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軌帶着小奴趕到渭河南岸的私渡口時,日已過午,太陽高高掛在天際正中,水面亮光映得人眼花。
這渡口藏在岸邊一處不高的土坳矮崖下,水裡泊着兩條木船,岸上有間四面透風的茅棚,此時裡面都無人跡。阿沉指着茅棚裡土壘的短炕說道:“清晨楊庫真我們找到這裡,還有個老艄工睡在上面,一見我們是生人,他就嗯嗯啊啊裝聾作啞。楊庫真問他有沒有渡帶着小娘子的胡人過河,他也不肯老實回話,足足吃了好幾記耳刮子,才招出實情。這會兒也不知人都躲哪裡去了!”
被你們幾個一頓兇,這裡的人不躲走纔怪……李元軌嘆口氣。這下只能自己想法過河了。
他在茅棚裡找到一根撐蒿,兩人砍斷纜繩,上了一條小船。然後就面面相覷——
誰也不會撐船劃櫓。
“嘿嘿嘿,十四郎,”阿沉笑得尷尬,“這麼寬的河面,這麼深的水,船翻了不是玩的,要不……大王還是上岸回頭,騎馬去便橋過河吧?”
李元軌扭臉看看被他們留在岸上的兩匹坐騎,估算從此地騎馬去便橋渡的時間,搖一搖頭。
岸邊沒有現成的直通道路,他們得繞行一圈往下游騎十幾裡,才能上橋。而且從相同出發地撐船過河,他覺得比較容易找到楊信之那一隊人的上岸地和蹤跡,儘快會合,一起追蹤十七妹的下落。如果從便橋過河到了對岸,相隔這麼遠,他怎麼找楊信之?
不過是划船而已。他在宮內隨父兄遊玩時也曾泛舟海池,還與同樣好奇好動的兄弟們競渡過。渭水雖然寬廣,初春還在枯水期,目測水流平緩,也不太深……他決定還是從此操舟渡河。
約摸一頓飯功夫之後,他後悔得要死。
小舟剛從岸邊撐開時還好,一人撐蒿一人搖櫓,勉強能控制住這不大的木船。可很快就有急流涌來,浪頭一打,船身東倒西歪,別說操舟了,兩個人站都站不穩,河面上驚慌失措的叫喚吶喊聲此起彼伏:
“穩住!快撐住!要翻了!”
“往左!往左啊!左左左!”
“啊啊啊大王!別往那兒走!要撞!”
“蠢貨!蹲下!蹲下!右邊蹲去!”
“那是石頭!別——阿郎別——”
敢情這渭水錶面看着平靜,內裡卻到處是暗流漩渦。小舟在河面上左衝右撞,打着圈子順流而下,完全失去了控制。李元軌手持長蒿杆,竭力站住不栽進河,眼瞅着船頭撞向一叢蘆葦,連忙伸杆去戳點,想把船撐開。沒料想蘆葦中硬硬的有礁石在內,他使力不對,“嘭”地一聲,蒿杆下半截斷裂,手中剩餘的部分長度已探不到河底,等於廢掉了。
兩個少年都大叫一聲,李元軌滿心懊惱,阿沉索性放開嗓子哀嚎起來:
“救命啊——”
“閉——”這也太丟臉了,李元軌想喝斥他,剛出口一個字,船身劇烈震動,顛得少年親王一個屁股墩摔倒在船艙裡。小奴則早丟開木槳,雙手死死扒着船舷不放,不住聲地只顧嚎叫求救。
渭水中游這一段河面寬廣,河牀裡礁石、淺灘、沙洲甚多,水流變幻莫測。幸好這一葉扁舟雖狹小粗陋,卻榫造得十分結實,接連撞擊之下也沒漏水散架。李元軌幾次努力去操櫓,絲毫沒用。大江大河裡的急流與宮廷囿苑裡的湖池靜水相差太多了,根本不是一回事。
也不知他們順流漂了多久,阿沉喊得嗓子都劈了,李元軌也筋疲力盡,船身突然重重一震,擱淺在河心一道沙洲上。
這當下保命要緊,阿沉手腳並用,跳下小舟分撥着蘆葦水草撲騰上沙洲中央。李元軌也沒多想,跟着他一起狼狽棄舟上灘。阿沉跪倒在石灘上,不管不顧地嘔吐起來。
他二人全身裡外都溼透了,李元軌也是頭暈眼花一陣陣噁心想吐。但他從昨晚至今粒米未食,腹中空空,什麼都吐不出來。
又一陣大浪涌來,李元軌聽着聲響不對,回頭一看,他們的小船竟被這波急流衝得離開沙洲,裹脅在浪頭中漂走。他喊了一聲,追兩步過去想抓住船尾,哪裡追得上,只能眼睜睜看着他們唯一的荷載消失在波濤中。
這下可好。他又扭頭望一望渭水北岸,依然是一帶影影綽綽的寒煙碧樹。這密佈蘆葦的沙洲應該是位於河中央,也不知離南岸近還是離北岸近些,他們險些丟了小命,只過河過了一半,還失了舟船,困在這淺灘上沒法動彈了。
“大……大王安心,”阿沉笨拙地試圖安慰他,“總會有人出來找尋十四郎,沒準兒明後天就能找到這裡……奴、奴婢可以試試抓魚吃……”
你小子倒是想得長遠……李元軌橫他一眼:“別做夢了。你以爲這塊沙洲能挺過今夜?”
“啊?”小奴傻乎乎地張大嘴。
“二月中旬是渭河漲水期!上游山川積雪融化,河水一天比一天高,一夜比一夜急!”李元軌沒好氣地打量一眼這片將將露出水面的淺灘,“到不了明天升日頭的時辰,你就跟水底魚蝦王八去稱兄道弟了,蠢貨!”
他跟師傅們學兵書,水文地理是必教的,尤其以關中形勢爲重。只是坐學堂裡搖頭晃腦的時候,萬萬想不到這學問居然會用來預測自己的死期……
胡說。不可能。
他還有一大堆急難險事要做,怎麼可以死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