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休也知道自己提起這個,讓氣氛變得太過凝重,當下他自己開始打一哈哈:“算了,今天不提這個,我還帶了些酒來,今天應該用酒把晦氣事情沖掉,陳少俠不介意陪喝些吧?”
陳至點點頭,表示可以陪喝。
凌幼珊這時候道:“我也要喝!”
毛平卉則白了她一眼:“小姑娘傢什麼年紀就想要喝酒?你要再等一兩年。”
凌幼珊於是不滿道:“陳……大哥和秦大哥不還是一入山莊便在喝的?而且聽說還是爹教他們喝的。
再者我私下也不是沒喝過酒,早已喝過了,有容堂姐她……”
說到這裡,凌幼珊自己才覺不妥,現在曝出凌有容拐她喝酒事小,因爲“玉蕭竹劍”章凡白一事牽扯凌有容失蹤,此時並不是提起這個名字的好時候。
陳至知道凌幼珊話說一半止住的原因,他笑笑道:“不必在意,凌有容的事情我已經聽二爺講過……”
寬慰完凌幼珊,話題既已轉到這件事上,陳至想要多說些,想了想後又覺得無甚可說,最後他只有一點點感想:“……希望姑奶奶平安無事。”
除了凌家姑奶奶凌玉霞因爲尋女離開知風山,這事其他的部分陳至縱然關心也沒用。
毛平卉頗欣慰陳至能夠平和帶過此事,此時接話道:“姑奶奶一身本領,是女人中的豪傑,她應該還用不到我們掛心。
不過如果遇到,倒是該留意些的,二爺定下此行的時候我們還時不時討論路上可能會遇見她來着,結果倒遇上了你。”
陳至接道:“若我在揚州聽到類似風聞,一定也會留心些。”
毛平卉轉頭向凌幼珊道:“瞧,咱們知風山走出來的幾個裡最有出息的小子這麼說,那雖然不知道姑奶奶她們到哪裡去了,人若在揚州有陳小子在肯定不會出岔子。”
陳至的說法接近客套,所以毛平卉這話其實也沒多少道理,但兩人都明白這話的目的是要趕緊掀過這篇腌臢文章去,開啓旁的話題。
毛平卉趁熱打鐵,續道:“既然都有在此撞見的緣分,我也很久沒有動火,稍後歇船便去民家借竈來用,我給張羅些吃食。”
聽到這話後莫言休和何火全因爲對毛平卉廚藝沒有過了解,臉上笑容倒是一派期待模樣,陳至硬抗傷勢和頭痛做出來的賠笑面容在這一刻僵住,凌幼珊不光臉上沒有在笑,甚至身子自然地一顫。
陳至眉頭一皺再舒,他相信自己這表情變化極小應該不至被看出來,他本不想在這時候太過用智卻不得不活動下腦子想好推辭之語,最後他說出口的是:“平卉姐,我未必有那麼久的時間可以逗留……揚州還有事要做,秦雋也已投身此事其他方面,是以今日未和我在一處。”
說到這裡,陳至順勢就向莫言休拱手交待:“藏大小姐應該也會先和秦雋匯合,藏刀門之事她應該會想知道,如果莫前輩想要見她,需速往廬江郡廬江城去尋。
我與秦雋約定,無論有無進展,八月二十日左右他那一方面當以先廬江爲據點,再圖後面的步驟。”
莫言休拱手,鄭重道:“多謝陳少俠告知,莫某當向小姐講明。”
陳至點點頭,他慶幸別人看來自己的眼睛是閉着的,所以他才能偷偷地觀察着毛平卉的反應,好在看起來毛平卉也沒多想堅持。
何火全則道:“莫大哥有正經事情做了,這下我寬心不少,不然顯得你純是陪我,我會覺得虧欠很多。
”
“陪你?”陳至看他們一行,還以爲盡數都是來散心的,那“火哥”何火全和莫言休之間哪裡論得上誰陪誰的問題?
“嘿嘿,其實我這一遭倒是隨二爺來做正經事情的。”何火全頗有點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自從你們離莊之後,我便離開了刑房……開始是重新記名到功房底下,可我名字只掛了兩天,我自己待不住,於是又去找了凌主事。”
何火全這時提到的凌主事,其實就是外姓中因爲專研劍法得到老莊主賞識被賜姓凌後再改其名的義子——功房主事“知風劍典”凌泰長。
刑房是知風山通明山莊五房中專門設來對付自己人的唯一一房,這一房防的是叛徒,查的是自己人,所以都說這一房的弟子能落到知風山任何一處地方,可就是落不回通明山莊。
通明山莊的僕人和淩氏親戚中不涉江湖者,其實成立了一處鬆散自發的組織來協調鑄號在附近用料、用工、銷路、運輸等事,通明山莊裡都管這組織叫做“山事房”。
雖然是通明山莊外的組織,這組織卻因爲人員構成而和通明山莊以及淩氏有着剪不斷的聯繫,所以暗地裡很多人還戲稱這“山事房”是通明山莊的“第六房”。
絕大多數的刑房弟子,自己選擇不繼續在刑房待下去或者因傷殘年邁等原因不得不退出刑房,又沒法很好地融入轉進的其他四房後,最後往往都落進了這“山事房”裡。
“火哥”何火全去找凌泰長的時候,凌泰長本來以爲何火全也要離莊,最後落到那“山事房”去,卻沒想到何火全心裡已經另外有了去處。
何火全想要獨立從商,所以希望功房、刑房、賬房三房主事能把許諾給刑房弟子的高額遣散之資如數發給他。
他還給了凌泰長一句簡短但是震撼的理由,用來說明自己爲何不願像其他刑房弟子一樣退回大半遣資落進“山事房”保證後半生高枕無憂:因爲“山事房”裡管着人的那些也是姓凌的,而他何火全並不姓凌。
這話說出來顯得何火全好像對姓凌的有意見一樣,但其實也確實是“山事房”實實在在的現象,連凌泰長這個功房主事都略有所知。
知風山淩氏的內外親疏之分,其實是在如今的莊主大爺凌泰安開始主管事務後纔開始淡化,而淡化的主要原因則是凌泰安這一代的凌家本家人都對嫡系和外姓之分看得相對輕而已。
而在由淩姓親戚主導的“山事房”,姓不姓凌的分別則直接代表這個人在“山事房”是吃餉管人的還是幹活拿錢的。
後者即使衣食無憂老來富貴,在未老之時卻必須窩囊得如同地裡的長工一般。
淩氏通明山莊不過五十年輝煌,已有四十年曆史的“山事房”卻因爲更加分明的內外區別,讓其中姓凌的提前在沒有“試劍怪物”的時候過上了和現在差不多體面的日子,靠得就是不姓凌的人總能從該拿的部分裡讓出更多。
再加上何火全的經歷凌泰長也算了解,在“閉眼太歲”“口舌至尊”一同離莊,他的同輩“鋒芒不讓”慘死、“玉蕭竹劍”叛莊死於私鬥後,何火全會萌生如此堅決的去意其實有跡可循。
可這要求可算是數年未遇——往往刑房退下來的人也未必會改記名在功房而是多去威房——兼之說法更是頗不好聽,凌泰長也算是硬着頭皮答應了何火全。
因爲接下來要說服的兩個人裡,有一位是本來不姓凌上趕着也要姓凌的——賬房主事凌家姑爺凌可煥。
賬房主事凌可煥本人倒是位隨和的謙謙君子,可凌泰長更深知其女凌有容因爲“玉蕭竹劍”章凡白之死性情大變,知風山上更有傳言說此女暗地裡懷了章凡白的孩子。
凌有容算是功房裡的佼佼者,凌泰長的愛徒,可凌泰長其實也多少知道凌有容對章凡白有私情,對傳言也不甚肯定就一定沒有此事,事情到了這個田地,凌泰長是比常人更難面對凌可煥的一人。
他最後還是去了,而且出乎他的意料範圍之外,凌可煥簡單就答應了何火全全資離莊不做勸留,甚至還代他去跟刑房通氣。
這樣一來三房就都算同意了這是,凌泰長自己糾結一日半,他事前可沒想到這麼容易過。
何火全介紹完前情,到這裡還補充了一個細節:“凌主事沒想到姑爺這麼容易答應,姑爺甚至只要我臨離莊之前去見他一面。”
說到這裡,何火全似乎變得難以繼續開口。
陳至大約已經猜到了凌可煥的打算,以及他對“火哥”的交待。
毛平卉也是智慧之人,她雖猜不到這部分,卻見何火全難開其口,心知是必須對“凌家人”保密的話,當下便道:“你們兄弟兩個太久沒見,倒是該去河面吹吹風,我們幾個可倦了。”
凌幼珊奇怪道:“嗯?娘這就倦了嗎?我很久沒見陳大哥了,倒是一點不覺得倦,精神得很……”
毛平卉卻嚴厲道:“你給他們這些做正事的談不到一起去。”
莫言休也覺得該讓他們兩私談,一起勸道:“凌姑娘,何老弟確實是爲正事而來,你應該也知道一二。我們不妨讓他們神秘神秘,正事有時候就是這樣,有一道道的規矩。”
“好吧……”凌幼珊終於悻悻地答應。
陳至和何火全於是先後登上甲板,到了船尾憑欄邊上,何火全再次開口,話題卻是一轉:“其實我離莊之後是用遣資聯合了幾家行商,一塊操辦了木料場。
在姑爺的斡旋之下,山莊同意我們代管一些山莊以外三派的‘讓葉沉香’香木儲量,要求只是不要動到七到九月之外鑄場需用的部分。
這次隨着二爺前來,本來是想如果確定訂單下單者是官家,順便談談‘讓葉沉香’香木之事。”
陳至附和道:“這個點子很好,揚州官軍多設船舶,所用木料之量非是尋常可比。
加上朝廷出錢大方,本來就是很好的合作對象。”
何火全聽完陳至的見解卻一愣然後哈哈大笑,用手連指陳至道:“終於讓我見識到一次你不懂裝懂是什麼樣子,錯了,錯了……
……‘讓葉沉香’香木可沒法作爲船材。”
“不能?”這倒是真出乎陳至知識範疇之外,他問道:“我記得‘讓葉沉香’是一種檀木,而檀木不正是船材?”
何火全笑聲漸穩,他解釋道:“‘讓葉沉香’確實是檀木,但是不是所有的檀木都是船材。
船材需要的木料重要之處在於木齡,‘讓葉沉香’香木本是在外培植成功的‘秘境’奇材樹種,每一株最多七年便伐用了,而木齡未到十五不可做船材,是以知風山所有的‘讓葉沉香’香木都不合適。”
“原來如此。”陳至笑笑,這麼說來剛纔他想得太過理所當然,確實有不懂裝懂之嫌。
而且事後想想,“讓葉沉香”香木的存在以及其適合填爐精煉的性質,本身就是證明這種香木的“秘境”外培植方法出自“薛冶一脈”手筆的暗示。
陳至深感世上種種細節交錯縱雜,自己的智慧還大有磨鍊的餘地。
何火全又再因爲陳至剛纔那難得地“不懂裝懂”樣子笑了一陣,再收起笑聲的時候才問:“……你不問問姑爺準我下山的時候說了什麼?”
“這件事的答案其實很簡單,我倒是想到了。”陳至答道:“還是老一套,分家。”
通明山莊姑爺凌可煥和姑奶奶凌玉霞一直以來一遇大事就只會扯“分家”而已,讓鑄號和江湖事脫開關係是這兩口子不知道堅持了多少年的夙求。
何火全點頭道:“沒錯,但這一次姑爺很認真,我看得出來,比之前任何一次他都要認真。
姑爺叫我經營好自己的生意,和‘山事房’也不要走到一路去,開始說是如果有萬一會有通明山莊的人來投我這裡,最後他轉變說法,自己推想了半天后說算了,讓我把他的話忘掉。”
有時候你讓別人忘掉一件事,別人就更難忘掉,凌可煥私下交待何火全這事也不例外。
陳至聽出了何火全的言外之意,現今通明山莊表面平靜地在無聲無息中壯大,但每個敏銳的人都感到了不安,並且都明白這種不安其來有自。
通明山莊裡有太多值得拯救的人,所以何火全只要說明白這點,他就不用再說。
陳至也明白,可……他已沒有那個時間,不,就算有時間他也無法在天覽競鋒大會之前着手此事了。
陳至知道自己必須跟何火全說清這一點,因爲何火全也在爲自己是不是該因爲通明山莊暗中孕育的變故而回去,所以他對何火全說:“我不會回去, 你也不該回去。”
何火全轉頭過來,眼中充滿疑問,他的疑惑揣了一路,非是看到陳至聽到這個答案才生。
陳至繼續道:“你不該回去,是因爲你已經沒法再掀起江湖的波瀾。”
何火全低頭嘆口氣,才道:“說得真……傷人,說得像我沒本事一樣……
……你這張嘴現在簡直是韋德的好學生……
……不過你說得對。”
陳至也跟着嘆口氣道:“我不會回去,因爲我不能回去。
對了,‘火哥’,你倒是可以幫我一件事。”
“什麼事?”
“找個適當時機——不要太晚,告訴二爺讓他帶着你們離開揚州,有些事情就算可惜也該作罷才行。”
何火全雙眼瞪圓,問道:“爲什麼?
揚州要發生什麼……不對,是你要在揚州做什麼?”
陳至雙眼緊閉,對何火全一笑,代替回答。
這笑容在何火全眼中,只感到悽慘,卻有讓人不寒而慄的深層涵義。
何火全不再多問,他雙肘都撐在憑欄上,只沉聲道:“原來如此,我確實不該回去。
這江湖……越來越讓人討厭了。”
陳至聽到這一聲,知道何火全這算答應了,他也跟着道:“是啊……這江湖越來越讓人討厭了。”
陳至的目光移到運河河面上,從水面上他彷彿看到了過去在通明山莊時的日子,那時候的江湖還沒有讓他們“討厭”。
然後陳至用只有自己才能聽到的細微聲音自言自語道:“……所以我才選擇了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