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離哈哈一笑,端起酒杯來和韓信一起喝下,表情倒是自然至極。又笑着詢問了韓信半天章邯的身體情況,聽見韓信說到章邯身強體健,仍能上馬殺敵時不由唏噓道:“前人常說廉頗七十尚能食鬥米肉十斤,看來章上將軍也不輸廉頗呀,哈哈,固然是我大秦的中流砥柱。”
韓信見王離雖滿臉笑意,可眼神中還是閃過了一絲失望之色,心中暗暗好笑,想到這王離到不像個將軍,倒更似個政客和商人。說來也奇怪,王家自王翦以來,到王涇四代人,都是以軍功立身,倒是這個王離是個異類,能到今天這個位子靠的大多是是投機取巧。
兩人又相談許久,韓信到底是年輕氣盛,不像王離那麼有城府,漸漸的表情就流露出些許不自然了。王離看着韓信,忽然開口說道:“韓信,你現在在章老將軍的部下所爲何職?”
韓信微微欠身道;“回大帥的話,末將現爲將軍。”
“哦?”王離臉上露出感興趣的神色,將軍一職高於副將,僅低於上將軍和大將軍以及左右前後將軍,是爲要職,已經能獨立帶軍作戰了。
韓信便將自己在河東所爲以及定陶之戰的過程大致說了一遍,王離聽完嘆道:“我果然沒有看錯你,你確實是個難得的將才,可惜,這麼大好的青年才俊卻不能爲我所用!”
韓信心想鬼才相信,當初是誰要殺我來着。嘴裡卻謙虛的說道;“大帥你謬讚了,韓信資質駑鈍,哪裡能讓大帥您入眼。”
王離老於人情世故,自然聽出了韓信話中暗含的諷刺,忽然問道;“韓信,你可知道我當初爲何要殺你?”
韓信一愣,本來以爲王離是打算閉口不談這個的,現在卻突然問起,到讓他有些不知所措,心懷不滿的說道:“大帥深謀遠慮,末將實在猜不到其中的玄機。”
王離卻點了點頭,道:“你猜不到就對了,其實我並非沒用容人之量,否則也不會當初委你重任。也並不是不信任你,要不然你當初孤軍深入大漠,我怎麼會讓我唯一的獨子去陪你冒險呢。”
“相反,我很信任你,我相信你的才華,從看到你第一眼開始我就知道你絕非池中之物。你想想你的經歷,從無尺寸之功的白丁出身一躍成爲了北征前的軍侯,我北軍數百年來,可有第二位如同你這樣的嗎?”
韓信愕然,心中思緒萬千,覺得有些琢磨不透王離這個人了。
“那大帥爲何如此對我?”
“二個原因。”王離豎起了兩根指頭,沉聲說道;“首先,咸陽有人希望你死,那就是趙高。雖然我很賞識你,覺得你前途無量,可爲了你得罪趙高,那顯然得不償失了。”
“其實這個都不是最重要的,趙高並沒見過你,我大可隨便殺個人用他的頭顱去騙取趙高的相信,真正讓我對你動了殺心的是因爲我感覺到了你的威脅。”
韓信滿臉不信的說道;“大帥無須誑我,我自問在北軍中歷來對你恭順,從未有過任何不安分的舉動,如何讓你感覺到威脅?你是高高在上的北軍大帥,我只是你手下的一員小小的副將,你殺我一句話即可。”
王離搖了搖頭,面色凝重道:“你弄錯了,我不是說感覺到你對我的威脅,是你對涇兒的威脅。”
王涇!韓信吃了一驚,滿腦子糊塗,細細想了下,又覺得有些懂了。
王離繼續說道;“我王離只有這麼一個獨子,從小就驕縱異常,還好涇兒還算爭氣,一身的武藝和兵法都還過的去,沒有辱沒王家的聲威。只是我心裡清楚,他離他的祖父和曾祖父還差的太遠了。”
王離輕握着酒杯,眼神有些迷離,也不知道是酒精作祟還只真的說起王涇有所感悟,才讓韓信見到他不爲人知的一面。
“其實我自己知道,我的才華和本事遠遠比不上我那高不可攀的父親和祖父,他們的功績就如同一座山一般橫在我面前。韓信,你出身寒門,這或許也是你的幸運,你不用一出生下來就揹負着那麼多的壓力。我是王家的嫡長子,有些事情我必須要去做的,我不能讓顯赫至極的王家在我手中沒落。所以你覺得我卑鄙也好,無恥也罷,我都是以家族爲第一位的。”
“我已經年過四旬,我得要考慮培養下一代的接班人了,涇兒還太過稚嫩,承擔不起王家的重擔,所以我才咬牙讓他跟着你去漠北遠征的。匈奴人有句話說得很好,只有經歷過寒冷和飢餓的野狼才能成爲頭狼,沒有摔斷過翅膀的雛鷹永遠也飛不高飛不遠。我很欣賞你,很相信你的才華橫溢,所以才讓涇兒和你搭檔去漠北冒險的。”
“可惜我算錯了一件事情,我本來以爲涇兒爲正你爲輔,並且會一直這樣下去。可等你們凱旋歸來的時候,從涇兒看向你的眼神裡,我發現我估算錯了。你已經成爲了他的目標和榜樣,他不管怎麼努力的去做都是在追趕你的影子,只要你們在一起,不論軍職高低,永遠是你爲主他爲輔,而且他還是心甘情願的爲輔。”
王離搖了搖腦袋,喝了口酒嘆道;“韓信呀韓信,我不得不佩服你,你能讓我的兒子這麼崇拜你,甚至是忤逆我這個父親的意思。你以爲他私自放你走的事情我事後會不知道嗎?”
“正是因爲感覺出了你對涇兒的威脅,所以我才答應了趙高的要求,堅定的殺你除後患,否則我一旦故去,涇兒接管了北軍,到可能會爲你徒做嫁衣。”
韓信沉默了許久,嘴裡吐了幾個字:“大帥你真的多慮了。”
王離苦笑道;“我說過,你不是出身名門世家,你不會懂我的想法的,但凡有一點的可能,我都會堅決的去杜絕掉,所以我想你死。”
“只可惜我還是看低你了。”王離仰頭看着手中的酒杯,笑容慢慢的消去,前一刻他還是個多愁善感的好父親,這一刻又恢復成那個高高在上的北軍大帥。
“韓信,我從來沒有輕視過你,可現在我覺得以前還是小看了你。你只要運氣不是太差,將來一定會建立一番功業的,遠在涇兒之上,所以我想拜託你一件事。”
韓信擡頭看了王離一眼,沒有答應也沒有不答應,只是淡淡的說道;“大帥請講。”
“我知道你是個極重情義之人,涇兒也是。你們是生死之交,我想有朝一日我若不在了,涇兒孤立無助之時,請你不論如何都要去幫下他。”
韓信有些驚訝的說道;“大帥你才四十的年紀,正身強體健之時,爲何說這種話。”
王離擡頭看向遠處,目光中有些異樣的色彩。
“我王家並不是長壽的家族,我父親終要於三十九,我曾祖父和數位先祖都是未滿五十便早早去逝的,我的祖父王翦已經是我家中有記載活的最長的一位了,可也沒活過五十五。彷彿冥冥中我王家總是難逃早逝的宿命,我的先祖們都是在鼎盛時期華年早逝的,我父親是在滅燕滅齊後第二年,我祖父也是在滅楚後不久,我很擔心我恐怕也難逃宿命。”
韓信默然無語,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是說道;“大帥大可放心,我韓信從來不是個忘恩負義之人。”
王離點了點頭,似乎覺得這一次和韓信說的太多了,便也不再言語。兩人相對無言,許久韓信才站起身來,拱手道;“如果沒有什麼事情的話那末將就先行告退,還希望大帥能給個恩典,我和原來的兄弟已經許久未見了,甚爲掛念,所以想去看看他們。”
王離並沒有爲難他的意思,很爽快的答應了韓信可以在軍中自由行走。韓信謝過後,便轉身就要離去,王離卻又在背後叫住了他。
“韓信,如有將來真的有那麼一天,你有能力代我好好照顧可兒的那一天,請你不要辜負她。我並不是個好舅舅,她想要的我卻做不到。”
韓信停住了腳步,遲遲沒有再往前一步。忽然點了點頭,又大步離去。
原本韓信還擔心大營甚大,很難找到田市他們,卻不料一出門就被田市和吳歇二人猛的抱住,田市更是開心的仰天哈哈大笑,道;“將軍,我還以爲這輩子都看不見你了,上天真是待我們不薄呀。”
又看着韓信身上將軍的標識,不由羨慕的說道;“將軍你到哪裡都是出人頭地,真是羨煞我了。”
韓信笑着打了他一拳,笑着說道:“少拍我馬屁了,你也不錯呀,都和吳歇混上了軍侯了。”
田市慚愧的說道;“哪裡哪裡,實在是前段時間北軍中急缺將尉,我們幾個又用軍功在身,所以才被提拔上來的。”
韓信又看向吳歇身後,目光有些詢問,吳歇會意,便笑着說道;“老齊是文官,留在膚施城裡幫助大軍籌集糧草。至於範雍嘛,他在後軍中,離這還遠着呢,一時也通知不到他。我們的老大人奚達現在已經如願衣錦還鄉,成了隴西郡的郡尉左臣了,真讓人羨慕。”
田市又對着韓信笑道;“將軍你來的倉促,我們都來不及通傳遠處的兄弟,只是通知了當年我們二曲的部分兄弟,大夥都在後山上等你了。”
韓信哈哈一笑,大聲道;“那就去唄,還等什麼。”
一處低矮的山丘之頂,卻插滿了火把,照如白晝,數十人整整齊齊的站在那裡,看裝束大多都是曲侯百將這類的中小官職。雖然人數極少,卻努力的保持着巡檢時隊列的雛形,見韓信三人遠遠的走來,皆歡呼齊齊拜下,高呼:“參見將軍。”
韓信急忙大步上前扶起諸人,目光從一張張熟悉的笑臉上劃過,心中感慨萬分。
這些都是韓信當初上任曲侯時的老部下,又跟隨着他在漠北出生入死的作戰,現在回想起來卻覺得恍若隔世。
韓信回過頭望着田市,語中有些乾澀,“我們二曲的兄弟就只剩下這麼點人了嗎?”
田市神情有些暗淡的說道;“當初給着我們回來的有三百六十七人,後來又九十三人因爲受傷致殘過便退伍回到了家中,剩下的有一小半留在北地沒有跟隨大軍南下,另外一半都不在中軍中,倉促之間我也來不及相邀,這裡的八十九位弟兄就全部在這裡了。”
韓信回想起當初在漠北的一場場生死之戰,不由心中黯然。他雖然帶着他們回到了家,而且大多都有軍功封賞,可大部分的兄弟還是長眠在漠北的異地他鄉。
一將功成萬骨枯,他韓信何嘗不是利用兄弟們的性命去換取了往上爬的機會。這麼說來,他到是怪不得王離了。
韓信看着一張張熱切看着他的臉,猛的抓起了地上的酒罈,大聲說道;“今日我們這些兄弟相聚,是我韓信對不住大家了,我先乾爲敬。”說完便要提壇狂飲,卻聽見身後有人大聲說道;“你這傢伙確實該罰酒,居然不通知我。”
回頭望去,只見王涇帶着丁峰和邱石,還有久未見面的欒集四人,正大步的上山來。當年隨着韓信北征的重要將領,都齊聚一堂了。
韓信笑着迎了上去,王涇猛的一拍他的肩膀,佯怒道;“好你個韓信,虧我王涇當你是生死兄弟,你卻在這裡偷偷喝酒,你說你該不該罰。”
韓信大笑道:“該罰,該罰,確實時我韓信不仗義。”說完高舉酒罈猛的灌下,也不停口,只見喉結不停的顫動,竟一口氣將滿滿一小壇酒喝的一滴不漏。
韓信一口喝盡,猛的將酒罈砸在地上,笑道;“如何?”
王涇哈哈大笑道;“好。”又伸手向一名士兵道;“來,給我酒來。”
那名士兵只是名百將,而王涇卻是身居高位的右將軍,見王涇問他,便急忙慌慌張張的跪下,嘴裡道;“參加右將軍。”
王涇大手一揮,怒道;“這裡只有兄弟袍澤,沒有什麼右將軍不右將軍,我們今日只論兄弟,不論軍職,給我站起來。”
韓信笑着扶起那名士卒,道:“就聽他的。”那名士卒這才站直了身子,拿起腳下的酒罈遞了過去,有些猶豫的說道;“這酒有些粗劣,怕您吃不慣。”
王涇卻不答話,只是接過仰頭學着韓信猛灌喝盡,摸了摸嘴大聲道;“痛快,痛快至極,這等烈酒纔是男兒應該喝的,夠勁!哪像那些軟綿綿的美酒,喝着無趣。”
衆人一陣嬉笑,也都放開暢飲起來,不在論官職高低貴賤,喝的興起一個個都勾肩搭背,滿嘴說着胡話。
王涇一把摟住韓信,嘴裡的沖天酒氣薰的韓信有些好笑。他是武功高強之人,自然酒量也大上許多,不像衆人那麼容易醉。
只聽見王涇已經有了些醉意,眼睛婆娑迷離,笑着說道;“韓信,你聽我說,我要告訴你個事。”
韓信哭笑不得的說道;“好好好,你說就是了。”
王涇哈哈一笑,忽然一把推開韓信一本正經的說道:“我很佩服你,真的很佩服你。”
“我王涇是什麼人,從小到大沒服過別人,連我父親都奈何不了我,可我就服氣你一個。”
指着山下哈哈大笑道;“你要是讓我跳下去,我也會豪不猶豫的跳下去,你說我們算不算兄弟呢。”
韓信心中感動,便說道;“當然算,何止是兄弟,我們一起出生入死、生死與共,都曾經把性命交在了對方手裡,這怎麼能不算兄弟呢。”
“來,幹!”韓信又舉起酒罈。
“一世人,兩兄弟,我韓信這輩子交定你王涇這個兄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