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終局:等待
日光很艶,透過狹小的窗戶, 方方正正的落在長條木桌上。
迎著陽光看過去, 能看見細小的灰塵飄來飄去, 任意一股氣流就能將它們吹得上下翻騰, 彷彿任人擺弄的浮萍,無依無靠。
季悠的手上纏著繃帶,脖子上還留著一條淺淺的紅痕,她平靜的坐在桌子前面, 眼睛直視陽光。
很快, 那股溫暖乾燥的熱意感染了她, 卻也成功弄得她眼花繚亂, 半晌都看不清東西。
長髮有段時間沒打理了, 零碎的劉海長長了,紮在眼角的皮膚上, 又癢又疼。
她已經幾天沒睡過好覺了, 雙眼皮竟然又多了一層, 清澈秀氣的眼睛始終鍍著一層淺紅。
少頃, 兩位警察拎著本子坐在了她對面,甚至還體貼的給她遞上了一杯溫水。
季悠艱難的用手腕捧著紙杯, 送到嘴邊,小小的抿了一口,滋潤了些乾裂的嘴脣。
因爲清創不及時,她的傷口有些發炎,前幾天發了高燒, 昏昏沉沉的,直到打了消炎藥纔好一些。
面對她,警察其實很溫柔。
女警眼中帶著同情和憐憫,擠出一絲淡笑:「身體好點了沒?」
季悠乖巧的點了點頭。
其實她對公安局很熟悉,雖然這裡是秦川,但和闌市柏市大同小異。
只是她沒想到,自己也有坐在這張桌子對面的一天。
「我們就是找你詳細瞭解一下當時的情況,你別緊張。」女警還在安慰她。
作爲一個普通環境里長大的,學習容貌都格外優秀的女孩子,季悠輕易的獲得了所有人情感上的偏向。
但情感幷不能左右警方的判斷。
雖然趙一牛是個人人憎惡的人販子,是涉嫌襲警的犯罪嫌疑人,是殺人綁架的主犯,他最後能被開槍打死,簡直是大快人心。
但這件事落到季悠身上,卻幷沒有那麼簡單了。
季悠開槍之前,趙一牛是否有反抗能力,她的行爲究竟是自衛還是報復,這些都很難定性。
畢竟當時只有她和祁彧在場,等警方趕到的時候,只看到季悠一個人還清醒著。
「我沒緊張。」季悠輕聲答道。
「從法醫的調查結果上看,你開槍的時候,趙一牛身上幷沒有致命傷痕,相反,當時祁彧已經中槍,對嗎?」
季悠點頭:「對。」
「在這種情況下,趙一牛當時是具備反擊祁彧,進而傷害你的能力的。」
季悠沒說話。
「所以你開槍打死他,完全是出於對自己和男友的保護嗎?」
季悠微微擡起眸,睫毛顫了顫,然後輕啓脣,吐出一個字:「是。」
「爲什麼是直接朝頭部開槍呢,當時有沒有可能打擊其他非要害部位?」
季悠冷靜道:「祁彧和他扭打在一起,我只能選最容易瞄準的地方。」
「那你在開槍的時候,有沒有參雜個人情感呢,我們瞭解到趙一牛呃...通俗意義上來說,算是你的仇人。」
季悠很快搖了搖頭:「沒有,我嚇壞了,根本沒時間想那麼多。而且他變化很大,我那時沒有認出他。」
幷不是的。
她當然認出了趙一牛,她當然有可能打擊其他部位。
祁彧哪怕受了重傷,還是能將趙一牛控制住。
只是季悠也分不清那一刻的情緒到底是自衛還是別的什麼。
太混亂了,太複雜了。
趙一牛打傷了柳香,現在又對祁彧開了槍。
她本能的拿起了槍,決絕又果斷的對準了趙一牛的腦袋,終於有這個機會,她又怎麼能放過。
開槍之後,她渾身的血液彷彿都灼燒了起來,無數種情緒涌到心頭,幷且她無比確定,其中有快意。
事實上,如果不是槍裡只剩下一枚子彈,法醫一定會發現,她扣動了兩次扳機。
第一次是斃命,第二次是什麼?
她一直都很矛盾。
她膽小,卻又很容易冷靜,她循規蹈矩乖巧聽話,但受到威脅後的反應卻比中年司機敏銳的多,她受委屈後很少還擊,對趙一牛的恨意卻積蓄了這麼多年,她柔弱文靜甜美如畫,可拿得起槍殺得了人。
女警點點頭,合上了本子,笑道:「可以了,你不用擔心,這件事正當防衛是沒問題的,就是要走一下流程。」
季悠也站起身來,勉強彎了彎眼睛。
有人把她帶出去,季立輝和柳香很快圍了上來。
柳香一把摟住了她,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只是默默的流眼淚。
季立輝也神情疲憊,胡茬已經長出老長了。
他只能不住的叨唸一句:「都過去了,都過去了。」
反倒季悠沒有哭,她輕輕拍了拍柳香的後背,感受著媽媽滴落在她脖頸的眼淚,喃喃道:「媽,我不後悔。」
她唯一不該的,就是害了祁彧。
柳香趕緊剋制了自己的情緒,她立刻用手背抹掉眼淚,朝季悠笑道:「媽媽帶你回家梳洗一下,給你做點好吃的。」
季悠頓了頓,壓低聲音問道:「祁彧醒了嗎?」
她很怕問出這個問題,但又急切的想知道答案,她沒有一刻像現在一樣相信神明的存在,希望得到上天的饋贈。
柳香的笑容凝固在了臉上,然後漸漸隱去了:「還沒有。」
季悠的心一沉:「那他好點了嗎?」
柳香有些躊躇,事實上,他們根本沒法靠近祁彧的病房,光是祁家的親朋好友就已經佔滿了所有的探視名額。
而且,他們也沒有什麼立場去。
無論是感謝還是愧疚,好像都沒資格跟祁彧的父母提起。
「他肯定會好的。」
柳香辛酸道。
季悠默不作聲的垂下頭,往外走。
路過狹窄的長廊,邁過貼著瓷磚的臺階,站在公安局的門口,灼熱的陽光披散在身上,威風勾起她單薄的衣衫。
在她面前不遠的地方,停著一輛過分豪華漂亮的車。
和一衆棱角分明的警車相比,它簡直像掉在頑石當中的璞玉,讓人很難不注意到。
一個穿著黑色風衣的男人靜靜的站在車邊,風些微的吹起了衣襬,敲打在筆直修長的雙腿上。
他面容精緻,目光深邃,單手放進衣兜裡,靜靜的望著季悠。
僅僅是往那裡一站,他就輕而易舉的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哪怕他什麼表情都沒有,卻也矜貴優雅的好像不是這個世界的人。
季悠抿著脣走了過去,仰起頭,喏喏的叫了一聲:「祁衍哥,對不起。」
祁衍摸了摸她的頭,面色緩和了些:「我帶你去看看我弟弟,現在可以嗎?」
他在徵得季悠父母的同意。
季悠乖順的坐上了祁衍的車,幷沒有轉頭問父母。
開門的時候,手上的傷口又有些疼,掌心被玻璃劃的太深了,稍有不慎就會撕裂。
但是祁彧手背上也有傷口呢。
想起來,季悠竟然有些安慰。
至少,她可以陪他一起疼。
「對不起。」
季悠又說了一遍,但很蒼白無力,顯然除了道歉以外,她也不知道該做什麼。
祁彧所有的苦難都是她帶來的,要是沒有她,或許他能過的很順遂快樂吧。
要是,她沒有出現過就好了。
「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話吧。」
祁衍微蹙了下眉,聲音有些嚴厲。
季悠側過臉,怔怔的望著祁衍。
她現在腦子很亂,實在想不起來是哪句話了。
其實讀了經管之後,祁衍也跟她分享過不少經驗和道理,絕大多數都是有用的,她都牢牢的記在心裡。
她已經麻木的大腦努力的運轉起來,開始在記憶裡搜尋。
「你永遠,不能自作主張的離開他。」
祁衍沒耐心等她給出答案,把當年自己的要求重複了一遍。
哦,這件事啊。
季悠放下了心。
「不會的,他要是真出了什麼事,我就去陪他。」季悠淡淡道。
她不會離開他的。
祁衍伸出食指,在季悠的腦袋上敲了一下,目光變得有些冷。
有點疼,但季悠沒敢揉。
「他已經出icu了,你多陪陪他,他喜歡。」
祁衍平靜道。
他永遠都這麼理智,有條不紊,冷靜的好像機器人一樣。
在祁厲泓和孟溪則瀕臨暴走崩潰的這些天,是祁衍迅捷的處理了一切。
他依舊定時睡覺,工作,抽時間看望一眼祁彧,然後盯著表離開。
誰都認爲他們兄弟的關係不好,誰都埋怨祁衍冷漠,在弟弟生死存亡的時候,還能一副無事發生的樣子。
但季悠明白,祁衍甚至比祁厲泓和孟溪則更愛祁彧,更在乎他的感受。
雖然他不愛表達,也不在乎別人的看法。
「謝謝,我很想他。」季悠坦誠道。
這些天她一直沒有見過祁彧。
昏迷之前的印象,就是祁彧身上源源不斷流出的血,等在醫院醒過來,她已經燒的一點力氣都沒有了,祁彧不在她身邊,他在icu。
因爲中槍之後,他又繼續不斷的劇烈運動,加劇了血液流失,再加上地上砂礫太多,傷口蹭的一片模糊。
季悠想掙扎起來看祁彧,但是一點力氣都沒有。
好不容易好一點了,又要面臨反反覆覆的問話。
她真的很想念祁彧。
想念他的溫度,他的擁抱,他的親吻。
她從來沒有像現在一樣依賴需要祁彧,就像需要水的魚。
出了icu之後,祁彧就可以轉院了。
在這期間祁厲泓和孟溪則不知道找來了多少專家醫師,等每個人都確定一遍祁彧不會有事,他們才徹底放心。
這是轉院之前,季悠見他的難得的機會。
車子停在醫院門口,祁衍陪著季悠下車,一路把她帶到了祁彧的病房門口。
可看到門口站著的面色凝重的女人,季悠終於開始忐忑不安。
孟溪則沒有化妝,沒有穿名牌衣服,更沒有踩著高跟鞋,她難得的像極了一個普普通通的母親。
她往前走了兩步,目光落在季悠身上。
沉默半晌,她終於冷聲道:「跟我過來一趟。」
祁衍擡起一隻胳膊,擋在季悠面前,淡淡道:「媽。」
孟溪則掃了他一眼,沒理會,繼續對著季悠道:「跟我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