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遙相望,她的眼中盡是死寂如灰,他的眼中滿是愧疚不忍,卻都是緘默不語。
良久,她舉步踏上玉階,每走一階便回憶起曾在這裡生活的點點滴滴,總是答應她無理要求的他,總是耐心教她學習術法的他,總是爲她受傷生病擔心他……可是當她走到玉闕宮外,卻只有了眼前這個冷肅無情的他了。
“什麼時候?”她問。
無極聖尊知道她問的是什麼取她仙元,沉默了良久,道,“你定。”
“明天吧。”祝一夕漠然道魍。
無極聖尊微怔,問道,“一定要是明天嗎?”
明天,是她二十四歲的生辰。
以前,每年到這個時候,她都會央求着他要生辰禮物的檎。
“以前,每年生辰的時候,你都會送我生辰禮物,讓你這高高在上的無極聖尊紆尊降貴遷就了我這個凡人十年。”她眸光冰冷地看着那雙深邃的fèng眸,道,“明天,送我去死,你我都得解脫。”
“一夕,此事是師父虧欠於你,將來……”他不忍去看那雙冰冷的眸子,此事他無從選擇,但將來不管她輪迴幾世,他一樣照顧她,永遠照顧她。
也許這一切,她都會忘記,但他不會忘。
“沒有將來,你我永遠不會有將來。”祝一夕嘲弄地笑了笑,道,“若是聖尊覺得明日不好,那便現在動手吧,早死晚死都是要死的,反正我已不願再多看你們一眼。”
這樣活着,比讓她死還要難過,只是她唯一舍不下的,就是那才僅僅幾個月大的孩子。
她將他帶到這個世上,卻又要讓他無父無母地長大,實在是不該啊。
“那便明日吧。”無極聖尊說道。
祝一夕沒再多說一句,徑直進了玉闕宮內,與裡面的花楚和百草仙君等人擦身而過,回了自己所居的院子。
這一夜,對於他們每一個人都是漫長的煎熬。
祝一夕解下了手碗上的碧璽珠串,還有以前隨身帶着的香囊,所有他曾給她的一切,她都放了下來。
崑崙山的山谷裡,燕丘不斷撞擊着法陣結界,怒罵着她將他丟在了那裡。
而另一邊,西陵曄原是尋到了崑崙山,可是玉闕宮空無一人,她接到房州的消息,她已經回到房州,於是又從崑崙山前往房州,可他剛剛趕到房州,祝一夕卻又在前一天離開了。
他思來想去,她可能去的地方,也只有崑崙山,於又不得不又原路折返,雖然她已經向婠婠和母后說只是去辦點小事,但總隱隱覺得不太對勁,他必須親自問清楚,她與無極聖尊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月明星稀,萬籟俱寂,她獨坐在窗邊望着月色下的崑崙山,心靜如死水。
飛林過來敲了門,然後端了晚膳給她,道,“全是你愛吃的菜,你回來路上肯定也沒吃東西,快吃吧。”
祝一夕扭頭看了一眼,淡聲道,“謝謝,我不太想吃。”
飛林站在那裡,思來想去,還是開了口,“你現在一定很怨聖尊,可是……有時候爲了三界大局,就不得不做出一些犧牲,此事若有其它選擇,聖尊必不會如此的。”
她也是這些天,才從花楚口中得知這一切。
祝一夕對聖尊的心思,他是一直看在眼裡的,現在卻發現這十年的一切都是騙局,一定很失望痛心的。
“飛林,我想靜一靜。”祝一夕轉回頭,繼續望着窗邊,並不想就此事多做討論。
事到如今,說什麼也無法改變,她要死的結果,所以又何必多說呢。
飛林抿了抿脣,只得退了出去,剛出了園子就撞上百草仙君和花楚,兩人問道,“她說什麼了?”
“謝謝,我想靜一靜。”飛林說道。
“我問你一夕說什麼了?”百草仙君問道。
“她就說了,謝謝,我想靜一靜。”飛林重複道。
花楚紅着眼眶嘆了嘆氣,道,“她肯定恨我們,我們沒有一個幫她的。”
百草仙君也跟着嘆了嘆氣,道,“誰也不希望這樣,可有些事沒有選擇的,等她轉世重生,這一切都會忘了的。”
他只願,明天能一切順利,尤其是無極聖尊,可別在那個時候想起些不該再想的,那局面就更加糟糕了。
他也就是如今斷了情根,不知道曾那樣喜歡他,否則如何能狠得下心取她性命。
“可是我們忘不了,我們永遠都會記得,是我逼死了她,她好不容易纔修出仙元,差一點點……就要成仙了。”花楚語聲哽咽,幽幽說道,“以前她那麼努力那麼努力地練功,就是爲了讓自己早日成仙的,現在我們卻要奪走她的仙元……”
“別說了,說什麼也改變不了明天要發生的一切。”百草仙君不忍再聽下去,打斷了她的話,起身去了無極聖尊的園子。”
“飛林,我能不能去陪陪她?”花楚問道。
飛林望了望祝一夕房中的燈火,嘆道,“我想,她現在不會願意見到我們任何一個。”
夜深沉而漫長,玉闕宮卻無一人安眠,寂靜得了無聲息。
無極聖尊在園中的亭子裡枯坐了一夜,驀然有些希望這個夜晚漫長到永遠,黎明永不再來。
然而,天終究還是亮了,第一縷曙光照在崑崙之巔的玉闕宮,祝一夕從自己的園子裡出來,走進無極聖尊的園中,朝着亭中坐了一夜的人問道。
“可以開始了嗎?”
無極聖尊看着她,緘默了許久,“一旦開始了,會很痛苦。”
“這些天經受的已經夠多了,不在乎再多受這最後一樁。”祝一夕面目冷漠地說道,再深的痛苦,也比不過心碎成灰的痛。
她說着,自己舉步推開門進去了,百草仙君,姚青黛,花楚,還有飛林已經在屋裡等着了,看到進門的人紛紛怔了怔,卻沒有一個人說話。
無極聖尊在她身後進來,擡手結了道神印,伸手點在了她的額頭道,“這個神印,會在焚仙爐中保住你的魂魄,只是……你的肉身會毀了。”
祝一夕在他伸過來的瞬間,睫毛微微顫了顫,曾經這樣的動作,是留給她的護身法印,以護佑她不受邪魔所害,現在卻是爲了要送她走。
不過,這道神印,怕也是護不住她的魂魄的。
“開始吧。”她催促道。
“焚仙爐的天火,會先燒燬你的肉身,會很痛苦,你……”百草仙君出言解釋道。
“這一天,你們不都一直等着嗎,既然根本沒打算放我生路,何必多說廢話呢。”她冷然掃了一眼幾人,道,“動手吧,我不想再看到你們。”
花楚聽着,眼中瞬間涌出淚光,卻咬着脣沒有讓自己哭出來。
百草仙君朝無極聖尊看了一眼,道,“動手吧。”
良久,無極聖尊擡手施術,放於桌上的玉製小丹爐落到了地上,漸漸如巨大的蓮花一樣盛開在了地上,而後發出刺目的火光,將整間屋子都照得紅彤彤的,映在每個人的眼裡血紅血紅的。
她舉步走了過去,將要踏上去的瞬間,無極聖尊忍不住喚出聲。
“一夕,別怕。”
祝一夕聞聲,頭也未回,決然走了上去,瞬間腳上便被焚仙爐的天火點燃,轉眼大火燃遍了全身,鑽心的疼讓她咬得牙都快碎了,無邊的大火將她包圍,她恍然都可以聞見自己皮肉燒焦的味道,鑽心刺骨的疼讓她不斷地在火中掙扎,慘叫……
花楚早就哭成了淚人,饒是一向心腸冷硬的飛林,也禁不住紅了眼眶,那傢伙平日就怕疼怕得要死,天火焚身便是仙神之軀也難以承受,何況是她這樣的凡人。
不知過了多久,她的肉身在焚仙爐中化作了灰燼,只剩下魂魄的她已經感覺不到痛楚了,仙元也一點一點地從她的魂魄裡煉化出來,凝聚在她的頭頂。
祝一夕似乎感覺到自己的魂魄不久將要散了,於是說出了一直壓在心裡的秘密,“聖尊師父,若是……在我初上崑崙的那一年,你取龍珠,便是魂飛魄散了,我也不會如今日這般恨你。”
她愛了他十年,臨終了,卻這般恨他了。
他對她最大的殘忍,不是取走她的仙元去救龍三公主,而是在這十年裡,讓她深深愛上了不該愛上的他。
如果他不對她那麼她,她就不會動心,她不動心了,也就不會有今天的絕望和痛苦。
無極聖尊施術的手微微顫了顫,看着焚仙爐中被天火包圍的魂靈,眸光瀰漫起哀痛之色。
“你不是一再問我,當年在輪迴塔,到底發生了什麼?”祝一夕說着,苦澀地笑了笑,說道,“我一直沒有告訴你實話,其實……我偷偷找到了三世書,我問它,我將來會不會永遠都在你身邊,你知道三世書告訴了我什麼樣的答案嗎?”
無極聖尊眸光漸深,定定地看着說話的她。
“三世書告訴我,我二十四歲那年,將殞命於無極聖尊之手。”祝一夕笑了笑,她很想哭的,可是已經只剩魂魄的她已經流不出眼淚了,“我一直不信我的師父有一天會要殺了我,可如今,我卻不得不信了。”
燕丘一次又一次地提醒她,不要太過相信人,可她總相信,神靈是慈悲的,人心是良善的,可現在才知道,他們的心……冷得讓人害怕。
無極聖尊眸中難掩驚愕,所以那個時候,她纔想要嫁給西陵曄,與她斷絕師徒關係的嗎?
可是最終,他阻了那場婚事……
“聖尊,她的魂魄越來越虛弱了”百草仙君突地驚恐出聲道。
“一夕”無極聖尊緊張地看着在焚仙爐中越來越虛弱的魂靈,問道,“你到底在幹什麼?”
按常理,那個神印是可以護住她的魂魄的,可是爲什麼她的魂魄已經越來越弱了。
““還有一件事,我也沒有告訴你,其實……”祝一夕衝着他笑,卻覺得自己的意識也漸漸模糊起來,“其實早在十年前我就已經死了,初上崑崙的那一年,我摔死在了崑崙山的谷底……”
這番話,卻也讓剛剛趕到崑崙山,衝進玉闕宮的西陵曄聽到了耳中,他驚震片刻之後,衝過來想要救她出去,卻被焚仙爐的結界給震退了。
“祝一夕祝一夕”他拼命地喚她的名字,又一次衝了過去,卻又被震退出去。
當年,他只是覺得她回來之後有些異樣,追問過她掉下山谷有無受傷,她只告訴他自己抓住了藤蔓,只是受了些小傷。
那時候,她剃了他的眉毛解氣,他還險些跟她打起來,卻不知道自己那時候竟害死了他。
這十年,她竟沒有提過隻字片語,甚至都未曾懷恨過她。
焚仙爐裡面的人,魂魄越來越虛弱,根本聽不到外面的動靜了,自顧自地述說道,”後來,我在山谷裡遇到了一個劍靈,他給了我十年的壽命,除非我能修仙求道,飛仙成仙,否則十年之後,我一樣會死了,且再不可輪迴轉世。”
“一夕”
“祝姐姐”
飛林和花楚驚恐地喚她,如此這般,那她豈不是……豈不是很快就要魂飛魄散了。
無極聖尊也顧不得再去取龍珠,施術想要強行鎖住她的魂魄。
祝一夕悲哀地望着他,道,“師父,我說過的,我和她,只能活一個,是你不要我了。”
“沒有,師父沒有不要你,師父沒有不要你”無極聖尊傾力想要凝聚她的魂魄,他沒有想到取了龍珠,會讓她連輪迴轉世都去不了。
若是她早一點告訴他,興許他還能找到辦法補救,可那時她已經恨極了他,也認定了自己不會信她,所以什麼也不肯告訴他。
不知爲何,一些自己都未曾細想過的記憶,突然在這個時候在腦海裡清晰起來。每一幕都是她的模樣……
窗外,華茵公主悄然看着屋內發生的一切,沒想到她已經無法轉世輪迴了,如此……對她而言就更是再好不過了。
否則,經此一事,即便她輪迴轉了,聖尊定還會對轉世的她諸般照顧。
現在,她自己要魂飛魄散了,倒免去了她諸多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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崑崙山下,燕丘藉着她留下的盤古遺骨,終於衝破了她設下的法陣,也顧不上再掩藏什麼,直接化作一道劍光飛去了玉闕宮。
西陵曄怎麼也破不開焚仙爐的結果,反而自己被震成內傷,正在衆人爲祝一夕將散的魂魄焦頭爛額之際,一道光衝進了殿內,焚仙爐的結界很快被那劍刺開了一道口子,那把劍鑽進了焚仙爐內。
“是祝姐姐的劍”花楚曾保管過,自然一眼就認了出來。
那把劍很快也被焚仙爐中的天火融化,劍上的封印也隨之融化,劍身融化之後,一青衣廣袖的男子卻緩緩出現了,雋美精緻的面容猶如畫中人,而那一雙狹長飛揚的眉眼卻略帶妖邪之氣,一身身就破口大罵道,“你這條命是我給你的,你想死,我同意了嗎?”
祝一夕努力看清了面前的人影,喚道,“……燕丘。”
燕丘一把將她擁入了懷中,暗自用自己神魂最後的法力救她,可是隻有一縷神魂他,根本沒有太大的力量,能在這焚化仙靈的天火之中,全然保住她的魂魄。
百草仙君震驚過後,望了望一旁的無極聖尊,可對方正專注於要凝聚祝一夕的魂魄,並沒有心力去理會突然闖來的燕丘。
只是,魔神燕丘不是被壓在神域,由鴻元老祖看守着,爲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當初他帶着祝一夕到神域治傷,朱雀神君卻一直咬定,他們帶了魔神燕丘回來,可是怎麼也沒有找到,卻不想是藏在祝一夕的那把劍裡的,想來她說所遇到的劍靈,便也就是燕丘了。
“你來幹什麼?”祝一夕虛弱無力地說道,擡手想要推開他,“你走啊……”
他藏了這麼多久,這個時候跑出來幹什麼,這焚仙爐的天火,很快就會把他燒化了的。
可是,她卻根本推不開他。
燕丘緊緊將她護在懷中,免於她的魂魄再被天火灼傷,嘴上卻毫不留情地數落道,“你早點長了腦子,聽我的話,怎麼會害得我現在要跟你一起死。”
“我錯了,我不該不聽你的話,你走吧,別跟我死在這裡。”祝一夕用盡力氣地勸他道。
她已經失諾,沒有送他回到神域,現在還要累及他與自己同葬在這焚仙爐裡。
“閉嘴”燕丘低斥,隨即目光兇狠地望向無極聖尊道,“亓琞,你給我等着,總有一天我也將你丟盡這焚仙爐裡,讓你嚐嚐這天火焚身的滋味。”
“燕丘,走啊”祝一夕無力地勸道。
燕丘低頭在她耳邊,輕聲道,“一夕,要活下來,一定要活下來,等我回來找你。”
祝一夕想再說什麼,卻發現抱着她的燕丘漸漸被天火侵蝕,她嚇得傾力抱住他,“燕丘,燕丘,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
可是,天火卻還是將他一點一點焚化在了她的眼前,她痛苦地嘶吼出聲。
這些年,他們吵過,打過,討厭過對方,可是在她最無助的時候,只有他還在身邊。
如今,連他也不在。
雖然,她也知道,這只是他的一縷神魂……
花楚,飛林,就連一直冷眼旁觀的姚青黛,也忍不住地起幫忙,想要保住她將要散去的魂魄,他們只是想取走龍珠,並未想要害她到這個地步。
“一夕,照我說的神訣做。”無極聖尊再沒有先前的冷靜從容,着急朝她道。
祝一夕緩緩轉過身來,目光深深地看着她,看着這個自己曾苦苦癡戀的男人,她曾經多麼期望着他們的未來,卻不曾料到,她從來不是他的未來。
她只是他們這些神靈,記憶長河中的紅塵過客。
“我無法轉世輪迴,我也不要轉世輪迴,更不要再遇到你了。”
她不要,自己的下一世,又這麼無可救藥的愛上他,這樣的蠢事,幹一次就夠了。
“你要什麼,師父都答應你,快照我說的做”無極聖尊急聲地催促她道,雖然他們可以一時穩住她的魂魄,可若她自己不配合,根本難以支撐下去。
“無極聖尊,我欠你的,欠她的,今日都還了。”祝一夕卻只是微微仰頭望了望頭頂,已經完全被煉出的龍珠,而後望向他,字字決絕,“從此你我,上窮碧落下黃泉,永生永世,永不相見”
無極聖尊顧不得許多,強行收了焚仙爐的法力,衝入結界想要去救她。
可是,焚仙爐的最後一簇天火已經將她的魂魄點燃,整個魂魄像是個着了火的紙片人,頃刻間就化爲了灰燼。
他伸出去,卻什麼都沒有抓住,眼睜睜看着她在眼前化作劫灰,零落一地。
題外話後面你們懂的,如何逼瘋剩尊。
放心,一夕會再回來,燕丘在神域的金身也會衝破封印出來,聯手碾壓神域,魔主篇很快就要開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