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不同年紀的雲落在那一刻彷彿重疊到了一起。天橫知道,雲落就是雲落,無可替代,無法替代。因此,一向走一步看十步、步步慎重、步步計較的他,此時也顧不得那許多籌謀了。他明知去求管理者們如同自投火坑,卻仍毫不猶豫地這樣去做。
“你可知,你這一去,有很大的可能不僅救不出雲落,還會把自己搭進去?”我問眼前的人。許是梳理了這許多陳年往事,天橫的情緒略有平復,已不像初見到他時那般激動了。
“不然如何,楚小姐?想救雲落,除此一法,我當時無路可走了啊。”天橫一臉無奈和悲愴。門外有細微輕響,彷彿風過走廊,旋即歸於寧靜。“所以,你便選擇孤注一擲?此情雖可嘉,只可惜,最終救出雲落的人,並不是你。”
確實不是天橫。救出雲落的,是一個被稱爲Mr.F的神秘男人。
話說雲落被關押在訓練營內的牢房中,因着已被判決暗中處理掉,故而看守的人對待他如同對待死人一般,不聞不問;又或者說,在這些人眼裡,雲落早已經是個死人了。總之,沒人記得按時給他送飯送水,再加上天氣炎熱,狹小的牢房內如同蒸籠一樣悶熱潮溼,雲落身上之前被追捕時造成的傷口很快就惡化了。傷口的感染髮炎又造成了高燒,被關押着的雲落已是奄奄一息。
與此同時,天橫因爲爲雲落出頭求情而被罰在訓練場上頭頂烈日,保持不動,左右手各平舉一個20kg的啞鈴。饒是如此,天橫還是不肯放棄,受罰時跪在地上,仍懇求那些被稱爲“管理者”的成年人放過雲落。豆大的汗水滑落臉頰,烈日曝曬,天橫的神志已有些不清,但他仍在拼命堅持,努力不讓自己倒下。他知道,一旦倒下,待自己再次醒來時,雲落可能就已經是一具屍體,永遠醒不過來了。
汗水砸在地上,瞬間便會被曬得滾燙乾裂的地面吸收。天橫的視線模糊,耳畔似乎傳來一個聲音:“天橫,你到底是在堅持什麼?堅持救一個明知救不出的人?堅持改變一個明知改變不了的結局?還是堅持在黑暗殘酷血腥遍野之中殺出一條不一樣的路、撕開哪怕最小的一絲裂縫迎接晨光,讓一顆本心不在永夜中徹底沉淪?”
天橫,你究竟是堅持救雲落,還是堅持救自己?
M國的夏季多暴雨,悶熱之後必有一場大雨。雨點一滴、兩滴,終於是千萬滴齊齊狠狠砸向這片土地,砸向這個十四歲的少年郎。天橫感覺腦中嗡嗡作響,與雨聲混成一片,彷彿有千軍萬馬金戈鏗鏘。那些問號在腦海中盤旋、上升,叫囂着,怒吼着。此時的天橫心亂如麻,“我到底該怎麼辦,我還能怎麼辦……誰……誰能告訴我……”。經過烈日曝曬後又緊接着被暴雨淋透,天橫已經體力透支,精疲力竭。在這片雨幕連接的天地裡,終於,這個少年倒在了地上泥土與雨水的混合物中。
冰冷的泥水泡透衣服,天橫的大半張臉也浸在了泥水中。恍惚間他彷彿聽到了腳步聲,費力睜開雙眼。
是那個陌生男人。那個當年送雲落入訓練營的人。
是Mr.F。
天橫有好多話想說,有好多話想問,動動乾裂的嘴脣,嘶啞的喉嚨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你做的很好了。現在可以休息了。”那個人俯下身來。天橫還想問問雲落怎麼樣了,心中急切,身體卻像是不聽使喚一般,沉重如灌鉛。在徹底昏過去前,他模糊聽到了一句話。
“睡吧。醒來後,一切就都結束了。”
天橫在昏迷中渾渾噩噩地睡了三天三夜。在這段時間裡,他做了一場夢。在夢中,往昔的片段不斷閃現。他看到了許多人,許多事,但看見的最多的是雲落,是初來乍到時畏畏縮縮的雲落,是固執地跟在他身後亦步亦趨的雲落,面對他時向他撒嬌耍賴的雲落,是在欺負他的人的面前倔強不討饒的雲落,是大病初癒後與他嬉戲打鬧的雲落……一幅幅熟悉的畫面,一幕幕熟悉的場景,夢中卻變得如此可望不可及。“雲落!”天橫向着虛空大聲呼喊着。只是這一次,再也沒有那樣一個弱小卻頑強的聲音去迴應他:“天……天橫哥哥,我在這兒。”
再也,再也沒有人回答他了。
第四天早上,天橫終於醒來了。他沒有問起任何關於雲落的事,彷彿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只是比從前更加獨來獨往,更加拼命。後來世人都道天橫僞善,可誰又知道,他最初真心實意的善良,全都給了一個人,全心全意地只給了一個人。
日子如流水,光陰從不會因爲一個人的來來往往而停滯腳步。春去秋來,已是雲落離開後的第九個夏天。再深的傷痛也終會被時間撫平。此時天橫已經是M國情報組織中最優秀的特工。在這九年裡,他擁有了一切優秀特工所需要擁有的特質,也變成了世人眼中的那個天橫,執行任務時笑顏僞善,無情無義。
“明天有個任務,你出一下。”離開上級的辦公室時,天橫的手裡多了一個箱子。“任務資料在箱子裡。這個任務會有人配合你完成,到時候你與他單線聯繫。”
“我不需要幫手。”天橫冷冷說道。
“這個幫手,你會希望見到的。”
依據情報,一艘途經E國的貨輪上將會暗中搭載一名從E國潛回的C國激光物理學家。若此人回到C國,足矣讓C國激光核聚變領域向前推進至少二十年。所謂激光核聚變,就是採用激光作爲氫 彈的點火源,利用高能激光直接促使氘氚發生熱核聚變反應。相比於傳統的用原 子 彈作爲點火裝置的方式,它的原料來源更加充足,且不會產生放射性裂變產物,不產生剩餘核輻射。因此它不會因被認定爲核武器而受到國際核武器控制條例約束,可作爲所謂的“常規武器”被髮展使用,威力卻只增不減。一言蔽之,如果這名科學家回到C國,將在軍事上對M國形成重大威脅。按照任務指示,天橫需要趁這艘C國貨輪在E國停靠時,攔下這個人,阻止他回到C國。
而這次任務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雖然天橫生於C國,有着C國人的基因,身體裡流淌着C國人的血液,但在M國組織中訓練成長了這麼多年,C國利益也好M國利益也好,他都不是十分關心。於他而言,一切不過是聽命行事。因此他毫無心理障礙,簡單收拾後就趕赴E國。
依着定位指示,天橫提前一天到達E國的Hades港。這裡便是任務指示的貨輪將要停靠的港口。抵達時已是黃昏時分,玫瑰色的晚霞一直延伸到海天交接處,給整個港口都鍍上了一層金色。遠處傳來了教堂的鐘聲,遠遠近近,傍晚的Hades港褪去了白天裡的繁華忙碌,籠罩在一片寧靜祥和的氛圍中。天橫看向遠方,有片刻的凝視,復又回過神來。他的眼底似有某種情緒翻涌,只是很快就恢復一潭死水,波瀾不驚。
此時的港口裡並沒有什麼人。天橫來到港口偵測地形建築分佈。正走着,突然看見前方有一個當地的老人,面向蔚藍遼闊的海面,悠閒地坐着。天橫心生戒備,有意放慢腳步。可老人還是注意到了他,很高興的樣子,用一口帶有濃濃當地口音的英語招呼他上前。“這裡很美,對吧?”老人很是自豪。“年輕人,你是第一次來Hades吧?這個港口很小,每天有幾艘貨輪來往,可很久沒有外面的人來了。”
天橫一心想要脫身,又不想引起不必要的注意,因此對老人只是一味地敷衍。可老人似乎並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他側開身子,讓出一塊石碑,向天橫繼續喋喋不休,聽內容大體是介紹着這裡悠久的歷史。天橫對他所說的話並未上心,目光落卻在了這塊石碑上。歷經許多年的海風吹拂,石碑早已是斑駁不堪,上面的文字大多不可辨認,只餘一個詞語,或許是比較重要的緣故,雕刻地格外的深,格外的用力。“ Ἅιδης ”,天橫用手指撫過石刻紋路。他知道,這個詞語是Hades的希臘語寫法,寓意着冥界之神。
Hades,一個看守亡靈的死亡之神,一個曾經使忒拜城邦染上致命的瘟疫的惡運之神,一個巡查地府、防止陽光從裂縫裡照入而驅散黑暗的黑暗守護神。
從雲落離開後,天橫便再也不相信善,不相信因果報應。說來又有什麼事情是值得去相信去敬畏的呢?就連那個曾經令古希臘人聞之肅然的名字,在經過千年的風吹雨打後,最終也不過是成爲了一塊模糊的石碑,被世人遺忘在這個小港口的一隅。神又如何?信仰又如何?在這個冷酷的世界裡,一切正義的信念都顯得那樣渺小,那樣微不足道。雲落是天橫的救贖,雲落的離開,斬斷了天橫對於這個世界的最後一絲信任。現在的他,只相信自己,寧願相信自己。
雲落,現在的你,到底是生是死?
雲落,你……到底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