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玦這才漸漸止住哭泣,臉上仍然掛着淚痕,卻又忍不住笑了出來。
蕭然想起他孩子的名字“歸雁”,想起他喝醉時向自己打聽一個人,茅塞頓開:“唐大哥,莫非龍朔……他是你至關重要的人?你一直在找他?”
“是的,他是我大哥。”唐玦的聲音裡仍然夾雜着濃濃的鼻音,滿臉哀怨之色,“他本名叫唐朔。他告訴過我,他在一個叫做龍翼的組織,可他騙我說他已去國離鄉,他分散我的注意力,好讓我找不到他……”
蕭然這纔想起,五年前那個夜晚,兩人都喝得迷迷糊糊時,唐玦向他打聽的那個人叫做“唐朔”,可是唐朔爲什麼變成了龍朔?爲什麼他要離家出走?爲什麼會加入龍翼?又爲什麼不肯讓弟弟找到?
蕭然滿肚子疑問,正想問到底怎麼回事,唐玦已一把抓住他的手,迫不及待地道:“小兄弟,帶我去龍翼,我要去見我大哥。”
“可是……”蕭然看着他,冷靜地道,“你且想明白,你大哥既然離家出走,又故意隱瞞他的下落,不讓你找到他。他必定有他的苦衷,若是他不肯見你,就算你找上門去,恐怕也會被他打出來。”
唐玦僵住,一時心裡酸澀難當,眼淚又幾乎掉了出來。可是再想想,又覺得大哥不至於這麼絕情:“他還給我寫信,他沒有完全忘記我,他只是不想回家,他只是不敢觸及過去的傷痛……”
“唐大哥,你願意把過去的事告訴我麼?讓我幫你想想。我雖年幼,見識淺薄,可很想爲你分擔憂愁。”
唐玦嘆息,何謂見識淺薄,若論情義二字,蕭然懂得哪裡比自己少?五年前,當他還是九歲的孩子時,便經歷了一場殘酷的考驗,被蕭洵挑撥他與大哥蕭潼的關係,讓他身心俱損、痛不欲生。唯其多情,才能生就一雙慧眼。如魚飲水、冷暖自知;唯其多情,才能與自己傾蓋如故、情比金堅。
他拉着蕭然坐下,把十四年前發生的事詳詳細細告訴蕭然。蕭然聽得心潮澎湃,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個冷峻肅穆,彷彿將世間萬物都排斥在身外的人,那個一身灰衣,冷漠孤獨,拒人於千里之外的人。
小時候的記憶早已淡薄,後來因爲自己在金陵學武,待在皇宮的機會很少。即使回宮來,他也是一頭扎進書海,拼命研習詩詞歌賦、兵書戰策、天文地理、奇門遁甲,爲自己將來保家衛國做準備。
於是極少見到龍朔,就算偶爾見到,也是在大哥的鳳清宮,看他們談論國事,莊重嚴肅。
於是龍朔成了一種傳聞,傳聞中他爲人冷酷、手段嚴苛,用鐵的紀律治理龍翼,將那些皇宮侍衛都培養成了只知道效忠於皇帝,沒有個人感情的機器。
卻原來,他是這樣一個多情多義之人,有着那麼多不爲人知的痛苦。難怪,大哥對他如此賞識、器重,是因爲他冷漠的外表下藏着一腔熱血、滿身傲骨,還有忠肝義膽、俠骨柔腸吧?
“唐大哥,我帶你去龍翼,只是,我有個提議。”他對唐玦道。
“只要你帶我去,什麼要求我都答應。”唐玦激動得聲音發抖。
“我幫你易容成墨陽的樣子,墨陽是宮中影衛,我到金陵學藝時,大哥悄悄把他派到我身邊,當我的侍衛。他是龍翼訓練出來的,我帶墨陽過去,誰都不會懷疑。我們先試探你大哥的心意,然後再抓住他不放,這比你以現在的身份貿然進去要好得多。”
“對,對,說不定我大哥根本不願見我,或者悄悄溜了,那我們就又失之交臂了。”
蕭然暗歎,唐大哥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眼高於頂、神鬼不近,誰知道爲了他大哥,他竟是這樣小心翼翼、如履薄冰。這份癡誠,好讓人感動。
經過蕭然巧手打扮,唐玦再照鏡子時,儼然已是墨陽的樣子。唐玦不禁驚歎:“小兄弟,沒想到你還有這種本事。”
蕭然微笑:“這是我最好的朋友,海天澤國的王子澤悅教我的。今年三月他隨他父王來朝覲見,我與他不打不相識,結成了金蘭之盟。他善音律、通醫術,還有一手巧奪天工的易容術。我跟他在一起得益良多,只可惜澤國太遠,我們不能經常見面……”提起澤悅,不禁心中悵然。
龍翼總壇,侍衛來報,小王爺蕭然求見。龍朔大喜,以爲是手下終於找到了他,連忙迎出來。不待他下跪行禮,蕭然已伸手扶住他:“龍大哥,折煞蕭然了。”
龍朔,包括他身旁的大護法司馬縱橫、三護法杜若飛一齊瞠目結舌。小王爺叫老大“龍大哥”?這是哪跟哪的事?
龍朔也不禁愕然:“小王爺,臣不敢……”
蕭然微笑,笑容裡卻有着掩飾不住的憂傷:“如今我已是庶民,不再是什麼小王爺。我應該叫龍大人才對,叫龍大哥,已經是蕭然逾越了。”
龍朔見他神情黯然,心中也自嘆息,輕輕安慰道:“小王爺千萬不要灰心,相信皇上很快會消了氣,召你回宮的。既然來到龍翼,便請在此安歇。待臣進宮稟明皇上,再向皇上求情。”
蕭然搖頭:“不必,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況,皇上只是將我趕出宮去,已經是法外開恩了。龍大哥的好意蕭然心領了,只是請龍大哥不必爲我觸怒龍顏。”
唐玦站在蕭然身後,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兄長。十八歲離家時還是少年的模樣,如今卻已長成高大偉岸的男子。那張岩石般深刻堅毅的臉,依然有着十八歲時的輪廓,只是那漆黑的眉、那深邃的眼,處處流露出上位者的鋒銳與威嚴。
雙眸悄悄朦朧了,耳邊聽到蕭然似遠又近的聲音:“龍大哥,我有幾句話單獨與龍大哥談,能否請龍大哥給蕭然一個方便?”
龍朔向司馬縱橫、杜若飛使個眼色,兩人向蕭然躬了躬身,悄悄退去。
龍朔這時才注意到蕭然身後的墨陽,心中一動,難道皇上不是有意趕小王爺走,故而派了墨陽在他身邊?”
“小王爺,純鈞他……?”純鈞是墨陽原來的名字,因爲蕭潼派他去保護蕭然,他才假造了身份與名字。
蕭然頓了頓,身後的唐玦已經會意,上前跪下行禮:“屬下墨陽叩見龍爺。”
“墨陽?你認定自己叫墨陽了?”龍朔臉色微微一沉,也沒叫他起身,“看來你是私自出宮,追隨小王爺的?”
“是。”唐玦低着頭,恭恭敬敬地道,“屬下隨侍在小王爺身邊五載,不忍見小王爺含冤受屈、被逐出宮,所以屬下斗膽,私自出宮尋找小王爺……”
龍朔目光一斂,臉上頓時露出嚴厲之色:“墨陽,你身爲皇宮侍衛,只能效忠於皇上。當初追隨小王爺,乃是奉皇上之命。如今你違抗聖旨,私自出宮,已經犯下滔天大罪,你還敢出現在我面前,真是膽大包天!”
唐玦脣邊悄悄掠過一絲笑意,大哥好威風啊!
“屬下知罪。”他恭敬地跪直身子,頭卻垂得低低的,“只是,屬下深知,皇上英明睿智,絕不會輕易冤枉好人,何況是皇上最心愛的三弟。若是任由小王爺獨自出宮,那些幕後之人恐怕會對小王爺不利,小王爺孤掌難鳴,若是有個好歹,皇上將會遺恨終身。龍爺忠心報國,難道忍心見皇上痛失良臣,後悔莫及?”
龍朔一怔,眉宇間泛起疑雲,什麼時候龍翼出來的侍衛這樣伶牙俐齒了?這個墨陽,一向忠厚朴實、嚴謹端方,武功、人品俱佳,卻從不多話。今天突然說出這麼一番道理,而且……而且爲什麼看着他的樣子總覺得怪怪的,似乎哪裡不對勁?
蕭然見他面露疑惑之色,連忙上前打圓場:“龍大哥是不是覺得墨陽變得跟以前不一樣了?”
“何止不一樣,簡直與過去有天壤之別。”
蕭然淡淡微笑,只是那笑容卻如同清晨的薄霧般縹緲:“人是要變的,墨陽跟了我五年,性情越來越像我了。”他站起來,向龍朔微微一躬,“龍大哥,我知道墨陽這麼做違背了龍翼的規矩,更是違抗聖旨,可是,他是爲了我。龍大哥若要執行門規,就請責罰我吧。”
龍朔趕緊側身避開,頓了頓,爲難地道:“小王爺說哪裡話來?臣豈敢責罰小王爺,只怕皇上那裡…….”
唐玦猛然擡頭,直直地看着龍朔,他的眼睛幽深如潭,裡面有什麼東西隱隱閃爍。語聲在喉嚨裡千迴百轉,極力剋制着自己的情緒,緩緩道:“皇上不僅是皇上,也是大哥,不是麼?他怎會不顧念兄弟之情?血脈相連、同氣連枝,日夜相守、禍福與共。那麼多年的兄弟情義,怎能說忘就忘?
龍爺是否也有兄弟?龍爺是否也曾與兄弟形影相隨、憂喜與共?若是龍爺有情,若是龍爺還惦着自己的親人、自己的兄弟,便該明白皇上的心。小王爺視皇上如父如兄,他願傾一腔熱血,爲捍衛穆國江山而戰。他願將滿腹才華,爲天下蒼生造福。他放棄榮華富貴、放棄安逸享樂,甘當侍衛,只爲保護皇上的安危……小王爺一片丹心可昭日月,屬下堅信,皇上總有一天會明白過來的。可是,龍爺你呢?”
龍朔身軀一震,那雙冷若寒潭的眼睛裡已掀起萬丈波瀾,再怎麼剋制都剋制不住。這個墨陽,這個墨陽……他說的話是什麼意思?爲什麼他的眼神看起來那樣深情、那樣熱切?滿含希望,又滿含痛苦?
他覺得腦子裡一陣暈眩,發出來的聲音已經有些變調:“墨陽,你……究竟想說什麼?”
他臉上被刺痛的表情沒有逃過唐玦的眼睛,唐玦在心裡笑了。大哥,你不要再欺騙自己了,你還是你,你逃不過自己的心。我沒有來錯,十四年,我也沒有等錯。大哥,只要你一個笑容,只要你一聲“玦兒”,只要你還認我這個弟弟,就算受再多思念之苦,我也值了……
他跪前一步,更加執着地看着龍朔,目光似乎能穿透那雙深邃的眼睛,看到他心底:“屬下想冒昧地問一句,龍爺有沒有兄弟?”
“我……”龍朔第一次在一位下屬面前慌亂起來,第一次失了鎮定自若的神態,“我……”他深吸一口氣,把涌進眼裡的水霧逼回去,“我有,我有……”
“他是不是很不乖?很不聽話?所以龍爺不喜歡他,這麼多年從未提過他?”
龍朔好像被一拳揍在胸口,痛得身子往後縮了縮,卻立刻坐穩身子,怒目瞪着唐玦,厲聲喝道:“墨陽,你放肆!我的事還輪不到你管!”
唐玦脣邊掠過淡淡的笑意,那笑容帶着苦澀的滋味:“屬下不敢。屬下只是將心比心,若是龍爺有一位好兄弟,有一位像小王爺一樣的好兄弟。龍爺就會明白,皇上最終會不忍的。因爲有小王爺這樣的兄弟,是皇上之福。可是龍爺責怪屬下,龍爺認爲屬下做錯了,認爲屬下不懂得皇上的心,是不是?”
龍朔只覺得他有意歪曲自己的意思,可是他張口結舌,竟然說不出反駁的話。
“所以,屬下想,龍爺的兄弟必定讓龍爺失望了,他不配得到龍爺的疼愛,不配當龍爺的兄弟,是不是?”
“不是!”龍朔騰地站起來,手指在袍袖下痙攣,臉上陣青陣白。無名的怒火從胸中燒起,這個墨陽,他真是膽大包天,他憑什麼這麼說,憑什麼這麼斷定!
“不是,你什麼都不知道。他是我最好的兄弟,是我最疼愛的兄弟,我只是不能,我不能…….”他幾乎是狂吼出來,“就是因爲我有一位好兄弟,我也知道小王爺是皇上的好兄弟,我才知道皇上會後悔,會追回小王爺,我今日已經派人去尋找小王爺的下落了。”
“他是你最好的兄弟?是你最疼愛的兄弟?你……確定麼?”眼淚在唐玦眼睛裡打轉,他的聲音已經哽咽,嘴脣顫抖着,擡起頭,看着眼前高大的身影,“龍爺,你從來沒有後悔過,有他這位兄弟麼?”
龍朔的身子晃了晃,無力地跌坐在椅子裡。他呆呆地看着唐玦,看着他眼裡晶瑩的淚水。胸口起伏不定,耳朵裡嗡嗡直響。他牽了牽嘴角的肌肉,卻露出一個比哭還要難看的表情。呆了半晌,才吃吃地道:“你不是墨陽,你是…….玦兒?”
“大哥!”唐玦撲進龍朔懷裡,哭得淚水滂沱,泣不成聲道,“我是,我是玦兒,我是……小弟騙了大哥,小弟該死……”
蕭然側轉身,悄悄舉袖擦掉眼角的淚水,悄悄退出門外,把廳門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