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正是蘭玄霜,張白晝是李玄都和秦素親自託付給她的,再加上她對張白晝的觀感不錯,自然不會讓張白晝有什麼閃失。
以蘭玄霜立足之地爲中心,生出大簇大簇的鮮紅彼岸花,如夢似幻。衆人眼前的景象驟然一變,已經不在滿春院之中,不過周圍還是鮮紅妖嬈的曼莎珠華花海,而且花海更爲廣闊,竟是一眼望不到盡頭,一直綿延到天際,而在花海的另一邊,則是一條奔流的大河。
此情此景,讓人很難不聯想到傳說中的忘川。
人死之後要過鬼門關,經黃泉路,在黃泉路和冥府之間,由忘川河劃分爲界。忘川河水呈血黃色。忘川河上是奈何橋,橋頭有孟婆守着,要想過橋就得喝下孟婆湯。世間凡人對此深信不疑。
一瞬間,所有來客都好似置身於冰窖之中,背後發冷,驚懼非常。
正因爲蘭玄霜久不在世間,並不瞭解帝京,所以纔沒有尋常人對於帝京的敬畏,而且離世日久,故人不在,反而對人間沒了感情,自然不似李玄都那般顧全大局,反而行事沒有顧忌,如果有可能,她不介意大開殺戒。
不過蘭玄霜也感知到了周圍有高人存在,所以並沒有急於動手,此時的幻境更多是起到威嚇的作用。
蘭玄霜望向如臨大敵的丁策,開口問道:“什麼是張家餘孽?”
丁策一怔,有些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因爲蘭玄霜問的是“什麼是張家餘孽”,而不是“誰是張家餘孽”。
蘭玄霜見丁策沉默不言,又問了一遍:“什麼是張家餘孽?”
丁策不得不開口了:“張家餘孽就是張家的餘孽,就是你身旁的少年。”
蘭玄霜點了點頭,“原來如此。”
丁策畢竟是青鸞衛都督府的堂官,此時仍舊保持鎮定,死死盯住婦人,沉聲問道:“閣下是何方神聖?”
蘭玄霜擡起手,指向西北的方向,說道:“我來自崑崙山。”
丁策渾身一震,已經明白了這名女子的來歷。
那些逃離了崑崙山“玄都紫府”的僞仙們,雖然他們離開“玄都紫府”之後不再有介於天人造化境和長生境之間的修爲,但能夠重返人間之人,可都不是等閒之輩。
便在這時,終於有人忍不住開口了,“你到底是什麼人?未免也太大膽了,這裡可是帝京城?”
蘭玄霜猛地扭頭望去,有若實質的目光落在一個年輕公子的身上,讓這個年輕公子的氣息一窒,然後問道:“帝京城,那又如何?”
話音未落,這個多管閒事的年輕公子臉色漲紅,繼而變得青紫,同時雙手雙腳胡亂舞動,好似一個溺水之人。
望樓中的黃石元和齊佛言臉色微變,異口同聲道:“好高明的幻術。”
幻術也在法術的範疇之內,不過又有區別。尋常天人境大宗師躋身天人合一境界,可以改變天時。正如要淹死一個人,可以直接搬運江河湖海之水,直接把人淹死,也可以用幻術化出無邊碧波,使人陷入溺水的幻境之中,同樣可以造成溺死的結果。
兩者各有優劣,如果能夠勘破幻術,幻象即告消失,而天人合一的手段即使法術被破,同樣可能將人淹死,因爲是水真的。只是前者更爲省力,一念而起,後者更爲費力,要溝通天地之橋,還要順勢而爲。
此時蘭玄霜所用的就是極爲高明的幻術,只是看了那人一眼,便使其彷彿置身於深海之中,難以呼吸,若是沒有人出手搭救,就要慢慢溺死。
儒門中人向來不擅長這類手段,而在道門之中,極天王擅長此道,只是極天王身死之後,少有人能有如此手段。
過了片刻,眼看那人就要死了,蘭玄霜這才解除了他的幻術,然後就見他趴在地上,大口喘息着,就像一條被拋上岸的大魚。
其他人見此情景,再也不敢有所異動。
當然也有護衛之流,此時哪敢上前?他們只是護衛,不是死士,不會明知不敵還偏要硬上,畢竟此時首當其衝的是丁策,而不是他們要保護的主子。
衆人紛紛起身後退,同時有人上前將那個倒黴鬼擡了出去,使得本就極爲寬闊的平臺上出現了一大塊空地,這塊空地中只有蘭玄霜和丁策兩人。陸雁冰當初在大真人府與蘭玄霜有過一面之緣,知道她是李玄都的人,放下心來,抓住張白晝的肩膀,拉着他一起後退,以防被殃及池魚。
蘭玄霜又把目光轉向丁策,然後伸出一根手指,在指尖上生出一朵微小的彼岸花,開始緩緩綻放,在花開之時,凡是望向此花之人,視線皆是被吸入其中,心神爲之所懾。
丁策畢竟是天人無量境的大宗師,勉強將視線挪移開來,不過仍舊是感受到了莫大的壓力,終於按耐不住,再不敢藏私,將氣勢迅猛攀升至修爲巔峰,要做殊死一搏。這裡畢竟是帝京城,只要他能堅持一時半刻,便會有人趕到此地接應。
便在這時,黃石元和齊佛言終於坐不住了,聯袂飛出望樓,飄然落在蘭玄霜和丁策之間,將雙方從中隔開。
蘭玄霜望向兩人,雖然她不認得此二人,更不知道此二人是身份,但從兩人身上如出一轍的氣息還是判斷出兩人的來歷——儒門中人。
儒門中人千篇一律的浩然氣,十分容易分辨。
當兩人現身之後,衆多來客臉色都是鬆了一口氣,畢恭畢敬地行禮道:“見過玉齋先生、松風庵主。”
丁策雙手抱拳,“多謝兩位先生出面。”
黃石元微笑着點了點頭,向一衆來客擡手虛壓,示意衆人無須多禮。
齊佛言則是對丁策說道:“丁都督,陸姑娘說的沒錯,做事留下一線,日後好相見,你今日所爲卻是有些過火了。”
丁策苦笑道:“身不由己。”
齊佛言搖了搖頭,不再多言,轉而望向蘭玄霜,輕聲道:“還未請教閣下尊姓大名?”
在蘭玄霜看來,這兩人修爲不俗,一個是天人造化境的修爲,一個是天人無量境的修爲,不是庸手,所以也沒有輕舉妄動,回答道:“我姓蘭。”
齊佛言恍然道:“閣下就是皁閣宗的新任宗主蘭夫人?”
“是我。”蘭玄霜微微皺眉。
齊佛言拱手道:“久仰久仰,失敬失敬。”
蘭玄霜搖頭道:“不敢當,不知兩位是?”
黃石元道:“老夫社稷學宮大祭酒。”
齊佛言道:“老夫金陵書院山主。”
蘭玄霜雖然重回人間時日不長,但她明白知己知彼的道理,如今她選擇追隨李玄都,自然要知道自己的敵人是誰,於是專門瞭解過儒門的相應情況,知道一些關於三大學宮和四大書院的事情,自然也明白眼前兩人的分量輕重。
蘭玄霜深吸了一口氣,問道:“不知兩位是什麼意思?”
黃石元和齊佛言對視一眼,說道:“今日之事,不過是一場誤會罷了,大家還是各退一步。”
話音未落,就聽另一座望樓上傳出了一個聲音,如綻春雷:“不可!”
所有人的視線都隨着這個聲音轉向了那座傳出聲音的望樓。
有些公子哥們剛剛放下的心,頓時又提起來。而有些人已經辨別出這個聲音的主人,正是僅次於晉王、燕王的唐王殿下!
如今後黨和帝黨成水火之勢,如果非黑即白地強行劃分,黃石元和齊佛言這兩位出身儒門的大人物都是帝黨之人,而被太后一手提拔起來的唐王則是後黨之人。
兩位儒門先生要息事寧人,可這位唐王殿下卻偏偏不願意息事寧人。
正所謂道不同不相爲謀,兩位儒門先生也不好勉強唐王殿下。
至於唐王殿下和丁策爲何咬住張白晝這個張家遺孤不放,原因也很簡單,他們懼怕李玄都果真與太后議和,如果雙方達成議和,地位最高的太后肯定不會爲張家之事負責,那麼就要推出一個替罪羊,這隻替罪羊不僅要與當年的帝京之變有着極深的牽連,而且還要地位不低,這樣才能給出一個交代,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在這種情況下,唐王和丁策都有可能成爲這隻替罪羊,所以他們必然要在此事上大做文章,製造李玄都和太后謝雉的緊張關係,從而破壞議和。張白晝在這個時候入京,剛好送上門來,無論如何,他們都不會放手半分。
黃石元和齊佛言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又是對視一眼,然後嘆息一聲,知道今日之事多半無法善了。
片刻之後,就見唐王徐載詡走出望樓,來到平臺上,身旁跟隨着一名美貌女子,姿容不遜於今晚的主角師橫波。
衆人不管心中如何想,還是紛紛行禮:“見過唐王殿下。”
人人俯身低頭,蘭玄霜、張白晝、陸雁冰就顯得極爲突兀,尤其是蘭玄霜,負手而立,開口道:“唐王不願意退讓一步。”
唐王道:“王法無情。”
蘭玄霜又將目光轉向黃石元和齊佛言,“兩位是如何打算?是聽從這位唐王的命令?還是各不相幫?”
兩人有些爲難。
不等兩位儒門先生開口,唐王已經開口道:“不必勞煩兩位先生大駕,朝廷有專人來對付這些不法之徒。”
夜空中,三道長虹飛掠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