着他糊塗,按照他的目標行事;更不能因爲愛他,就任由他怎麼做,你都去愛。那他是他,而你又算什麼?”
“丫頭,你的這裡受了傷,”太后看着我的手,然後又用指尖點了點我的額頭:“這裡,可沒有!”
我的心狠狠的顫了一下。
太后繼續看着我,道:“該做什麼,你自己很明白。”
我震撼不已的看着眼前這位面容憔悴蒼老的老人,她的身體並不好,似乎也從來沒有這樣說過這麼長的話,微微有些喘息不勻,臉色都有些蒼白了。可那張蒼白而蒼老的臉上,卻有一種異樣的光華,在這樣晦暗的光線下,顯得那麼的耀人眼。
我終於明白,爲什麼那麼多年來,太上皇對臨水佛塔始終懷着敬意,對她也始終有着敬畏的心情,這並不是沒有原因的。
也許當初的一些事,讓太上皇對她有愧疚,但愧疚的感情也不會讓人對她產生敬意,只有她在心靈上的堅定和正直,才能讓人真正的敬服!
我覺得心口一陣一陣的發燙,有一種似乎已經很遙遠,但其實一直沒有離開過我的情愫,在不停的翻涌着,止不住的要溢出來一般,我伸出微微發燙的手,握着她的指尖,沉沉的一點頭:“太后,青嬰知道了。”
。
我慢慢的站了起來,不知從哪裡來了一陣風,只覺得有一陣涼意倏地透過肌骨,一直浸到了心裡,連帳內的燭火都搖曳了一下。
我低頭,看着牀榻上的裴元灝,眉頭微微的蹙了一下,太后還看着我:“丫頭。”
“太后,青嬰先去做事了。”
說完,我朝着她輕輕的一福,便轉身往外走去。
剛剛走到門口,一撩簾子,卻看到外面幾個身着軟甲的兵士走了上來,圍在王帳的門口,低頭看着我:“嶽大人。”
我的眉間一蹙,看了看周圍——剛剛那些護衛呢?爲什麼沒有攔下他們?
我的心裡咯噔了一聲,但還是定了定神:“你們是什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