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趙洛懿回到房中,從李蒙臉邊扯出一本沾着口水的冊子,翻了兩翻。回來得晚,懶得叫人燒水,趙洛懿用冷水隨便衝了衝,這時精神正好。
未幾,李蒙被燈光晃醒,擡頭一看,迷迷糊糊問:“回來了?”
趙洛懿便來榻上抱他,洗完冷水的皮膚刺激得李蒙一哆嗦。
“睡覺。”趙洛懿手指輕一彈動,燈滅。
“晚上哪兒去了?”李懞直往他懷裡鑽,聲色朦朧地問。
“上次安巴拉把兒子送到你這兒,還記得?”
李蒙點了點頭,“怎麼了?”
“這間宮殿裡有圖力的人,不止一次給圖力通風報信,正趕着今日他告假出宮,我去看了看。”趙洛懿嘴脣碰了碰李蒙的耳朵,他身上寒氣甚重,嘴脣卻溫熱,“不說這個,快睡。”
李蒙模糊地嗯了聲,抱着趙洛懿的腰,一條腿圈着他就睡了過去。
次日傍晚,師徒兩人換上便裝,去見青奴。這次趙洛懿多的人沒帶,牽李蒙到鏡子面前看了看,眉頭微微擰了一下。
“怎麼?”李蒙問。
“你去了小倌館,不知道誰嫖誰。”趙洛懿遲疑片刻,神色複雜地說,旋即脣畔勾起一絲弧度,“不如讓大爺嫖你算了,省得還叫別人,麻煩。”
“……”李蒙側轉身,趙洛懿隨手在他腰上掛上個玉佩,玉佩翠色,配白袍子,黑腰帶。
“穿白的也好看,腰太瘦了,回頭多吃些,叫廚子多做大肉吃。”趙洛懿輕拍了下李蒙的屁股,登時看見他徒弟耳朵通紅地往前一跳,轉頭來瞪他,不禁莞爾,脣角掛上淺淺弧度。
出宮時花燈才上,上回與曲臨寒白天就去,沒見此等光景,南湄民風奔放,不少小情人彼此偎依,在朦朧夜色裡,人影相疊。白天積攢的暑氣盡數散去,夜市上千燈萬盞,空氣中瀰漫着各色吃食的味兒。
龜公收了趙洛懿的銀子,將二人安排在二樓雅間,與上次李蒙自己來住的地方相比,陳設奢華,許是今天兩人穿得比較像話。
樓下對着內院,雅靜非常,草木芬芳自院中發散出來。歌管樓臺聲細細,鞦韆院落夜沉沉,婉轉歌聲隔着一扇門時不時傳來,聽不大真切,恰有一股旖旎之感,醉生夢死,不知歲月,大概是溫柔鄉最能惑人之處。
門開,龜公拿了酒來,身後跟進兩人。
李蒙一看,除了青奴,他身後還跟着個年紀很輕的少年,看衣飾應該是他的僕從。
上回見自己就沒帶僕從,這是混得更上一層樓了的意思?
龜公退出,又進進出出三回,桌上擺滿菜餚和時興鮮果,才又恬着臉帶笑而出。
“今日有新曲,二位可要先聽曲?”青奴傾身爲他二人斟酒,寬大袍袖遮不住手臂上密佈的傷痕,他仍是笑如春風,看不出心裡在想什麼。
“彈。”一枚銀錠拍在桌上,趙洛懿翹起腳,斜乜李蒙一眼。
青奴抱着琵琶,退出至竹簾之後,侍童跟出,不片刻,簾後傳出三兩聲調琴。
“長得尚可。”趙洛懿指中拈着酒杯,將飲未飲。
“……”李蒙低頭,頭皮緊繃,沉聲道:“別說了!”
琵琶聲嘈嘈切切,顯然是個中熟手,李蒙一個音都沒聽進去,滿腦門冷汗,不去看趙洛懿,卻感到趙洛懿時而望着竹簾,時而盯着自己,又聽趙洛懿品評道:“師父是粗人,不過這琴聲,熟極而流,沒有個五六年,彈不成這樣。”
“買他是爲了打聽消息,我與他對談,看出他可能與聖子相關,都是大秦人……”李蒙解釋道。
“嗯?你還會彈琴?什麼時候彈給爲師聽聽。想必你們琴瑟和諧,還是老鄉,於情於理,都不忍心他流落在煙花之地,可以理解。”趙洛懿煞有介事地點頭。
“……”李蒙悲憤地撲過去一掐趙洛懿脖子,看他眼睛裡帶笑,才反應過來都是在調戲自己,又想起昨晚接近天亮才歸,氣不打一處來,像只貓似的對着趙洛懿又抓又撓。冷不防一手被抓住,趙洛懿一腿平直,將李蒙壓在腿上,一手執起酒壺,對着壺嘴含上一口酒,低頭哺入李蒙口中,濃郁酒香伴着靈巧的舌尖鑽進口腔,於軟滑脣齒之中一攪,李蒙動也沒法動,只覺得一身都發軟,酒液直衝咽喉,沒吞下的都順着嘴角漏了出去。
趙洛懿舉袖給李蒙擦了,肆無忌憚將手去抽他腰帶,翻身壓上,竟毫不避忌要在這裡行事。李蒙面皮漲得通紅,食案勉強能作遮掩,好在趙洛懿將外袍解下搭在二人身上,一手託高李蒙下巴,食案另一側只見得李蒙潮紅的頸子,更多卻是想看也看不見了。
琵琶聲漸急促,外間兩人如入無人之境,竹簾縫隙中能窺見一絲春景。
青奴笑了笑,一旁小侍像是新來的,面紅耳赤低埋下頭不敢多看一眼。
小半個時辰過去,趙洛懿兩腿叉開坐在李蒙身後,手邊侍童捧着個盤,趙洛懿從盤裡取出象牙梳,疑惑地看了一眼,像是不知道怎麼使,隨手扒拉幾下李蒙的頭髮。
“爺不如交給小的服侍……”
侍童被趙洛懿瞥了一眼,即刻噤聲。
趙洛懿想了想,還是用梳子,他握住李矇頭發上端,看着莽撞,梳個頭卻比做什麼事都溫柔。
李蒙腦袋偏了偏,趙洛懿緊張地問:“扯疼了?”
“沒有,你快點。”李蒙時不時瞟一眼竹簾後收拾琵琶的青奴,覺得有些尷尬,身上汗津津的也不很舒服,尤其是後面那股難言的感覺,好像順着腿流出來了……他簡直要瘋了,趙洛懿是不是忘了,他們是來辦正事的!
李矇頭髮梳好,青奴走出,小童打來水,看了趙洛懿一眼,趙洛懿擰乾帕子給李蒙擦臉擦脖子,李蒙一直擰着眉,他想洗澡,這會兒顯然不是洗澡的時候,他動了動腿,仍覺得不舒服,把袍子扯直,搭住腿,抿了抿脣,有意看了一眼小童。
青奴用南湄語吩咐小童去取茶葉,在青奴口中,稱作“那位大人”。
李蒙聽懂了,那個大人多半是圖力了,李蒙不禁想起那天和趙洛懿在房上看見的令人面紅耳赤的場景。他看了青奴一次,青奴也看他一次,扯平了。
趁小童出去,李蒙連忙問他,“你在手書上說讓來找你面談,談什麼?”
“這小呆子是你徒弟?”青奴略過李蒙,朝趙洛懿問。
“……”李蒙板着臉,“你說誰是呆子?”
青奴笑笑不說話,意思顯而易見。
“我這麼機智到底哪裡呆?”李蒙問,“師父你說,我哪裡呆?!”
趙洛懿揉了一把李蒙的頭沒理他,朝青奴道:“時間不多,那名小童是盯着你的。”
“習武之人,身上總有罩門,我知道圖力的罩門在何處。”青奴放下杯子。
“條件?”
“你們的事情辦完之後,人給我,隨我處置。”
趙洛懿沉吟片刻,似乎在想那天在圖力那裡看見的情形,探究的目光落到青奴臉上。
“要是需要你們出手幫忙,我會想辦法給你徒弟傳遞消息,手書能到你們手裡,你應該信任我,我自有我的門道。不過,你們的人不能出手殺他,只要圖力不再威脅到你,你的目的就達到了,等他不再是聖子,就只是個無關緊要的人,做個順水人情給我,無傷大雅罷,大祭司大人。”青奴笑道。
李蒙忽然覺得自己想錯了,青奴行事穩重從容,寥寥數面之中,他沒見過青奴失去方寸,一度覺得他只是個貪歡之人。敢與趙洛懿議價的人沒有幾個,何況青奴胸有成竹,什麼都已計算好,唯獨不知道,他一個沒有武功的人,就算知道了圖力的罩門,恐怕也有點難以成事,他到底什麼身份?中安口音,天子腳下,難道也是個朝臣?行事作風又不太像官門。李蒙都被他攪糊塗了。
外間隱約傳來腳步聲,三人都往門口看了一眼。
“好。依你所言,餘事再作計較,安巴拉會帶話給你。”
趙洛懿剛說完,門就開了,小童走了進來,低頭煮茶。青奴陪着喝了幾杯,趙洛懿是帶着人來的,又當着小童的面辦事,那小童也只以爲二人是來聽琴。略坐片刻,兩人就起來告辭。
大都全城燈火通明,沒有宵禁,馬車不遠不近跟着。
趙洛懿大手握着李蒙的手。
李蒙嘴角抽搐。
腿上黏黏糊糊,他已經要瘋了,再走一會兒大概就會幹了罷,心裡早已經萬馬奔騰,臉上仍然鎮定,像是有心事一般。
“想什麼?”趙洛懿說話時,手指在李蒙掌心輕輕一勾。
“我在想青奴是什麼來頭。”李蒙道。
“他手上的的繭很像用劍之人,雖然現在沒有武功,但可能是圖力在他身上放了什麼東西,也未可知。南湄有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兒,巫蠱之術也不全是騙人的,不好說。他是什麼身份不重要,能成事就行。”趙洛懿道。
李蒙嗯了一聲,點了點頭。
“累不累?”趙洛懿在李蒙面前站定,有意無意瞥一眼李蒙腰腹一帶。
李蒙登時滿臉發紅,那一身的汗和兩股之間難受的感覺被趙洛懿一句話喚醒,簡直想揍翻他。
趙洛懿在李蒙面前蹲下身,拍了拍自己的背,示意李蒙上來。
李蒙回頭看了眼馬車,遲疑道:“不坐車了?”
“散散步,”趙洛懿回頭看他,“上瑞州去的路上,你不是常常想逛街麼?”
李蒙趴到趙洛懿背上,趙洛懿一手託着他的臀,一手抓着李蒙的手貼在自己脖子上,示意他抱緊自己脖子。
身下背脊溫暖而寬闊,那年趙洛懿帶他離開了中安,他是常常想逛街,年紀小,怎麼也抵擋不住燈火璀璨的集市上那股人味兒。一直和一個殺手相對,是讓人覺得悶,何況那時候趙洛懿不怎麼搭理他,吃個飯跟喂狗似的,管買不管吃沒吃完,趙洛懿吃飯快,基本上他一吃完李蒙吃沒吃完也得上路。現在想起來,他觀察趙洛懿的時候,趙洛懿一定也在觀察他。
走了會兒,趙洛懿給他買了個攪攪糖吃,李蒙嘴裡含着糖,說話聲模糊,“你吃不吃?”他看見趙洛懿搖頭,趙洛懿本來個子就高,李蒙在他背上,視野頓時高了一個尺度,通街燈火墜落在他眼底,熠熠生輝。
走出了集市,馬車從另一條僻靜小巷中駛出,趙洛懿推着李蒙上車。
李蒙有點困了,揣着袖子,斜依在趙洛懿肩膀上,向上看趙洛懿,吸了吸鼻子,叫道:“師父。”
趙洛懿溫暖的大手摸摸李蒙的臉,手指挑起他的下巴,“說。”
“你以前是不是,特別想找個地方把我丟了?”
李矇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趙洛懿眸中神情顯得悠遠,良久才道:“不是丟,是給你安排個好地方,讓你體體面面去當個少爺。”頓了頓,又道,“是爲你好。”
“我現在也是。”李蒙知道現在的處境起初一定不如趙洛懿所願,至少不是趙洛懿認爲的對李蒙最好的安排,他安撫地擡手拍拍師父的頭,笑了,在趙洛懿懷裡找了個好位置,半躺半坐地舒舒服服靠着。
狹小的車廂內,兩人都沒有說話,李蒙昏昏欲睡,感到趙洛懿親了上來,抱着他的脖子懶洋洋迴應。車門時不時漏入一絲光,他看見趙洛懿深邃的眼睛,也許是心緒發生變化,從前他覺得趙洛懿一臉兇相,不好相與,現在卻覺得他眼裡暗藏的溫柔,是誰都不懂,只有自己能看見的。李蒙勾住趙洛懿脖子,溫潤的脣碰了碰趙洛懿眼瞼,馬車一顛,趙洛懿攬緊了李蒙的腰,隱約間,李蒙聽見長長一聲嘆息,卻顧不得分辨了,他師父的手伸進了袍子裡,李蒙有點神志不清,被摸得急促喘息,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回去要洗澡,他只想洗澡。
是夜,折騰得天快亮了,李蒙才迷迷糊糊被抱着去洗了澡,主要是趙洛懿不給他洗澡他就把腿吊在趙洛懿腰上嘀嘀咕咕,像說夢話一樣驚悚。
天明時分,李蒙翻了個身,腦門上觸到個溫涼柔軟的東西,他眼皮也沒動一下,繼續睡了,困頓與疲倦幾乎要了命。
日光在案几上緩慢流動,李蒙從牀邊睡到牀裡又滾到牀沿,一條腿耷在牀下,倏然間,渾身一抽,肩膀抖動了兩下,醒來,已經是吃午飯的時辰。
趙洛懿不在,哈爾帶人伺候李蒙吃飯梳洗,完了李蒙還是一臉呆滯坐着。
渾身都有點痛,李蒙想起來都好幾天沒有練功了,自從找到趙洛懿,警惕性大大下降,不比曲臨寒在的時候,天天師兄弟要一起比劃。一個人吃飯也沒意思,李蒙站起來轉了兩圈,抓住一把花架上垂落的葉子,足柔躪兩把,出門去找魚亦他們吃飯。
結果四名武士都出去了,李蒙一想,已經二十了,還有四天蛇神認禮,多半是去查訪關押奴隸的那幾個礦場。不過只有四天了,要動手好像也來不及。李蒙沒滋沒味吃了頓飯,趙洛懿還沒回來,問哈爾,哈爾說一早去丹房了,這時候也不知道趙洛懿去哪裡了。
李蒙不禁有點心煩意亂起來,覺得趙洛懿每次不打招呼就出去,把他當成什麼人呢?金絲雀?李蒙嘴角一抽。
“少祭司大人。”
一個不認識的侍衛走來,李蒙茫然地看他一眼,奇怪的不是那人走來就叫他,而是他居然用大秦話。
“什麼事?”
“大祭司大人命屬下來帶你出宮,去長老殿走一趟。”
“用換衣服嗎?”見源西泉還是需要正經點,李蒙看了眼自己身上的布袍。
“不用,大祭司大人請少祭司大人儘快趕過去,還是不要耽擱了。”侍衛拱手道。
也是,趙洛懿都親自出面了,足夠尊重源西泉,李蒙雖然頂着少祭司的頭銜,卻究竟不算什麼有實權的官員,客氣點叫一聲少祭司,其實就是大祭司的跟班而已。李蒙邊想邊就隨着侍衛出宮,上馬車時被推了一把,差點沒站穩,坐下時又沒坐穩,馬車就飛奔出去。
李蒙模模糊糊覺得今日出來的這道門,好像不是平時常走的,那個侍衛也不認識,想問幾句趙洛懿去找源西泉是有什麼事,想他也多半不知道,遂閉了嘴。
本來李蒙昨晚幾乎整宿沒睡,又才吃了飯,忍不住盹兒了會,醒來把口水一擦,感覺已經趕路很久了,馬車還沒停,而且這個侍衛趕車,顛來簸去,他午飯都快吐出來了。
李蒙揉着心窩子下方,撩開車簾向外一看。
車輪揚起塵土,兩旁俱是田埂,隱約可見不遠處包圍大都的羣山。
李蒙眉頭深鎖地在身上來回摸,靴子裡也摸遍了,才遲鈍地想起今天沒有來得及佩戴兵器就出來了,馬車裡空蕩蕩的,李蒙彎腰,在坐凳下摸來摸去,眼神一亮,手指發力,摳出一根木條,足有二指寬,一臂長,伏到車門上,輕輕推了下,發現沒鎖,躲在門後出聲道:“大哥,我肚子有點疼,好像晌午時吃錯了東西,停下車。”
“小兄弟,再忍忍,快到了。”車伕也不跟李蒙兜圈子了,都帶到城外來,也有恃無恐起來,不僅不停車,反而把車趕得更野。
“那我要拉在車裡了。”李蒙咬牙切齒道。
前面傳來一陣哈哈大笑,“無妨,這車也是借來的,待會丟在山野路邊就是,臭不着誰。”
“我要失禮了,大哥!我實在忍不住了!”李蒙從後面一巴掌糊到車伕臉上,掌中是他纔在車裡翻出來的茶壺裡倒出來的一點冷茶,被掌心捂熱了,車伕受驚,真以爲是shi,唬得大叫起來,李蒙一把掀了他的侍衛頭盔。
腳底下塵土亂滾,馬車急速奔馳,李蒙長出一腳,電光火石之間直接把那侍衛踹下車,勒住大馬,要令其掉頭。
“師侄要往何處去?”一個熟悉的聲音從上方傳來,李矇頭也不回甩出一鞭,沒想到連人帶鞭直接被甩了下車,他倒是想扔掉鞭子,奈何對方速度太快,根本來不及脫手。
頎長人影立在李蒙面前,逆着光,李蒙摔得頭暈腦脹,勉強撐起頭看了眼,只覺得那光圈比什麼都扎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