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世界頓陷一片黢黑,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清,只隱隱約約知道,有誰在很遠的地方一遍遍喚着她的名字,緊張急迫的語氣,勾出心底深處某些回憶。
那些光怪陸離的畫面,如瀑,如洪泄鋪天蓋地,隨之而來的是胸口幾近窒息的劇痛,生生地逼出眼底的淚。
“別哭,別哭啊,以後,我會照顧你的。”
是誰?在生命中最初的時光裡,毫不吝惜的贈予她所有的關懷和疼愛。雙親離世時,疼惜的抱着自己,整夜整夜的拍着她,哄着她睡去。
“阿姨永遠不會同錦年生氣。”
“我……想再看看你。我的小錦年,長大了啊。真好。”
“乖乖的,以後,錦年要多聽你vn叔叔的話,也要和……安瑞好好的。”
記憶裡溫柔的女聲,一遍遍叮嚀囑咐,當時她滿不在乎,甚至滿懷惡意的盯着她,猜忌着她,將她推得老遠,而現在,她多想再聽她說一次。
哪怕一個字也好。
現在想來,那其實是她的遺言吧。是她最後還是放心不下,想要對她說的話。
而她,是怎樣回敬她的呢?
“就因爲你身體好了,又能折騰了!所以你又不甘心不滿足了是麼!”
她掐着她的脖子,推搡,搖晃着她,
“你做什麼要回來,做什麼要回來!你說話啊,告訴我!”
臻惜……
她將她化作一柄利劍,刺向他時,殊不知……那份疼痛也是深入她的骨髓。
當她衝着他喊出那個名字的時候,全身血液都跟着失溫。她只會比他更痛。
這樣多年,這樣多年了,念念不忘,割捨不下的,又豈是他一人?
其實安瑞是幸運的,在深愛的女人最後一段生命裡,以最好,最溫柔的姿態的陪伴着她,同時,也被她需要着,所有心結,一一解開,所有想說的話,終歸道盡。他……其實並沒有什麼遺憾。
而她呢?她溫錦年呢?
“其實我是個壞孩子,我一直嫉妒她,她那麼美,那麼有才華,他們都愛她,vn叔叔愛她……安瑞也愛她……跟她比起來,我什麼都不是,什麼都不是……可是她怎麼可以就這樣丟下我……不要我了,連一個解釋,一個道歉的機會都不給我。”
在說完那些惡毒的話,做完那些惡毒的事。連一口喘息的機會都沒有,她就那樣去了……殘忍的,再不給她贖罪,被原諒的機會。
從昏厥中醒來,已經子夜時分了,她不顧江憫的阻攔,翻騰出酒窖裡能找的出的所有酒,一瓶一瓶的灌,一邊撕心裂肺的哭泣,
“他們都說不是我的錯,她不會怪我的,可是他們怎麼知道,我最後和她說了什麼話……”她仰頭,飲盡杯中深紅,酒液和淚水浸溼了胸襟,“我罵她,打她……安瑞看見了,他明明提醒過我,叫我鬆手,可是我不聽,我明明可以放手但我沒有,沒有!我把她往地上推,往樹上推,我用那麼大的力氣……安瑞把我拉開,她當天晚上,當天晚上就斷了氣,就走了。”
從今往後,就像她對他說的,她再聽不見了。無論活着的人如何深情,她也不會知曉。無論她再在她的墳前長跪幾生幾世,她都聽不見了。
她甚至……連懺悔的資格都不配擁有。
黯然銷.魂者,碧落黃泉,永不……相見。
江憫沉默地聽着,沒有說話,只是摟着她,任憑她扣着他的手腕,死死的,勒出一道又一道深刻的紅痕。一邊悄悄的將她瓶中的酒液倒掉,換成果汁。
“好後悔,好難過,可我真的好不甘心啊……”錦年喃喃的,已經語無倫次,又喝了滿滿一杯的果汁,忽然轉臉,看着江憫,然後猛地起身,跑回房間,江憫連忙跟上,隨之進門,只看見她翻箱倒櫃,從最底層翻出一個手串。
正是促成他們因緣際會的,那隻碧色的青木手串。
她拿着它,在江憫面前晃盪,又笑又哭,“看見嗎,看見沒……這個珠子本來也是安瑞要送給她的,是我搶了過來,很小,很小的時候,我看見他連天帶夜的刻這個珠子,這是他媽媽留給他唯一的東西……我想要,但他不給,說是要給她,給我別的,後來……”
“後來她生日那天,大家都聚在一起,他推我盪鞦韆,我摔了下來,其實是故意的,我想他哄我,可以把這個給我,他還是不給……然後她說,小孩子想要,你就給她吧……你看,無論我怎麼努力,都比不上她一句話,到今天,我也是一樣,一樣……”
江憫緊緊抱着她,居然能感受到同樣的痛楚,很沉,很鈍……
“這麼多年,我這麼努力,這麼認真的想要追上他的腳步,我想對他好,想讓他開心,想讓他回頭,偶爾,偶爾能看我一眼……可是這些,都比不上她的一句話。”
因爲她的一句話,他可以輕易拋妻棄女,離散家庭,娶她。
她自知自己不夠分量,不夠和臻惜相提並論,可是他的家庭呢?他的妻子,女兒,原來這些,所有,都比不上……是了,在他的生命裡,或許從來都沒有人能夠臻惜放在對等的天平。
“管教我,照顧我,娶我……哈哈,都是因爲她,都是她。”
錦年哭得累了,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嘴裡卻還在喃喃碎語。江憫的目光落在那張淚溼的蒼白小臉上,眉頭緊了緊,不自覺的握緊雙拳。
“,
歌聲入耳時,安瑞的腳步明顯地一滯。
回首望去,有個年輕的女孩子抱着風琴在輕輕吟唱,聲線微沙,曲聲悠揚。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有這樣一個女人,在生命的盡頭,他的懷裡,也是這樣輕輕的唱,眉目憂愁,希冀盈盈。
“爲何不打開你的那扇窗,看看外頭的世界?”
“安瑞……如果錦年她想要嫁給你,希望你……不要拒絕。”
是啊,她確實說過這樣的話。
閉上眼睛,想要回想當日種種,可是出現的,卻是另外一張臉,倔強的,不服輸的表情,眼角帶淚,腮幫鼓鼓,瞪着他,
“我本來就是脾氣古怪的小孩子!你一直都知道。我就是喜歡你,就是喜歡。”
“我就是任性,安瑞,我要你把剛剛的話收回去,你收回去!”
她還說,
“但我不願意。”
安瑞用力搖頭,想要把這個讓人惱恨的小人兒扔出去,卻發現怎樣都辦不到。
再仔細回想,他有點悲哀有點好笑的發現,他居然快要想不起,想不起那個人的臉。七年時光匆匆,事實上……和那個女人,距離他們決裂,已經十七年了。
沒有誰是不能代替的,日子久了,真的就會慢慢忘記。
曾經海誓山盟,一生一世,最終成爲了一紙荒唐言。
誰都不一樣了,誰也沒有信守諾言。
正如樑珹,他放棄了錦年的母親,選擇迎接臻惜,迎接自己下半生的幸福。
正如臻惜,她選擇忘記曾經那樣愛過他,甚至忘記他這個人。
正如錦年,她也有了別的選擇。
正如他自己……也已變心。
人心,就是如此涼薄,虛僞。
他又看了眼自己掌心的那枚粉鑽指環,覺得自己很心酸,很失敗。他一生總共準備了兩個婚戒,卻最終一個也沒送出。沒機會送出。
想起這幾個月不眠不休搜尋她時的急迫,想起忽然得知她迴歸的驚喜,想起自己昨夜攥着指環在她樓下的徘徊和猶豫,想起剛纔……
她決絕的冷笑。
他忽然覺得一切都是這麼諷刺,荒唐。
轉身,來到那個正拉着風琴吟唱的少女身邊,看了眼她腳邊裝滿了硬幣的鴨舌帽,想了想,將那個沒送出的粉鑽指環扔了進去。
離去。
回到家中時,已經是子夜時分。剛一推開門,就聽見小女孩特有的哭腔,軟軟糯糯的,很讓人心疼,很像一個人。
一擡眼,便看見窩在沙發裡哭的什麼似的的阮綿綿。墨玉坐在她身邊,有一搭沒一搭拍着她的背,細聲哄着什麼。
安瑞摁滅手中的煙,上前,“怎麼了?這麼晚了,不睡覺哭什麼呢?”接着又看向墨玉,“你怎麼也沒回去?”
墨玉看向他,不說話。
“幹什麼,一個二個的都不說話。”他的聲音有種顯而易見的疲憊,人也是,擰着眉心,語氣稍嫌不耐,“有事情就說啊。”
還是沒有人理他。
他心煩意亂的去擡綿綿的臉,想看看外甥女的情況,沒想到卻被她小爪子一把打開,“走開啦,你不懂!”
安瑞愣住了,今天,這已經是第二次,被熊蘿莉打掉手,而且同樣是以很熊的理由。
想着,心裡的惱怒就慢慢聚集起來,陰沉着臉,也不說話。
墨玉看出他的臉色似乎不太好,然而瞄着綿綿,到底還是顧忌着,只好將他拉到一邊,小聲,“她這是爲情所傷,你就照顧一下吧。”
“什麼?”安瑞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震驚之下,完全沒意識到自己情緒和聲調的失控,“爲情所傷?她才幾歲?”
墨玉尷尬的笑着,欲言又止。
“我今年六歲半!那又怎麼了!”綿綿一下就火了,站起來朝着他就吼道,“我就是喜歡他,就是喜歡!”
這句話有點耳熟,不知覺的,安瑞怔住,生生吞回了原本的呵斥,看着這隻熊蘿莉,半天,迸出四個字,“哦,那他呢?”
“安瑞。”墨玉拉拉他的衣袖,示意他別說了。
安瑞卻沒理她,徑自盯着綿綿,“不說話,那他是不喜歡你了?不喜歡拉倒,踹了……”
“纔不是!”綿綿拖着鼻子,徹底被激怒,一蹦老高,“他喜歡我,一直都喜歡我的!以前,唔,以前他都把果果分給我,嗚嗚,每天都分給我,從幼兒園的時候就是這樣了……”
“那你哭什麼?”安瑞蹙眉。
綿綿忽然垂頭,懊喪的,輕輕地,“但他現在不給我了,給別人了,已經一個星期了,他都沒有再分果果給我吃。”
墨玉嘆氣,小心翼翼的,“也許,是他沒有果果了。”
“纔不是!”綿綿猛地搖頭,“他有,他有的,但是他把果果給別人了,給了他的同桌,嗚嗚,給了茜茜,嗚,茜茜也給小蛋糕給他,他們現在一起吃。”
安瑞又問,“那麼,你是做了什麼,他爲什麼突然不和你一起吃點心,不吃你的小蛋糕,卻去找茜茜了呢?”
綿綿擡眼,很不可思議的瞪他,“什麼突然?沒有,我沒有給過他小蛋糕!”
安瑞想了想,輕聲,“哦,我知道了,就是他一直給你果果,但是你從來沒有給過他蛋糕,現在他不給你了,給別人了,是不是?”
綿綿含着眼淚,用力點點頭。
安瑞笑笑,“那你活該。”
墨玉愣住了,沒想到他畫風會變得這麼快,連忙拍了他一下,着急道,“你說什麼呢!”
綿綿也反應過來,“哇”的一聲繼續哭。
“本來就是。”安瑞看着她,表情平靜,“阮綿綿,你今年六歲半,也應該明白一個道理,除了父母,沒有誰就應該對你好對你負責,長期投入而得不到回報,變心難道不是理所應當……”
“安瑞!”墨玉打斷他,抱起哇哇大哭的綿綿哄着,一邊怒視他,“她還是個小孩子。你幹嘛和她說這些。”
“她自己說她不小了,有喜歡的人,知道這些,難道不應該麼?”他沒有絲毫退讓的意思。
“那麼你呢?”墨玉反問,“道理說得這樣漂亮,那麼這件連六歲小孩都應該明白的事情,你自己又做到哪種地步?”
安瑞怔住,呼吸剎那間凝滯。
有什麼東西從頭頂澆下,冰涼涼浸了一身。
是啊,他呢?
他僵坐在位置上,愣愣回想着自己方纔呵斥綿綿的那句話——除了父母,沒有誰就應該對你好對你負責,長期投入而得不到回報,變心難道不是理所應當。
是啊,理所應當。
理所應當麼?
腦海深處,有什麼東西呼之欲出,很快的,就要看到頭。但就在此刻,門鈴響了,安瑞面無表情的起身,向門邊走去,步履有些凌亂。
他拉開門,還來不及向外頭看過去。
就直覺臉頰猛地一痛,有溫熱的液體順着鼻間蜿蜒,滴落。
毫無預兆的,他朝後踉蹌一步,這纔看清門外的那個人。
之後他又抹了把鼻子,看了看掌心的鮮血,還是有些不敢相信——他已經,很久沒有被人揍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