屍體的搖晃帶動了樑柱的響聲,吱呀吱呀的聲音刺耳的迴盪在此刻死寂的房間裡。林作巖背對了戎沁心,地上欲滅的油燈只照亮了男子的下半身,令他的表情不得而見。屋子裡沒有人敢吱聲,彷彿都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所震懾,更者,誰也不清楚這個撒旦一般暴戾的男子,會在下一秒鐘做出什麼。
戎沁心屏住呼吸,她甚至覺得自己的心臟已經停跳。她不敢擡頭去看那仍然吊在樑頂的林太太,時間一秒一秒的過,彷彿經歷了幾個世紀,而面前的男子依然紋絲不動。就像是一尊石雕,死死的釘在地上,感覺不到氣息,也感覺不到他的心情。
戎沁心覺得自己的心快裂開了。
終於,在漫長的僵持當中,林作巖總算是動了動。他仿若無事的把椅子扶了起來,然後踩了上去把林太太的屍體搬了下來。他小心翼翼的把白色的綾帶從她的頸部拆了下來,彷彿她還活着,怕弄疼了她。接着他目光呆滯的凝視了片刻懷裡面容煞白的婦人,她的樣子哪麼憔悴,彷彿經歷過非人的折磨而最終筋疲力盡,選擇死亡。林作巖伸手把她臉上的淚痕擦了擦,然後摟的更緊了。只是他的表情一如既往的陰森,讓人看不出他真正的情緒波動。
沁心看着他把婦人的臉緊緊的貼在自己的臉上,他的一隻手託着她的後腦勺,另一隻手一根根的撥開婦人臉頰上狼狽的碎髮。他黑色的雙眸像蒙上了永遠抹不清的灰塵,暗淡的燈光在他陰暗的臉上跳躍,戎沁心心如刀絞。
所有的人都木楞的看着這一切,卻絲毫動彈不得。直到地上那盞昏黃欲滅的油燈忽的一晃,戎沁心回過頭來,才發現是柳韻美想趁着衆人還未反應過來時,偷偷溜走。沁心本想上前阻止,卻不料她還沒踏出一個步子,柳韻美的左腿就被一槍打中,倏的就跪了下來。
“啊!”
她吃疼一喊,頓時大汗淋漓,緩緩的擡起怨憤的雙目,盯視着那個開槍的男子。林作巖一手抱着母親,一手拿着搶,面無表情的看着匍匐在地的柳韻美。他的臉上寫着靜默的恨,雙脣緊緊地閉着,像是在用力的咬着下顎。
地上的女子一瞬不瞬的看着林作巖,她的目光從恐慌到怨恨,到輕蔑,最後竟讓不可遏制的笑了起來。她像是在嘲諷林作巖,嘲諷他的無知與無能一般,居然笑到全身顫抖。
“哈哈……哈哈……哼哼……”
她笑的如此怪異,令人毛骨悚然。林作巖似乎非常討厭她的笑聲,微微皺了皺眉,然後又是開了一搶,打中了她的右腿。男子像是故意不讓她輕易死去,並不打致命的要害。柳韻美笑聲突的一斷,整個人毫無支撐點,癱倒在地。她口中涌出一口鮮血,媚眼卻只是輕輕一眯,繼而又花枝亂顫的笑了起來。她笑的比先前更加怪異,更加瘋狂,幾欲是拿出了自己最後的生命在笑。
在嘲笑林作巖。
戎沁心終於憋不住問:“你,你笑什麼?!”
柳韻美輕蔑的瞄了她一眼,眸中盡是不屑。她狐媚的勾着嘴角,因爲疼痛而隱忍的咳了咳,目光又鎖定在了林作巖的身上。突然她的眼淚就這麼下來了,一顆一顆伴隨她古怪的笑容掉落下來。
男子卻冷冰冰的看着她,也是目不轉睛。
女子慘然一笑說:“你終於肯看着我了?”
男子不語。
柳韻美淚流的更洶涌,她繼續說到:“你是不是恨我恨到骨子裡去了?林作巖,你說你不是恨我恨到一輩子都忘不了我?”
林作巖的臉色愈發陰冷,周身的殺氣正在節節瘋漲。
“林作……”
還未等女子把話說完,他又開一槍,正直打中了她的肩膀。柳韻美被衝擊力所推動,身子霍的向後退了幾寸,身子一頓,口裡又噴出了一口鮮血。她力氣盡嗓,她卻依然笑的風姿綽約。
“你……真是個蠢貨……林作巖,你殺了我,你也報不了你的仇。你以爲……你以爲我是我殺了你父親,然後又逼死你母親的是麼?”
她眉眼一挑,盡是嘲弄。
“哈哈哈哈……哈哈……”
ωwш¤ тт kán¤ ¢ O 女子仰天而笑,聲音不住的顫抖。隨後她忽的收起笑意,惡狠狠的瞪着面前的男子,像是要把他的血肉都吞噬一般,充滿憤恨。她沒想過自己會這麼快就死掉,她只是趁着夏馮乙和安慶生在商量事務,自己自作主張來找林太太問清楚一些她一直都很疑惑的事情。她在這間房間裡和林太太對峙了兩天兩夜,林母終是敵不過她心中悔恨的惡魔,自縊了斷了。但就是這個空擋,柳韻美卻遭遇了林作巖的突然來襲,先前的一刻,她還想跪下來求求他,饒過自己,但現在,她卻不想了……
柳韻美啊,柳韻美,你終究是要死在他手上。
女子默默地在心裡唸了一句,她死不甘心,她怎麼能讓林作巖這麼好過?即便是林家家破人亡,也不足以讓她心頭快活。她要林作巖一輩子都活在陰影之中,一輩子都不得好受,所以她要告訴她,一直以來的真相。
“林作巖,看看你手中抱着的女人……她是你的母親,也是你的仇人纔對,哼哼……”柳韻美一語驚人,林作巖先是雙眸一怔,然後極端憤怒的瞪視她。她死到臨頭也要搬弄是非不成,居然妖言惑衆的說出如此毫無根據的話?
女子眉尖一翹,譏諷到:“你不信?”
她與男子互視一眼,鋒芒相對,卻並不退縮。
“我因爲恨你,恨你根本不把我放在眼中,的確下毒害過你林爺。但是……我下的不過是慢性毒藥,我算好了時間的,那個時候…林爺是不可能毒發身亡的……”她嘴角扯着詭譎的笑意,眼神直直的盯着男子一點一點變的煞白的臉。
“你母親對你父親,向來都是百依百順……飲食起居上有問題,怎麼可能不被發現呢?是她,是她明知道我在下毒,卻悶不吭聲,而最後那道致命的毒,卻不是我下的,是她,是你的母親,是你一直都眷戀,一直都深愛的母親!!哈哈!!”
“你最尊敬的父親,是被你的親生母親殺的,她纔是罪魁禍首,而她現在不過是畏罪自殺。她做的壞事哪裡會比我少,她何嘗不是蛇蠍心腸?爲什麼世人都只看到我的壞,卻看不到這些自明清高,自明不凡的大叫閨秀的壞!?”柳韻美歇斯底里的叫了起來,像是要把胸膛裡所有的累計的氣焰都迸發出來。
“不,不……”忽然,她又安靜了下來,怔忡的搖了搖頭,淚水肆虐。“不是我們女人壞,是你們男人壞,一輩子要權要勢,卻又要所謂的愛情。你的父親,愛一個女人,而冷落你的母親。你母親自以爲是,殺了那個女人,她以爲沒了她,男人就會看着她,愛上她。但結果呢……”
“結果呢……哼哼……”
她擠了擠眼,又是洶涌的一行淚水,“結果,他看上了我,她娶了我……呵呵,你母親害人家破人亡,結果還是換不回她要的愛情。這個世界是這麼不公平,爲什麼女人才是惡毒的,纔是禍害?是你父親逼的你母親殺她的,我恨你母親,但也理解她,一切都是男人!!是男人!!”
她的嗓音已破,雙手緊緊的攥着。
“我柳韻美一世自命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最後卻敗在了你林作巖的手裡。人說,我是禍水,我害死過無數的人命。但是,林作巖,在我眼裡,你纔是禍水,你是我一輩子的死穴。你永遠都不會知道,我有多恨你,就有多愛你!!!”
有多恨,就有多愛。
鋒芒一晃,肉被刺破的悶聲頓時響起,戎沁心倒吸一口涼氣,看着地上的女子已把她袖子裡的小匕首毫不猶豫的刺進了自己的腹中。她的神色突然變的很悽清,很安詳,像是從無盡的苦難與煎熬中走出。她的眼神迷離的望着林作巖愈來愈模糊的身影。
“其實……”她又是一笑,傾國傾城。“我很高興……”
這脆弱的聲線在這個空間裡被放的很大。
“距離上一次看見你,整整過了三百四十九天,林作巖……三百四十九天……”
女子語閉,合上了眼。
血花殷紅,彌散在她的身下,她躺在地上,面露笑容。誰也不會知道,她回想到了什麼,在她的記憶裡有着一段怎麼樣的場景,或許,她是她在那孤獨的三百四十九天裡,不停在回味的。即便是死,她也想要好好的記着。
這隻有她一個人會記着的回憶。
……
…………
林作巖站在原地,雙目赤紅,眨也不眨,他抱着自己的母親的雙手,輕輕顫抖。戎沁心已是淚流滿頰,她捂着嘴,儘量不要出聲。她的眼神落在男子淒涼的背影上,他看起來哪麼孤獨無助,像被人遺棄了的孩子。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她根本看不清楚林作巖是怎麼樣抱着母親的屍體,略微蹣跚的走了出去的。
夜是這麼的漫長,無風無月無星,一切都像是在地域的最底層,毫無希望。戎沁心站在愈紡公寓的大廳裡,沙發上的林作巖仍舊是背對着她,一切的一切是那麼寂靜。寂靜的以爲什麼都不曾發生過,但是沁心站在男子的身後,目光盡溼的看着他,卻覺得他是那麼的遙遠。
他悶不吭聲,連呼吸的聲音都不曾發出。
他不喊疼,不喊痛,只是緘默的靜坐着。
細細輕輕的步伐聲,逐漸靠近了這個如死亡般寂寥的男人。他眉眼一動,知道是她向她走來。戎沁心緩緩的走到他身後,然後擡起她僅能擡起的那隻手,從後面環住他。她彎下一些身子,把他的腦袋擁入懷中,她輕輕喃喃的說:
“想哭…就哭吧。”
沒有人會怪你,沒有人會看輕你。
爲什麼總要這麼的辛苦,即便是再傷心,再痛苦也不肯去落淚。爲什麼要揹負這一身的包袱,把命運的責難都攬再自己的肩膀。
“這不是你的錯……”
死去的人,不會怪你。母親不會怪你,父親更不會怪你,你只是上天不受疼愛的孩子。但是林作巖,我疼愛你,我會在你的身邊,擁抱你,告訴你……
“我陪你……難過……”
我們一起承擔,一起難過……
淚水再也止不住,男子像一個受傷的孩子一樣,哭的那麼傷心。哽咽在喉嚨中散開,滾燙的淚水一顆顆的打在沁心的手上,浸溼了她整個掌心。而沁心的淚水也垂直的滴落下來,打溼了男子的頭髮。
一九三一年,在只有黑暗的夜裡,這兩個人默默地相擁而泣。林作巖第一次覺得,即便全世界都已坍塌,但至少有一個懷抱是如此溫暖。因爲那個懷抱告訴他……
我陪你……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