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船自黃河水道由水閘進入通濟渠,而後沿着細長的水道一路溯流,一路舟楫如雲、百舸爭流,自伊、洛交匯之處順北邊洛水繼續向西,不久之後便抵達洛陽南市。
縱然已經是午夜時分,但碼頭上商船鱗次櫛比、密密麻麻,商賈、腳伕穿行不停,吵吵嚷嚷、燈光璀璨,巨大的“龍門架”將船上的貨物快速裝卸,而後被一輛又一輛板車運走卸入不遠的庫房。
淵獻誠一行人順着船頭搭在碼頭的跳板登上陸地,經由簡單驗看通關文牒之後便准予放行,滿是震撼與好奇的行走在這一片大唐的土地上。
到處都是結算貨款的商賈、堆積如山的貨殖、行走奔跑的腳伕、往來運載的板車,甚至有一種巨大的板車需要好幾匹馬拉着軲轆在筆直的軌道里……
淵金昊目不暇給、連連驚歎:“只此洛陽之一隅,繁盛程度怕是已經遠超高句麗全國,人口更是遠勝平穰城,大唐之強盛可見一斑矣!”
“閉嘴!你是想讓整個洛陽城的人都知道咱們是高句麗人?”
“啊!少主勿怪,奴婢知錯。”淵金昊趕緊閉嘴,可一雙眼睛依舊滴溜溜的四下觀看,好奇不已。
淵獻誠看上去比較鎮定,實則內心亦是震撼不已,大唐之強盛遠超他的預估,高句麗以一隅之地妄圖對抗中原王朝,簡直就是以卵擊石、螳臂擋車,覆亡亦在情理之中。
現如今大唐日益強盛,高句麗已然亡國,以雙方實力之對比有如雲泥之別,高句麗哪裡還有一分一毫復國之望?
見識到大唐的強盛繁榮,淵獻誠心底僅存的一點復國之念徹底煙消雲散。
心灰意懶之下也懶得繼續逛下去,無精打采道:“於家的人爲何還未來呢?趕緊洗漱一番睡下養足精神,明日便去拜訪貴人。”
這一回通過無數關係才聯絡上洛陽於氏,花費了鉅額錢帛才讓洛陽於氏願意居中引薦那位貴人,並且從旁勸說使其答允淵氏一門內附歸順於大唐……
淵金昊不解:“爲何非得這位貴人呢?說到底不過是個女人而已,爲何不用重金賄賂大唐朝堂上的重臣?聽聞大唐現在軍政兩方的鬥爭很是激烈,文官不見得願意讓軍方控制整個遼東,利用他們的矛盾才能讓咱們立於不敗之地。”
“愚蠢之見,你既然知道大唐軍政雙方正在爭鬥,就算文官答允我們的請求,你認爲軍方會聽從文官的命令乖乖放開水陸兩路,讓我們的人帶着奴僕牲畜錢帛順順當當進入大唐境內?那位貴人雖然不過是女流之輩,卻可以影響房俊的判斷與立場,而房俊纔是大唐軍方影響力最大的那一個,皇家水師更是他一手打造、對他唯命是從……唯有水師願意放咱們一條生路,那咱們才真正有可能活下去。”
“原來如此啊,不過看來這房俊也是徒有虛名,實則貪花好色的糊塗蟲,怎能將國政賦予女流之輩呢?”
“若非如此,我們又哪裡有半點機會呢?”
“這倒也是,敵人的昏聵才能給咱們一線生機,如果各個英明神武、洞若觀火,咱們只能死無葬身之地啊……少主,於家的人來了。”
……
於保寧坐在正堂之上,不屑的看着面前鞠躬行禮的淵獻誠,淡然道:“一切都已安排妥當,郎君現在府上暫居一宿,明日便帶你去見武娘子,也會從旁相助勸說武娘子,不過事情成功與否我卻不敢保證,你可明白?”
淵獻誠趕緊表態:“此番於家能夠仗義出手解救淵氏一門於水火之中,已然是無上之恩情,至於此事成敗皆在天意,無論如何淵氏一門都謹記這份恩情。”
於保寧略感意外:“漢話說的這麼好?”
“好教貴人得知,高句麗素來崇尚華夏,國內無論官制、建築、衣飾等等都全盤漢化,說漢話、寫漢字更是唯有貴族才能擁有的特權。”
“既然如此你們早就該依附於大唐成爲東北藩籬,大唐自然不會虧待盟友,又何必處處跟大唐對着幹最終導致亡國呢?真是化外蠻夷、蠢不可及啊。”
“這些都是長輩的過錯,吾等當初少不更事豈能左右高句麗之朝政呢?時至今日卻是悔之晚矣,惟願內附於大唐,世世代代爲了大唐之繁榮強盛而戰鬥,成爲一個真正的唐人。”
於保寧很是欣慰:“如果世間所有蠻夷皆有你這般見識,又何來處處烽煙、戰火連天呢?大唐無敵之師橫掃宇內,所有阻擋在兵鋒之前的愚頑之輩皆灰飛煙滅、化爲齏粉!”
淵獻誠神情恭順、從善如流:“大唐天威不可忤逆,世間之外族遲早都如淵氏一門一樣誠心誠意的歸順降服。”
於保寧微微一笑:“正是如此!時辰不早了,郎君顛沛萬里必然舟車勞頓,早早休息吧,待到明日事成之後老夫再設宴款待。”
“多謝長者襄助,淵氏一門感激不盡,事成之後也會再有謝意奉上,還望笑納。”
“哈哈,好說好說。”
於保寧對於高句麗人根本看不上,一羣宗廟傾覆家破人亡的亡國奴而已,之所以願意幫助淵蓋蘇文的後人走一走武媚孃的門路皆是因爲其貢獻了巨大的錢帛,這個數額使他無法拒絕而已。
至於武媚娘會否答允淵獻誠的懇求去說服房俊進而使得朝廷頒佈政令准許淵氏一門內附歸順,與他於保寧又有何關係?
他肯收淵獻誠的錢就已經算是看得起他了,反正事成與否都絕不可能退錢……
翌日清晨,淵獻誠早早起牀梳洗完畢換了一套唐衫,戴好襆頭,又在腰間綴了一塊玉佩,整個人看上去與唐人一般無二,簡單用了早膳便乘坐於府的車輛與於保寧一同出府,沿着洛水又回到南市附近,抵達慈惠坊,在一處臨街的門市前停車。
淵獻誠隨同於保寧下車,擡頭見這處門市門開五間、上下兩層,很是恢弘大氣,中間門楣上掛着一塊匾額上書“紫氣東來”四個龍飛鳳舞的鎏金大字,便知道這就是大名鼎鼎、威震大洋的“東大唐商號”之總櫃所在。
略感詫異,如此“兇名赫赫”坐擁數十戰艦、數百商船的商號總櫃卻只有門前左右個十餘個兵卒守衛,沿街來來往往行人無數、車水馬龍卻沒有半分緊張之氛圍,堪稱守衛鬆懈……
在門前有門子接過於保寧遞上的名帖,門子翻看之後將兩人請入門內,仔仔細細給兩人搜身之後這才由後門出去進入後宅,在一處綠竹掩映、池塘環繞的小樓前駐足。
“武娘子正在會客,是一位很重要的客人,所以請二位在此稍候,待到武娘子召見之時,自然有人前來引路。”
“好好好,武娘子貴人事忙,在下等等無礙。”
看着於保寧一臉諂媚、低聲下氣,淵獻誠隱隱覺得不妙,這位洛陽於氏的當家人好大的名頭,但是在這“東大唐商號”的總櫃之內怕是沒什麼牌面啊,居然連一間可以飲茶等候的房舍都沒有安排,就這麼直愣愣的站在漸漸高升的太陽底下……
如此看來,這於保寧並無多少影響那位武娘子的能力啊。
想着自己拿出去送給於家的鉅額錢帛,淵獻誠難免憂心忡忡,唯恐這些錢打了水漂……
日上三竿,院子裡愈發悶熱,聚集於此等候召見的人也越來越多,就在淵獻誠額頭微微見汗的時候,有人從小樓裡出來,來到於保寧面前躬身道:“武娘子有一刻鐘的功夫,請隨奴婢入內。”
“請。”
於保寧與淵獻誠一起邁入小樓。
樓內光線略有昏暗,入鼻有淡淡的檀香味沁人心脾,在玄關處換了鞋子,踩着光潔的地板入內。
堂內鋪着花紋繁複的波斯地毯,仙鶴香爐裡檀香嫋嫋,左右各擺放着一圈紫檀椅子,主位前則垂下一道細緻繁密的珠簾,珠簾後一個身影穩穩坐在那裡,那不清楚容貌。
一瞬間,對於華夏史書頗有研究的淵獻誠腦中陡然蹦出諸如“秦宣太后”“趙威太后”“高後呂雉”等等名字,因爲這些華夏曆史上聲名赫赫的皇后、太后皆幹過同一件事,“垂簾聽政”……
不過旋即心中微哂,這武娘子固然手握大權、於海疆之上威風無限,可相比於那幾位名垂青史的傑出女子,卻還是要遠遠不如。
“老朽見過武娘子。”
“高句麗罪臣淵獻誠,這廂有禮。”
兩人齊齊躬身施禮。
“嗯?高句麗人?與淵蓋蘇文是何關係?”
珠簾後先是響起一聲略帶驚詫的輕呼,而後開口詢問,聲音響脆細膩、有如朱落玉盤,分外好聽。
淵獻誠恭聲道:“吾乃先祖之長孫,家父諱男生。”
“哦,原來是泉男生的長子,只不過汝父如今身在邯鄲投降歸順,因避諱高祖皇帝之名諱已然改姓爲‘泉’,爲何你卻不改?是否仍心懷故國、視大唐爲仇讎,希望有朝一日可復興高句麗、覆亡大唐?”
清脆的嗓音有如天籟,但落在淵獻誠耳中卻有如刀砍斧劈一般字字誅心,令他瞬間汗流浹背,雙膝一軟跪伏於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