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事的進展之快,遠超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五月二十五,李玄都與秦清在玉青園見面後不久,秦襄就在真定府大敗荊楚總督趙冰玉,趙冰玉兵敗自盡,秦襄繼續率軍北上,與秦清會師一處,沿途所到之處,總兵、監軍太監紛紛不戰而降。五月二十七,遼東大軍雲集帝京城外。
三路勤王大軍,有兩路全軍覆沒,僅存的秦中總督畏戰不前。
帝京城變成一座孤城,只剩下城內的三大營。
秦清沒有立刻攻城,只是命人炮轟幾座城門,將城頭上的門樓全部毀去,震懾城內之人。
當夜,玄真大長公主通過吊籃進入城內,面見燕王,呈上秦清關於和談六項條件的親筆信。
第一條,懲辦以七隱士爲首的主戰之人,不論儒門、朝廷官員之分。第二條,大魏皇帝宣佈退位,予以公爵待遇。第三條,三大營官兵立刻出城投降,予以收編。第四條,廢黜一切皇室、宗室之特殊待遇,除有功之人外,收繳一切財物,包括皇宮、皇莊、行宮、內庫及各大王府、公府、莊園,留一座普通宅院以供家人居住,此後以庶人視之。第五條,大魏朝廷移交各級衙門的一切權力,各級官吏經甄別之後,除大奸大惡之徒以外,其餘人去留隨意,願回原籍者,絕不阻攔。第六條,清查國庫,一分一釐皆是民脂民膏,國庫虧空至此,可見是吞沒於羣蠹之口,如此貪污之人若不一分一釐補全虧空,吾欲容之,彼蒼者天,其能容乎!?
燕王看完秦清的親筆信之後,深深地看了玄真大長公主一眼,緩緩說道:“此等極端苛刻之和談條件,與其說是和談書,倒不如說是敦促投降書。”
此時燕王的書房中只有兩人,從輩分上來說,燕王是玄真大長公主的叔父輩,與齊王徐無鬼、世宗皇帝是同輩兄弟,也是如今宗室中最爲年長之人,真正掌握了三大營的兵權。
玄真大長公主與燕王相對而坐,說道:“還是有些不同,若是遼東大軍打進城來,這滿城宗室權貴,只怕沒有幾人能夠倖存,若是主動和談,雖然丟了祿位家財,但保住性命還是不難。而且秦公在信中說得明白,普通宗室以庶人視之,有功之人則要另當別論。”
燕王眯起已經昏花的老眼,望向這個侄女,說道:“你就是秦清所說的有功之人吧?”
玄真大長公主道:“不敢,只是苟全性命於亂世罷了。”
燕王若有所指道:“若是有朝一日,你於九泉之下見到了世廟、穆廟兩位先帝,你這位徐家的公主又該如何面對他們?”
玄真大長公主默然不語。
燕王輕嘆一聲:“假如說,‘秦李’果真得了天下,他們會如何待你?讓你繼續做公主?還是僅僅做一個安樂富家翁?”
玄真大長公主猶豫了一下,說道:“我早已出家奉道。”
燕王恍然:“原來是歸於道門。”
燕王又拿起那封只有一頁的親筆信,另一隻手端着老花鏡,就着並不明亮的燭火又看了一遍,面沉似水。
雖然這是秦清的親筆信,但燕王可以十分確定,這六項條件裡也包含了李玄都的意思,否則秦清不會這般不留餘地。
這對翁婿,在李道虛離世之後,就被世人並稱爲“秦李”,秦在前而李在後,以秦爲主,以李爲輔,只是燕王從某些隱秘渠道知道了一些很有意思的事情,比如秦清和李玄都發生分歧,總是以秦清退讓而結束,可以說是李玄都說服了秦清,也可以說是李玄都的強勢和頑固讓秦清束手無策,只能選擇妥協。
在這一點上,倒不能說秦清軟弱,在李玄都還很弱小時,哪怕是徐無鬼和李道虛,也沒能讓李玄都改變心意,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更何況是如今總掌道門大權的李玄都?不過秦清和李玄都又很有默契地瞞着秦素,不讓這位大小姐陷入在父親和丈夫之間左右爲難的困境之中。
過了良久之後,燕王緩緩道:“既然是和談,總要有得談才行,其他五條暫且不說,這第一條,便萬難施行。懲辦以七隱士爲首的主戰之人,隱士們不會同意,誰敢答應下來,只怕是立時就有殺身之禍。”
玄真大長公主道:“秦公說,這六項條件,實爲解決帝京問題之最低先決條件,若不能同意,則很難談下去,不過我還是會轉達王叔的意見,會有轉機也說不定。”
燕王點了點頭,伸手取過紙筆,針對秦清親筆信中所提出的六項和談條件,給出了自己的回覆,然後將信裝入信封之中,用烤漆糊上信封的封口,蓋上自己的私印,註明秦李二公親啓。
玄真大長公主接過燕王的信,告辭離去。
很早之前,儒門就做好了和談的準備,這是萬一事不可爲時的必要之舉,儒門選出的和談之人是司空道玄。朝廷這邊則是默認由燕王出面與代表了秦李二人的玄真大長公主接洽,爲自己留一條退路。
對此,儒門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玄真大公主暢通無阻地離開了帝京城,返回玉盈觀,將燕王的書信交給了等候於此的秦不二。
秦不二立刻帶信去見秦清。
秦不二離去之後,玄真大長公主在自己的居室內默然獨立許久,直到姚湘憐走進來,纔回過神來。
玄真大公主並非傻子,早就知道這位名義上的弟子大有來頭,只是她從不點破,姚湘憐平日也很少主動來見玄真大長公主,有點井水不犯河水的意思。
玄真大長公主不由問道:“有事?”
姚湘憐輕聲道:“向師父告別,多謝師父這些時日的照顧。”
玄真大長公主一怔:“你……要去哪?”
姚湘憐道:“若是和談不成,馬上就會攻城了,道門和儒門也要做最後決戰。應清平先生的要求,我不能置身事外。”
雖然玄真大長公主早有預料,但此時還是有些震驚。
過了良久,玄真大長公主方纔輕輕吐出兩個字:“保重。”
姚湘憐行了一禮,轉身離去。
一陣夜風吹來,明明已經是夏初時節,玄真大長公主還是感到一絲絲涼意,下意識地雙手抱肩。
這次和談,秦清是有誠意的,只要大魏朝廷照做,秦清就能保證不開殺戒。可大魏朝廷不願照做或者不能照做,那麼秦清也不會過多讓步。
無論燕王的回信中寫了什麼,談判都已經近乎於破裂。
此時的玉青園中,燈火通明。
玉盈觀距離玉青園並不算遠,秦不二很快便將信交到了秦清的手上。秦清與李玄都看過信後,商議許久,然後召集衆人。
無數道門之人、客棧之人匯聚於此,蓄勢待發,其中許多人都是身兼道門和客棧雙重身份,比如寧憶、上官莞、慕容畫、陸雁冰。除了李非煙被李玄都留在了向齊州,陸夫人和李如是負責後勤之事,包括齊王門客在內的客棧之人悉數到齊。
他們都在等待。
等待“秦李”的最後決斷。
片刻後,李玄都和秦清一前一後來到正堂,兩人面南背北,並肩站定,由秦清開口道:“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既然魏廷執迷不悟,不願和談,我和紫府決意於明日正式攻城。”
衆人臉色凝重,齊聲應是。
秦清當先離去,返回軍中。
只剩下李玄都一人之後,他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朝着衆人拱手行禮:“有勞諸位與玄都共開青冥,再造一個朗朗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