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隔閡】

“師父,不要離開我。”她在睡夢中嘟囔着,並未發覺師父正坐在一旁看着自己。大約半晌過後,他握住她溫熱的手,喃喃道:“徒兒,爲師真的希望日後可以和你一起闖蕩江湖,行走天涯。但凡是有意外,如果你在日後出了意外,爲師可怎麼辦……”輕嘆一聲,幫她掖好被子後,輕輕帶上了房門。依靠在廳堂的門前,獨自一人喝的酩酊大醉。

幾日後,汴京城內大亂。金軍再次攻入汴京,燒殺掠奪無惡不作,幾日之內汴京也將成爲“人間煉獄”,成爲一座名副其實的“死城”。但是,此時皇宮裡歌舞昇平,對城內事、百萬百姓不管不問,也根本不知高聳的城牆外究竟發生了什麼。

平常的一天,對於洛少和她來說卻並不平常。走到大門前,馬車在門外已經等候多時了,停了下來,他面對着她,及其認真地說:“此事極爲兇險,這裡離皇宮不遠,一日腳程便到。後天就是那狗皇帝的生辰,他會在皇宮裡舉辦宴會,到那時便是你我動手的時候。我會作爲賓客往皇宮祝壽,當你得手後,我們的人會製造混亂,到時你便逃,找個地方躲起來,待我尋你。一旦出了危險……”

她見半天沒有後文,欲問清楚情況還沒答話,突然被擁入一個溫暖的懷抱。她擡眼發覺自己正被師父抱在懷裡,她不敢擡眸和自己的師父對視。這是一個及其曖昧的姿勢,此時的她正坐在師父的腿上,他的一隻手環住她的腰,另一隻手輕輕撥開額前的劉海,一股淡淡的香味讓她清醒過來,驚愕道:“怎,怎麼?”

聽得少年低頭在她的耳邊淡淡的說:“必要時,可以一死。”

她潔白的臉頰此時已經像一顆熟透的蘋果,不可置信的望向師父:“師父,你……”

話未說完便被師父冷冷的打斷:“你只是我的下屬而已,別想太多。”

她的眼神裡頓時閃過複雜的神情,失望、不解、憤怒…… 低下頭,聲如蚊吶般的音量道:“我,知道了……”說罷,頭也不回地向他們常去的那條小河邊跑去,她走的很快,險些撲倒在地。身後的少年似乎往前走了一步又忽的停下,放下了準備去扶她的手。他看着那個慌忙離去的身影,眼中心痛,不捨…… 各種情緒交織在一起,似乎形成了一個無解的結。

她回想起一年中的點點滴滴。

“師傅,那日倘若無我,你也不必受此牽連。”

“傻徒弟,那日倘若無你,我活着又有何意義?”

“師傅,我……還是……”

“傻丫頭,沏茶。”

有時候,那句倘若無我的假設,不如,沏杯茶。

幾日的功夫眨眼就到,這幾日她和師父之間似乎產生了些許的隔閡。二人雖擡頭不見低頭見,但是並未說過一言一語。每當她想要開口說些什麼,師父總是刻意迴避她的眼神。

直到動手那天,“那……師父可不可以給我梳一次頭髮……”少女臉上帶着淡淡笑容,但是眼框微紅。

“好……”少年答應了。

夜很黑,星星很亮,月光很冷但是很溫柔。少女端坐在銅鏡前,一襲紅衣如火如荼,三千青絲隨意的垂在身後,猶如盛開的朱槿花。他看着面前的少女,有片刻失神,淡淡的說道:“今天,你很美!” 眼眸深處帶着不易察覺的溫柔。

少女笑了笑,並未言語。少年一隻手輕撫着這三千青絲,沉思着,忽然,將白玉簪取了下來,一頭墨發與這三千青絲相互交纏,銅鏡中一紅一白的身影竟是如此相配。不過少年眼眸低垂,這種不該有的念頭也一瞬即逝,少女看着銅鏡的少年手法嫺熟的給自己挽着頭髮,兩人並未有過任何言語。

“師父,這白玉簪可以送給我嗎?”少女一雙期盼眼睛緊緊的盯着少年。

少年勾起一抹笑容,道: “好。”

少女被這一瞬的笑容驚豔住,但隨即也勾起一抹燦爛的笑容。

“謝謝師父,那,我走啦~”少女俏皮的笑了笑。

少女轉身拿起蓋頭,輕閤眼眸,一滴淚水便順着眼角劃過臉頰,在次睜眼時,少女眼中再無亮光。

第二天,天剛微微亮的時候,他護送她出了大門,這時他方纔對她說:“一切小心。”簡簡單單四個字,卻讓她一時間不知道自己該是喜是悲。

“師父,我走了。”她說罷,不敢再看師父那雙清澈深邃的眼神,就走出了洛府。

帶她走後,他一個人站着,對着院子裡盛開的桃花樹,輕聲道:“我這般做,究竟是對是錯……”

她走在雪地上,把手放在心口上,心跳聲擾亂了她的思緒,明明只是剎那間的一個擁抱,卻讓自己慌了心神。她摸了摸懷裡揣着的匕首,自嘲地笑了笑:“我們只是師徒關係啊,終究是我自作多情了。”

“於懷中雖然霎那停留,但瞬間也獨自惦念好久。而鋒利的尖刃提醒着我,終究是要把這愚妄全劃破。”

【大亂】

靖康二年二月丙寅日(1127年3月20日),皇宮。

她躲在暗處,望着臺上大快朵頤地吃着好酒好肉的狗皇帝,雖手心出汗但仍然緊緊握着手中的匕首。一步一步緩慢地向皇帝接近,她看着貴賓席上正襟危坐的少年,心想:“師父,徒兒,一定不會讓你失望的……”

不多時,一陣匕首撕裂衣服和刺入肉中的聲音響徹了夜空,她終是殺了皇帝。不知是誰在混亂中大喊一聲:“快跑!!”她拔出匕首往外跑去,有些吃力地對付着身後追上來的士兵衛士,追她的人也越來越多。

只見得馬上快要撐不住了,她的腦中突然閃出了師父的那句話----“必要時,可以一死。”

於是乎,她停下腳步,幾乎毫不猶豫的,轉身將匕首狠狠刺入腹中,一陣劇痛傳來,疼的她幾乎要暈厥過去。她抽了一口涼氣,踉蹌了一下,終於堅持不住跪倒在地,口腔中頓時瀰漫着一股腥甜。

不知是否是幻覺,當她將他給她的匕首刺入胸口後,耳邊彷彿聽到熟悉的戲曲。就像是他,像她曾經撫琴時,唱過的那隻曲。——她爲他而譜寫的戲曲。

“明亮燭火躍婆娑,傳杯換盞間,喧囂把黑夜包裹。“人影綽綽他依然正坐”。一聲悲鳴響徹在天空,四處皆殘破,轉瞬光景便不相同,被染上更觸目的鮮紅。繁星爍爍,有孤鳥旋斡。”

【分離】

另一邊,洛少看着眼前的混亂,攥緊了手,他向外望去,他知道她是逃不掉的,自己也是逃不掉的。這一切都在按他的計劃有條不紊地進行,可爲什麼,心陡然好痛,好痛,就像是有隻手緊緊地攥住又鬆開一般。他的手放開又握緊,握緊又鬆開,眉頭緊皺,心裡隱隱感覺要出事了,不該讓她去的。有個聲音一直在腦袋裡盤旋:找到她,一定要找到她……

他終於不再糾結了,站起身奔了出去。心臟越來越疼,他拔出佩劍,誰攔他他殺誰。他一步步向她的方向奔去,看着倒在地上的少女,撲倒在地上,抱着還有一絲氣息的她,後悔至極。

“師父,徒兒,沒有讓你失望吧……”潔白的臉頰掛滿了鮮血,嘴角露出一個安慰的微笑。

師傅…以後徒兒不在身邊,要好好照顧自己啊……

少年抱着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俊美的臉上向來鎮定自若,遇到何事都不慌不忙,但在此刻,他髮絲凌亂,白淨的臉上濺滿鮮血,淚珠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

師父,不要哭……

她看着他,聲音微弱到幾乎聽不見:“師父,別,別哭了,徒兒不後悔。這輩子,能做你的徒弟,已無憾…… ”她從小知道,她只是他的一把刀,替他殺人,是了,在他眼裡,她只是下屬。

“師傅,爲你擋刀,我情願,你有沒有一絲喜歡我,一絲爲我傷心,你騙騙我,說你喜歡我。" 他抱着她隱忍着不發一語,她笑了,卻是那麼悽慘,“你連騙我都不願嗎?”

他悲痛萬分,雙手無力地下垂懷抱着她那漸漸冰冷的身軀,眼神裡充滿了痛苦和絕望。

師父,你能在給我唱一遍那首曲子嗎……

“師父,你能在給我唱一遍那首曲子嗎……”她蒼白的臉上綻放出一抹笑,像是人世間最美好的蓮花。

“曾親手執筆寫冬夏,曾於庭院一刀一劍舞落花,曾同飲酒喝茶,曾醉在月下,只怕今生不能等到一個回答。曾撫琴欲將情意傳達,曾倚欄聽得心早已經翻涌浪花。一曲罷卻避而不答,而模樣在眸中留下,風吹起長髮……”

在這緩慢而又低沉的聲音裡,她感覺到好累好累,好想睡覺啊,師父的懷裡好暖啊,雙眼慢慢地合上了……

真好聽呢,師父……徒兒好累好累,徒兒退了……

師父,來生見……

唱完這首歌,她便再沒了聲響。師父呆呆地看着女孩逐漸冰冷的屍體,半晌沒有動靜。

良久,他彷彿聽到有人在耳邊說,“走吧,她醒不過來了。”

“我不我不怪她,我不恨她,……再見我一次可好,一眼就好。”

“……她死了,再也不會醒了。可我爲什麼會難受呢,她只是我的一個下屬罷了。”他看着她的屍體,愣愣的,“對,只是下屬罷了,罷了……”

他抱着她,輕輕拍打着她,像是哄小孩一般說道:“徒兒啊,累了吧,沒關係,師父帶你回家。走,我們回家,以後我們再也不會分開了,永遠……”說完,他抱着她的屍體,極其緩慢向遠方走去。

“倘若無我,倘若那個時候……”

若無我,那日遇你。

【孤寂】

幾天後,洛府。

燭光搖曳中,少年眉頭緊皺,已經幾日不思茶飯了。只見他不動半點聲色,手下細細描繪着。久久之後他擡頭,畫中的少女笑得俏皮。

“終究是沒有回來。”他起身,卻撞到一旁茶盞,茶水浸溼了丹青畫。宣紙上女子的容顏暈開,變得模糊不清。

“到底是要讓我連你的容貌都記不清。”少年十幾年來的冷靜無情悉數殆盡,跌坐在塌上,痛哭流涕。

一道驚雷在天邊炸響,驚醒了臥榻上的少年。他猛地坐起,環顧四周,仍是熟悉的房間,只是顯得格外冷清,似乎少了一個人。少年笑了起來,那是自嘲的笑,俊俏的臉龐顯露出猙獰的線條。

“哈哈哈哈……”癲狂的大笑似乎暗示了什麼,傳遍偌大的宅邸。

只是可惜,那個人,那個女孩,卻再也見不到我給你畫的畫像了……

世間文字幾千,唯有情字無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