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背對着晨起的微光,看着滿目蒼夷,看着斷肢殘臂,從未想過有朝一日這種生離死別之痛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哦,不,只是生離,那隻在最後一刻,樑柱落下來時,將生的機會給了她,自己被掩埋的那個人,你,究竟在什麼地方……
從未有過的疲倦之意,侵襲而來,她大口喘息着,靠在了身後挖出的廢墟瓦礫之上,看着藍色天鵝絨般的天幕,於晨曦之中涌起的生命之光。
她麻木的看着周遭人來人往,走了又來,來了又走。
又是極靜極靜,雁丘聽不見任何聲音,只覺得某些回憶像是電影畫面一般的從自己眼前一幀一幀的劃過。
初見。
風雪裡,他的調戲。
再見。
懸崖壁,他的微笑。
繼而。
皇宮裡,他的繾綣……
那個會在被圍攻箭矢如雨的客棧裡,替自己擋下風雨的男子。
那個會在被流言與怒罵時將自己抱在懷裡,擋下那些惡意的菜葉雞蛋。
那個會在黑暗涌洞裡以自己的身軀爲她鋪墊前行之路……
就在剛剛,地動山搖,那縷露入月色只容許一人穿過的屋頂縫隙,那是生的機會,他留給了自己。
不知何時,眼睛熱啦啦的,那些原本因晨霧而灰白的眼眸,霎時間變得通紅。
雁丘跪在地上,粗糲的瓦礫將穿透薄薄的春衫,將膝蓋刺破,她忽然仰頭一聲長嘯……
如尖銳的利器刺破厚重的雲層。
“我不要你死!”
此刻霧靄沉沉,廢墟之上早已無閒人,那些匆匆擡着擔架而行的士兵,那些頭上綁着繃帶的御醫,還有一些試圖靠近卻被她那雙通紅的眼眸嚇的不敢上前的人。
那是誰,好像是自己新收的手下。
便是這樣呆呆的坐在那裡,以至於她並未發現自己腳下那些鬆動的瓦礫自內向外的動了動。
“啪嗒”
一個石塊從內向外翻轉過來,她恍惚而茫然的低下頭,在那一幽暗的深底裡,一雙清澈如潭水的眼眸,如晨光起時,依舊立在原地的星子。
她對上那雙眼睛,隨即破涕而笑。
“你還活着,真好、真好。”
“是的,我還活着。”
……
東渝明歷五十八年,三月十九日,戌時,漳洲地動,彼秋霜殿朝會,官身死無數,明歷皇身死於地震,惠妃宗氏傷心過度以及瘋癲。
國不可一日無主,鎮南王隨請華妃主持中宮。
三月二十日,華妃將封於御書房正大光明牌匾之後的先帝遺旨取出,冊新三王,納蘭瑾炎爲新帝。
此言一出,四座皆驚,唯鎮南王若無其事耳。
——《東渝國史》
二皇子聞此旨意當即起兵,率十萬水軍北上,欲北上漳洲,於沅水之濱被西樑衛徹於鴨嘴灣截住。
彼時榆林四大家族糧草供應短缺,而十萬水軍同時出現腹瀉嘔吐等現象,方纔發現中了敵人之計欲退兵。
同時,消失於東渝三年了無蹤跡的三皇子突然出來,帶十萬精兵於鴨嘴灣後方截住二皇去路。
彼時有人高呼“降者不殺!”
並命下屬高聲喝起東渝民謠,一時之間哀嚎不斷,棄戰者不計其數。
二皇子怒,帶死忠突圍,終死於西樑水軍亂箭之下。
十萬水軍不戰而降,最後才發現,阻截他們的水軍不過纔有五百餘人。
而納蘭瑾炎身邊立着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
納蘭瑾勳敗給了五百人和一首童謠。
至此,最有希望繼承東渝國祚之人,身死海上,改寫東渝國曆史。
據消息稱,鳳凌原是軍中,後來亂軍投降之的,衛徹並未搜尋到他的存在,問及一些俘虜,也並有查找到一點可靠消息,像是從來沒有來過一般。
此刻有人靜靜的躺在靈雀宮裡的海棠樹下的搖椅上,纖細的手指飛快的翻轉着,並將這些複雜且拗口的數據翻譯成最簡單直白的話給旁邊那人聽。
西府海棠彼時開的正濃,有風起,落花如雨,卻不及花下那對璧人。
這對璧人當然是雁姑娘和她的男寵了。
地震之後,東渝皇宮裡的房舍十之七八有了破損,只有這靈雀宮分毫未變衆人都說這是陰魂作祟……
她纔不管什麼陰魂不陰魂,找了華妃要了此處先給她男寵養傷。
其實說到受傷,鳳蕭只不過是皮外傷,還沒有她的手指受傷嚴重。
在最後梁木倒塌下來的同時,阻斷了他最後的生路,卻也無意間形成了一個三角空隙,他被罩在三角之下,昏迷了一陣。
他是被她的哭號之聲震醒的,本來還想着要不要再過一會再出去,卻在稀稀落落的陽光裡,看見了那雙血肉模糊的雙手,終於拼盡一絲全力,將阻擋於兩人間的碎石推了出去。
有什麼,能比得上讓她放心更重要的事!
一場災難結束了東渝國的皇權之爭,與其說結束,倒不如說是剛剛開始。
在秋霜殿裡活下的來的人,似乎都不記得那一場驚心動魄的撕扯,和那一個一絲不掛的男人。
雁丘一時在想着,這東渝老皇當時肯定就在宮裡,只不過剛開始並沒有可能性是在那龍椅之下。
於是她便想到了靈雀宮,這個看上去離秋霜殿很遠,甚至可以說是南轅北轍,若是跳上高牆去看,怕是纔會知道,原來兩殿的距離如此之近,只不過,一個座南朝北,一個座北朝南。
至於宗淨瑤,她在地震之後一去向何處,並未有人知,當時尺素與她打鬥在一起,出了秋霜殿之後,便不見了人影,連輕功登峰造極的尺素都沒有追上她,何論他人。
後來聽華妃說起,中川滅國之前曾經與東渝國是聯盟,並且獻上了族中的美人,想來那便是宗淨瑤了。
東渝國背叛了兩國盟約,私下與西樑國聯盟,大破中川,屠殺了中川皇族,截獲了族中的女子和金銀。
而那些,宗淨瑤已有了九個月身孕,眼看就要臨盆了,卻得到這樣一個消息。
班師回朝那日,在衆大臣的歡呼之下,東渝老皇帝讓她這個昔日中川貴族,只着寸縷的從俘虜面前走過……
流放邊疆,連同她肚子裡帶着中川血脈的孩子一起。
當然時間太過久遠,有些東西都她都已記不得太清。
那時她剛入宮兩年,膽子又小,只能躲在別人身後,見那女子高高隆起的腹部,和那一雙宛如來自地獄的猩紅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