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元符三年十月,北方的界河商市這個時候大概已經是銀裝素裹了。
屬於淮東路的海州,這幾日則籠罩在一片悽風冷雨之中,雖沒有漫天飄揚的雪花,但是寒氣仍然有些逼人。從地理上說,海州因爲在淮河以北,並不屬於南方。可是這裡的氣候,卻如南方一樣的溼潤多雨。氣候溫暖的時候倒是蠻舒服的,可一到冬季,那種透到骨子裡去的溼冷,則讓習慣了嶺南溫暖氣候的二蘇兄弟很不適應。
堂屋上,擺放着一個火爐,火爐裡炭火熊熊。
蘇東坡抿了一口“酒中仙”,捻起一顆開封府送來的按酒(下酒)的果乾放進嘴裡,閉上眼睛咀嚼品味。
蘇轍還是和哥哥對面而坐着,他手捧着一封黃庭堅寄來的書信細細看着,一會看得皺眉,一會兒又搖頭晃腦,還舉起一隻巴掌,彷彿想要來個拍案叫好似的。
堂下,幾名文士正襟危坐,誰也沒有開口。看他們的臉色,倒是個個帶着喜色。
這幾人,都是蘇家的子侄和蘇東坡的幾個弟子。蘇門六君子中的陳師道和李廌,還有蘇門後四學士中的李禧和董榮都在其中。
和其他六名蘇門高足都中了進士,在官場中總算得意過的情況不一樣,蘇東坡的這四位弟子,都沒中進士,家道也都比較貧寒。雖然他們都是滿腹文章,但是受老師的連累,都過得坎坷清苦。
他們本來並不在海州,都在家裡面閉門讀書,不過在聽說了老師得赦還海州安置後,都紛紛趕來探望,想要在老師跟前端茶送水,盡一盡弟子的義務。
可誰知道蘇東坡沒來由的“發了橫財”,也不在海州首縣朐山縣城呆着,而是去了鬱郁蒼蒼海上山的東海縣(雲臺山所在),還住進了雲臺山腳下宿城鎮附近的一所新起的大莊園裡。
莊園的佔地有好幾十畝,裡面亭臺樓閣層層疊疊,花園池塘應有盡有,進進出出的僕人丫鬟足有好幾十,哪裡用得着他們四個老頭子伺候?
至於吃的喝的用的就更不用說了,比蘇東坡在杭州當知州時都不差了,估計蘇轍在開封府做宰相時也就這樣了。
這還是貶官嗎?怎麼看着有點像“請郡海州”的意思?
一打聽才知道,蘇家一門在雲臺山的住處和一切開銷,都是一個仰慕蘇東坡的大儒武好古提供的。
打聽清楚後,蘇門的四個“窮學士”就更糊塗了。什麼樣的大儒能恁般有錢?他們幾個的儒已經夠大了,怎麼就恁般窮困潦倒呢?難道是修儒修得還不夠嗎?
對於這個有錢的大儒,蘇家兩兄弟的態度則是截然不同。蘇東坡總是笑呵呵的稱之爲“塞子貢”,而蘇轍則說他是個惡儒……是大儒中的壞人!
這個大儒怎麼可能變成壞蛋了呢?壞蛋又怎麼能稱之爲大儒呢?
總之,學士們都糊塗了。
“章惇出知越州了。”
蘇轍突然開口,語氣之中並無半點喜色。
章惇早就該出知越州了,哲宗山陵事畢就該滾蛋了,根本不應該有七次請郡六次被拒,到最後出避僧舍才獲准辭相外放。
這樣的待遇,可謂是到了人臣的極點。如果章惇沒有在定策的時候說過“端王輕佻,不可君天下”也就罷了。可是他在說了那樣的話後,還得到如此優厚的待遇只說明一個問題。
當今官家其實是傾向新黨的!
章惇請郡出京後的人事安排,似乎也證明了這一點。雖然尚書左僕射兼門下侍郎的位子落在了韓忠彥手中,可是尚書右僕射兼中書侍郎卻給了曾布!
而蘇轍這個舊黨中僅次於範純仁、韓忠彥的大佬級人物,到現在爲止只得到了“濠州團練副使,海州居住”待遇——這可不是什麼好的預兆啊!
如果官家親近舊黨,以蘇轍的地位,現在怎麼都該給個副相來做吧?怎麼能一直撂在海州坐冷板凳呢?
蘇轍嘆了口氣:“幸虧他說錯了話得罪了官家,要不然現在韓相公還在大名府,你我……怕是要埋骨嶺南了。”
蘇東坡蹙着眉頭,接着蘇轍的話往下說:“子由啊,此間不錯啊,不如就在雲臺山安居吧……黃魯直的信上說,官家要在雲臺山設個學宮,專門教授赴海外他國傳播儒家大義的士子。若是給我們主持也挺好的,履常(陳師道)、方叔(李廌)、膺仲(李禧)、董榮(武子)他們也能有個去處。”
蘇東坡的四個愛徒都是大儒,如果可以正常走科舉或推薦入仕的路線,現在絕不會那麼潦倒。因此蘇東坡對他們四個是心存愧疚的,總希望能給他們謀個不錯的差遣。
因此在黃庭堅的書信上提及了雲臺學宮後,蘇東坡就想把提舉一職拿下,這樣才能給自己的四個弟子安排上教授的職位。因爲雲臺學宮是官學,教授自然有個從九品的將侍郎可以做,一年144緡的俸祿就有了保障。
另外,黃庭堅還告訴蘇東坡,雲臺學宮往後的開銷——包括傳教的開銷,都由界河商市負擔的,而負責界河商市的武好古是個“子貢式”的大儒,特別有辦法搞錢,一年敲他個一萬緡(黃庭堅也真是清廉慣了,也不會獅子大開口)都沒啥問題!
如果能拿到那麼多的經費,蘇東坡就能再給四個弟子開一份職錢了,一年給他們弄個幾百緡的,就能過上舒心一點的日子了……
當然了,用不着黃庭堅在信裡面直說,蘇東坡也知道,自己要拿下舒服的提舉雲臺學宮事的職官,就必須收武好古入門了。
而在黃庭堅的信中,雖然明顯表達了對武好古“商約”路線的擔憂,但是仍然推薦武好古入門,還說他是堪比子貢的大儒。
這個儒真是大的,對於聖人之道的理解都很透徹,而且還能踐行大道……只是他踐行大道的路線,很可能給天下人帶去災難!
這個看法,倒是和蘇轍非常接近啊!
“子瞻,”蘇轍知道哥哥已經做出了決定,也點點頭道,“你收他入門也好……或許可以把他引到正確的路線上來。”
“哦?”蘇東坡看了弟弟一眼,笑道,“你還是認爲他的‘商約’是錯的?”
“也不是錯,他沒有錯……”蘇轍搖了搖頭,“只是天下太大了!”
蘇東坡一笑:“是啊,他是汴梁子啊!汴梁子……怎麼能理解儋州農人的苦呢?汴梁子又怎會因爲儋州農人而放棄自己的道呢?”
蘇轍苦苦一笑:“說的也是啊!”
……
“涪翁,朐山縣城快到了。”
武好古策馬走在一輛兩匹馬拉的大車旁,扯着嗓子喊了起來。
馬車裡面坐着的是黃庭堅和他的一個小妾,武好古的這個“老師兄”爲人還是挺風流的。從涪州回了開封府沒多久,就不知從哪座青樓裡得了一個知己,才年方十九,正是花兒一樣的年紀。
“哦。”黃庭堅答應了一聲,伸手撩開了車簾,迎着海上吹來的冷風,眯着眼睛往外張望了一下,發現不遠處有兩座並列的城池。一座高大些,一座圍牆有點矮。
他揉了揉眼睛,再定睛一看,依舊是雙城並列。
“咦,怎麼會有兩座州城?”
武好古一笑:“州城當然只有一座,還有一座是新建的海州商市。”
“甚底?”黃庭堅一怔,“怎麼又有了一座海州商市?”
一個界河商市就已經夠讓人頭疼了,怎麼一會兒又出了個海州商市?難不成《共和商約》的流毒已經到了海州了?沒有那麼快吧?
“涪翁,”武好古說,“那裡只是起了個商市的名兒,和界河商市可不一樣。”
不一樣?黃庭堅心說:現在不一樣,將來說不定就一樣了。
“那裡主要是給貶官來海州的官人們居住的。”武好古解釋道,“今年春天才開始新建,蓋了個圍牆,修了排水、引水的溝渠,還鋪了幾條街道,大概還有個瓦子,幾座酒樓個青樓在修建……哦,還有個碼頭也在建。我們現在就去那裡。”
黃庭堅問:“老師現在就在那邊?”
“先生不在那裡。”武好古笑道,“先生住在雲臺山腳下的蒼園……那是下官在雲臺山的一個宅子。我們今天住在海州商市裡面的臨海莊裡面,那裡也是下官的地方。”
其實臨海莊嚴格來說不是武好古的,而是潘巧蓮的陪嫁,現在屬於武家內賬房。那裡就是武好古第一次來海州時居住的大宅子,現在的“海州商市”就是在臨海莊和周圍附屬於臨海莊的一萬多畝土地上建設的。建設的投資則是潘孝庵、高俅拿出來的。三方面還合資成立了一個東海行,專門負責開發這個海州商市。
另外,紀憶他家也在海州布了局,朐山縣城南面收購了不少土地,開始建設住宅區,準備出售或出租給貶官居住。
在“貶官效應”的帶動之下,這座位於海濱,又接連着中原和淮南的商業城市,現在正在悄然崛起。看來用不了多久,就會變成一個比界河還要大上幾倍的商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