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國殤(二)

沉默了片刻,二人的目光再次相接,又微笑了起來。劉弘基搖搖頭,自嘲般說道:“其實有些話我自己也不能肯定其對,卻仍忍不住拿來勸你。人之患在好爲人師,聖人所言,看來着實不虛!”

“是弘基兄照顧我,怕我吃虧。”李旭笑着迴應。

劉弘基搖頭,嘆了口氣。想了想,終是不願李旭心裡生出什麼隔閡,低聲叮囑道:“你心地純良,武藝出衆,又虛心好學,將來的前途未必只限於此。只是一些官場常識需要多加註意,若沒人告訴你,恐怕將來會在這上面吃虧!”

“請弘基兄指點!”李旭正色以應。與劉弘基突然從朋友變成了利害相連的同僚關係,他也覺得非常惋惜。想做一些事情彌補,一時間卻找不到可以彌補的途徑。

劉弘基又是搖頭苦笑,似乎有千言萬語不知道該從何說起。沉吟了片刻,低聲問道:“你可知道,自魏晉以來,歷代朝政都被一些世家大族把持。無根無憑的人想要出頭,總是萬分艱難的?”

“我知道,很多人背後都有一個家族。就像元通兄出身於淮南王家,老齊出身於河間齊家,子嬰……”李旭微笑着說出自己對世家的理解,還沒等把話說完,劉弘基己經笑得喘不過氣來。

“你說老王,老齊他們,哈哈,兄弟,哈哈,真有你的!”劉弘基前仰後合,一邊捶桌案,一邊說道。

經李旭這麼一犯傻,軍帳裡的氣氛反而又溫馨了些。劉弘基笑夠了,先命人進來擦乾桌案上濺到的茶水,然後搖着頭繼續說道:“他們哪裡算是什麼家族,其實包括我劉家,都不是什麼真正的豪門。只不過大夥爲了給自己長臉,喬裝大戶而己!真正的世家子弟,哪裡還用像我們這樣到軍營裡來服役!他們生下來就是握着印信的,若是從軍,至少從五品將軍開始!”

李旭記起徐茂功曾經說過,他家一直希望能擠入豪門。所以,從小就把他當作家族希望來培養。但是那些真正的豪門,卻非常看不起徐家,不屑與他來往。如果以同樣的標準來衡量,徐茂功這樣都不算豪門的話,軍營裡那些同伴的確是‘喬裝大戶’了。想到這,他笑了笑,認同了劉弘基的說辭。

“在護糧軍裡混的人呢,家裡都比普通百姓門路多些,其中也許還有幾個是郡守、縣令的子侄,這是事實。但大夥的家族都距離豪門世家差得遠了。所謂豪門,是指那些家中有人做過極品大員,門生故舊滿朝的。山東有王、崔、盧、李、鄭五大姓,關中則以韋、裴、柳、薛、楊、杜六大姓。加上現在的宇文家,江南殘存的謝家、王家、陳家等,一共也就二十幾個。世人皆以與他們交往爲榮,而這些家族又往往互相勾結起來,權傾朝野。歷朝歷代皇帝都知道世家當政不是社w之福,可歷朝歷代皇上都沒辦法解決。到了本朝,先皇開科舉士,無分貴賤都可以通過考試授官,就是爲了打破這一傳統。可畢竟科舉時間短,眼下還是世家當政!”

“而那些推舉上來當官的,不是這家的兒子,就是那家的侄兒。他們這些傢伙治理地方不在行,禍害起百姓來卻一個頂兩個。偏偏你還拿他們沒辦法,往往牽一髮而動全身。”劉弘基搖頭,對目前這種情況非常不滿。想改變這種情況,自己就得走到一定位置上。在這個向上走的過程中,一些代價是不得不付出的。

“大隋朝就快被這幫傢伙蛀空了,只是皇上還不知道而己。皇帝陛下喜歡聽人讚揚,喜歡炫耀他的蓋世武功。就像這次伐遼,滿朝華襄們謀劃了兩年多,爲打與不打爭論不休。卻沒有一個人睜開眼睛關注一下遼東地形,也沒有一個人想一下,萬一戰敗了,回給大隋帶來什麼樣的後果。”

“弘基兄是說肉食者a,對麼?”李旭低聲插了一句。

“不是肉食者鄙,而是豪門世家把心思都用在如何爲家族謀利上,眼中根本沒有百姓和國家,行事也不講究什麼道義。無論誰一不小心得罪了他們,通常結果都是粉身碎骨!”劉弘基搖頭,滿臉無奈。

“世家大族都是爛到骨子裡的腐肉!”秦子嬰負氣說出的話又迴響在李旭心頭。羅藝將軍說過,“人不是牲口,不需要名血名種!”這句話聽起來讓人熱血沸騰,細品之下,也未必不含着激憤之意。

“所以,你日後在官場上,儘量別得罪了這些家族的人。遇到後能避開就避開,不能避開則忍讓一二。咱們這些寒門子孫想有些成就,總是要多經幾番磨難的!”劉弘基想了想,最後總結。

李旭當年最大的志向不過是做一個縣裡的戶槽,哪曾瞭解過半點兒爲官之道。他的授業恩師楊老夫子也只給楊素當過幕僚,從沒正式踏足過官場,並且其爲人書生意氣極重,當然更不會指點弟子在官場逢源的技巧了。劉弘基今日一番說辭,等於在李旭眼前又推開了一扇門,讓他看清楚了門內的污濁。雖然門裡邊的真實情況他暫時無法接觸,但心中多少也有了些防範。

這番叮囑推心置腹,不由得李旭不感動。想了想,他再次向劉弘基拱手,說道:“多謝弘基兄指點,日後我一定小心,儘量不自己給自己找麻煩!”

“其實呢,唐公所在的壟右李家,也算是一個豪門了!”劉弘基擺擺手,示意李旭不要過分客氣。“但唐公目前正走背運,所以咱們也不得不處處小心!”

“唐公走背運?昨日唐公不剛升爲少卿麼?”李旭不解地追問。從昨日開始,一直有人告訴他唐公失勢。但四品大員還算失勢的話,到底什麼樣子纔算幸運呢?

“唐公家世代替纓,前輩曾經做過上柱國,安州總管。先皇在世的時候,唐公原本是地方大員。他跟當今聖上是姑表至親,彼此之間關係也很親密。後來聖上聽了別人妄言,把他一下子就貶成了六品小吏。過了兩三年,唐公才一點一點又慢慢爬到今天的職位!”劉弘基低聲向李旭解釋。二人如今都算依附於李家的將領,李氏家族的詳細情況,他當然要仔細向李旭說清楚。這樣做的好處有兩個,第一免得李旭誤打誤撞,在不經意間損害自家利益。第二,也可以讓李旭這個新依附者安下心來,輕易不會被人拉攏。

“誰這麼壞,居然給唐公下絆子?”李旭不明白劉弘基的良苦用心,只顧着自己好奇,追問的話脫口而出。

“也不是誰下絆子了,是有人造了首民謠,說什麼‘桃李子,洪水繞楊山。’結果萬歲覺得是姓李的危險了大隋社v,所以想殺了唐公。多虧了朝臣勸解,才貶了數級,放到殿內少監的位置上以觀日後作爲,後來又貶到懷遠鎮當司庫督尉!”劉弘基苦笑。(注1)

“皇上怎麼會信這個,天下有那麼多姓李的,要是殺乾淨,豈不是血流成河了!”李旭詫異地說道。話說完了,才意識到自己大逆不道,居然敢批評當今聖上。想想昨日點將臺上那位數語之間點燃將士鬥志的英明帝王,他心中怎麼也無法把一個迷信糊塗的傢伙和當今皇上聯繫到一起。

“皇上可能不信,但他怕別人信了,危脅到大隋江山!”劉弘基嘆了口氣,彷彿在爲李家的際遇報不平。“不過,現在風波總算己經完結,從昨天萬歲的話裡來看,他己經不想再追究此事了!”

“我看唐公己經重新獲得了陛下的信任!”李旭點頭贊同。他心中又想起了宇文士及和秦子嬰的話,如果當時自己不自認爲李淵的晚輩,也許被授予職位會更高些。但這話他不能跟劉弘基提,說了也不會起到任何正面作用。對方不再是初見時,那個指着鼻子罵人教導他與朋友相處之道的馬賊頭,自己也不再是那個藉藉懂懂的傻小子。幾乎在一夜之前,所有事情都變了。也許變化早就己經開始,只是自己魯鈍,一直沒覺察而己。

講述完了唐公在官場上的曲折經歷,劉弘基看看外邊時間還早,又非常認真地指點了李旭平日如何與上級、下級以及同僚的交往之道。他年齡比李旭大了近一倍,雖然自嘲爲寒門子弟,在閱歷和對人情事故理解方面,畢竟高出李旭不止一點半點。有些忠告讓李旭自覺受益匪淺,有些忠告李旭雖然一時無法理解,也當作長者的教誨記在了心裡頭。二人談談說說,不知不覺間己經到了下午未時,親兵進來詢問車騎將軍是否傳飯,李旭趕緊站起了身,準備告辭。

“不如一起喝酒,我叫老齊弄些佳釀來,咱們幾個躲在軍營中偷偷地喝!”劉弘基想了想,笑着提議。

“大軍馬上要渡遼了,還是小心些吧。萬一被巡營的抓到了,彈幼一本上去,大夥面子上都不好看!”李旭笑着拒絕了劉弘基的好意。大夥本來就有在軍營中偷偷喝酒的習慣,唐公李淵對此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此刻百萬大軍都集中在附近,每天有天子近衛巡營監察軍紀。在營中偷偷喝酒,如今己經成了一件非常危險的勾當。

“也好,待他們都渡河去打仗,咱們這些不用上戰場的兄弟們再喝個痛快!”劉弘基點點頭,笑道。

“嗯,希望大軍早日攻克平壤!”李旭由衷地祝願道。

雖然他不看好這場戰爭的結果,但依然期望大隋能順利將高句麗犁庭掃穴。倒不爲了自己能分一些功勞,而是爲了當年在蘇吸部,蘇附離的一句話。

“一個不願意爲自己的族人而戰的懦夫,會爲別人的部落而流血麼?”時間久了,李旭己經忘記了這句話曾經給自己帶來的傷痛。在他心中,卻認同了中原是自己的部落這一說法。雖然,這個部落實在太大了些,部落長老們的心也不齊。一邊走,一邊想着心事,不知不覺間,他己經走回了自己的營帳旁。剛欲推門,背後突然又傳來了幾聲惱人的“烏鴉”叫:“哈哈,有人開始煩惱了。我今天看見兩個小孩挖沙土,挖着挖着卻扒出了一具屍體!”

不用猜,李旭也知道說話的人是誰。除了字文家族的人,別人沒有追上門來惹討人嫌的癖好。他回過頭去,看了對方一眼,方欲找個說辭走開,又聽字文士及繼續膜M道:“兩個小孩拼命把屍體埋起來,互相說什麼都沒看見。屍體卻就在那,每天都在他們心裡!”

駙馬督尉大人找在下有事情麼?”李旭皺了皺眉頭,不快地問道。劉弘基曾經叮囑過,告訴他儘量忍讓。所以,他心中再煩,也不想直接和字文家的人鬧翻。

“我很早就過來找你,結果看見你去了劉將軍的營帳。我就在外邊等,等了足足兩個多時辰,才終於等到你出來!”宇文士及明知道自己不受歡迎,依然湊過來,努力擠向李旭的營帳門口。

“我和弘基兄是好朋友,自然彼此之間的話多些!”李旭笑了笑,回答。“軍營馬上開飯了,我們這些大頭兵吃的伙食,估計騎馬督尉大人吃不習慣!”

“沒有利害衝突時,任何人都可以做朋友!”宇文士及推開李旭的營帳門,一屁股坐了進去。

“宇文家的人最近好像一直在打仲堅的主意!”唐公李淵的府邸,長子建成低聲向父親彙報。李淵是個非常盡職的父親,家族大小事務通常都會讓孩子們參與。這樣,一方面大家可以坐在一起感受家庭的溫馨,另一方面,也可以培養遇到事情後,幾個兒子的實際處理能力。

壟右李家走到今天這個地步不容易,幾代人苦心經營纔得到這個結果。幾個兒子中必須出一個強於父輩的繼承者,才能把李家的輝煌永遠維持下去。

身爲世家子弟,他們生來就不是爲自己而生的。

“仲堅兄不是個輕易被人拉攏的人,況且,他那麼魯鈍,也許根本沒覺察到皇上刻意降低了對他的賞賜!”沒等李淵說話,李婉兒搶先說道。提起李旭的魯鈍,她又想起對方很多好玩的舉止。這個同姓少年與自己認識的所有世家子弟都不同,有時候傻傻的,有時候卻也十分討人喜歡。

“我倒怕是劉大哥那出了事情。皇上明着升了父親的官,實際上把最後這點兵權也變相給奪了。如果劉大哥被人拉攏了…。”李世民有些擔心地提醒父親。李旭不過是個校尉,年齡和自己差不多,才華不顯,即便被宇文家拉攏,對李家也沒太大損失。但劉弘基不同,他武藝高,爲人圓滑,並且素能服衆。一旦他那裡出了麻煩,李家最近幾年的努力便丟了一大半。

護糧兵並非只是一羣混吃等死的公子哥,很多大家族只顧着抓府兵的兵權,沒注意到公子哥們的潛在價值。他們雖然背後的家族都算不上龐大,但數量卻多達一千二百之巨。有一千二百戶正在崛起的中小家族做支持,李家的實力足夠提升一大截。

這纔是李淵對護糧兵縱容迴護的真正原因,別人猜不到,但建成和世民不會不瞭解父親的心思。

“如果姓劉的不知道好歹,就一刀殺了他!”李元吉愣愣地插了一句嘴,招來一大堆白眼。他看看父親的臉色,灰i黔留鑽進了母親的懷抱。

“弘基這個人,很知道進退,所以你們不用擔心他會背叛咱們李家。”李淵等孩子們都說完了,才慢慢給出自己的答案。他看看兩個己經長大兒子,還有一個涉世未深的女兒,想了想,繼續說道:“旭子是個心地純良的孩子,知恩圖報,宇文家費多少心思,估計也沒什麼用處。他將來的成就未必在弘基之下,眼下跟了咱們家,反而倒把前程耽誤了。”

“他一個鄉下小子,前程還不都是您給的!”李元吉從母親懷裡探出頭來,嚷嚷了一句,然後又飛快地把頭縮了回去。

“你們呢,也這麼認爲?”李淵出乎意料地沒呵斥幼子多嘴,笑了笑,對其他幾個子女詢問。

“咱們李家的確對他不薄,我想仲堅心裡也清楚這一點,否則不會當着滿朝文武坦然承認和咱家的關係!”李建成想了想,率先回答。他一直試圖把對方當作一個來投奔李家的遠房親戚看待,交往多了,心中對李旭也的確產生了一絲親情。

“他心存感激,所以也竭盡全力回報咱家。”李世民想了想,回答。李旭不會被宇文家所拉攏,這點他一直不懷疑。但李旭算是自己家的嫡系麼,對此他同樣心裡沒多少把握。這個人雖然表面上憨憨的,心裡卻有些死主意,他認定的事情,別人很難說服他回頭。

劉大哥和仲堅兄都很有才華,父親幫他,他們纔有出頭的機會。如果父親不幫他們,他們也可能出頭,但肯定要耗費更多時間!”李婉兒看法與哥哥和弟弟稍有些不同,更側重於對劉、李二人能力的欣賞方面。

“他們二人都不是因人成事者,如果爲父不幫他們,他們早晚也要被人注意到!”李淵點點頭,幽然說道,“此番徵遼,數十個屬國跟在大軍旁邊觀戰。倘若勝了,倒也能震懾那些蠻夷。若是大軍出師不利,恐怕”他嘆了口氣,搖頭:“恐怕將來會天下大亂!”

“亂世來臨前,咱們多幫一個人,將來就多一個朋友!”目光從幾個似懂非懂的子女臉上掃過,李淵的話中充滿優慮。

和宇文士及交談是一種折磨,此人的舌頭就像毒蛇的信子,紅鮮鮮地在口中翻卷,每一次吐出來的,都是”致命“的毒液。如果有人再模仿出幾聲嘶嘶的響動,李旭絕不會懷疑此人是條千年長蛇精轉世,生來就是爲了給他找不愉快的,。但是他又無法趕對方走,話說輕了,宇文大人當作耳旁風,說重了,憑着駙馬督尉的身份對方可以給護糧軍制造出數不盡射不開的麻煩。

對着面前那張英俊的臉,李旭對自己的人生幾乎感到絕望。如果可以在去遼河對岸作戰和陪宇文士及聊天之間做一個選擇,他現在情願去河對岸戰死。至少那樣會死得痛快些,不必忍受眼前這廝無窮無盡的尖酸刻薄。

好在,百餘萬大軍不可能一直停留在遼河西岸。大業八年(612)三月甲午(十五日),大隋皇帝陛下親自督師,向遼河東岸展開強攻。擔任先先鋒的是左武衛、左屯衛和左姍衛三路大軍計六萬餘衆,清一色府兵精銳,沒有一個臨時招募來的平民。

工部尚書宇文愷奉命爲大軍造浮橋,四萬多民壯腰裡栓着吹漲了氣的牲口尿泡,扛着木板、竹竿和短樁在大軍之前跳進了冰冷的遼河裡。北國春來晚,遼河水正值春汛,又冷又急,半柱香不到時間,己經有百餘名參與修橋的工匠被河水捲走。咬着牙在水早堅持的其他人也被河水凍得嘴脣發紫,手腳上的動作越來越沒力氣。

“取酒來,讓工匠們輪流上岸休息,下水之前每人先飲兩碗烈酒!”皇帝陛下不想當暴君,至少在他目光所及之處,他不願意看到自己的百姓活活被凍死。

他的命令很快被傳達了下去,片刻之後,新履任的車騎將軍劉弘基帶着護糧軍弟兄,將數千壇軍中爲慶功而準備的佳釀擺到了遼河岸邊。有人在岸邊點燼簧火,用瓦醫將烈酒烤熱。凍得面色青黑的工匠們湊過來,飲酒,烤火,再下河。上岸,烤火,飲酒……

浮橋一尺尺艱難地向對岸伸展,快到河中心的時候,對岸的高句麗人坐不住了。他們不是宋襄公,不懂得讓敵人登岸後再戰的“仁義”美德。數千名身披重甲的戰士衝向了岸邊,用巨盾豎起了一道木牆。木牆後,數千名身披輕甲的武士推來四十幾輛城市攻防用的弩車,用牛馬拉開弓弦,將杖餘長的弩箭搭上了弩牀。

遼河春汛正急,水面上風很大,距離遠時,尋常弓箭根本無法給對方製造麻煩。所以,雙方主帥不約而同地想到了牀弩,一場遠距離弩戰,率先在兩岸拉開帷幕。

滔滔水聲很快就被弩箭破空帶來的呼嘯聲所掩蓋,第一個人倒進了河水裡,被浪頭輕輕一卷,泛起一圈紅色漣漪後即消失不見。緊接着是第二個,第三個,手中除了木材之外沒有任何武器的工匠和民壯們無處閃避,眼睜睜地看着一根又一根粗大的木材飛來,同時穿過幾個人的身體。

工匠和民壯們亂作一團,想逃,身邊都是湍急的水流,離開了浮橋,不知道會被河水衝到哪裡去。想退,退路又被自己的同伴擋住,而浮橋的起端,幾百名手持皮鞭和鐵棍的監工凶神惡剎地逼了上來。

“不要亂,不要亂,他們長不了!”工部侍郎何鑄帶着十幾名侍衛冒着喪命的風險在半截浮橋上來回跑動,盡力鼓舞工匠們的勇氣。

“別亂,咱們弩車上來了!”絕望的呼喊聲中充滿的祈求。

大隋朝的牀弩的確開上來了,雖然動作比對手慢了半拍,質量卻遠比高句麗人所造的那些鄉下玩意精良。左衛大將軍宇文述一聲令下,三百多具弩牀同時發威,正在河中亂作一團的工匠們只覺得頭頂上的光線暗了暗,緊接着,就聽到了河對岸淒厲的慘呼聲。

那是數百人同時發出的絕望慘叫。精鋼爲鋒、熟鐵爲羽的大隋弩箭如撕紙一般,輕輕鬆鬆穿透了高句麗士兵豎起的盾牆,切豆腐般切開盾牆後的石甲或鐵甲,將盾、甲連同它們的主人一同釘在了地面上。

“別亂,別亂,繼續造橋,繼續造橋!後退者,當場格殺”工部尚書宇文愷聲嘶力竭地大叫。百萬大軍都在看着他,如果因工部的動作緩慢而折了兵鋒,身後那位心高氣傲的皇帝饒不了應該承擔責任的人。

數個逃上了岸的工匠被士兵們用步契捅死於岸邊,血順着河水散開,和被弩箭射死者的血融在一起染紅了半邊河面。前進亦是死,後退亦是死,無可選擇的工匠們只能低頭,一邊用繩索綁住搭浮橋用的竹竿、木樁,一邊祈禱菩薩保佑,別讓下一根弩箭落在自己的周圍。

那東西威力巨大,畢竟每次只有幾十根,絕忘了中人低着頭,在荒謬的現實中給自己創造一個不發瘋的希望。

高句麗的弩車數量少,玩不起兩軍對射,他們的目標是河中搭箭浮橋的工匠。幾十名工匠如浮木上的螞蟻般被弩箭剝下去,幾十名工匠的羽箭和長的威懾下,螞蟻般填補陣戽亡同伴的位置。

戰場上,生命本來就是如螻蟻。

長弩當空,風聲蕭瑟,血如蓮花般綻開,生命如殘荷般凋落。

百餘萬徵遼大軍蟻聚在遼河西岸,眼睜睜看着遼水慢慢變紅。他們幫不上忙,無主將命令,他們即使能幫忙,亦不能動。

“拉!”左衛大將軍宇文迷高舉寶刀,威風凜凜。

“拉一一!”幾十名親兵齊聲高喊。號角聲中,十名士兵同時扯動牲口的f繩,十匹蠢笨的挽馬緩緩向前邁動腳步。弩臂吱吱嘎嘎抗議着,慢慢被拉成半弧,三名壯漢子擡起一根巨弩,狠狠卡在弩槽上。

幾百名,上千名弩兵重複同樣的動作,三百多根包鐵巨弩在陽光下耀眼生寒。

“放!”宇文述重重地揮落寶刀。

“嗚l”三百多支死亡之矛帶着風聲飛上了半空,掠過河面,向高句麗武士扎將下去。

第一排高句麗士兵舉起的盾措被砸碎,死屍上豎起了第二排盾措。頃刻間,第二排盾措又坍塌下去,幾根遲發的巨弩穿越死屍之間的豁口,飛向了高句麗人正在張開的弩車。

“舉盾,保護弩車,舉盾,保護弩車!”督戰的高句麗武將喊得聲嘶力竭。大部分站在弩車兩側的輕裝步兵都逃散了,只有少數勇悍者不顧生死地舉起小圓木盾牌,在自家的弩車前擺出半圓型陣列。掠空飛而來的弩箭根本不是人力所能抵擋,11pi”地一聲,盾牌四散,人倒飛,被保護的弩車上空,無端下起了一場血雨。

高句麗弩車發射的頻率瞬間被打亂,大隋工匠和民壯用生命搭建的浮橋一點點向前延伸。高句麗人整頓殘存弩車,繼續攻擊浮橋;大隋巨弩再次砸爛高句麗人的盾牆,砸爛盾牆後的弩車……

幾隊高句麗弩兵實在無法忍受光捱打不還手的窘境,偷偷調整了目標,把弩箭射過河岸來。大隋左衛弩兵立刻出現了傷亡,但平素嚴格的訓練讓他們很快在敵人的打擊中調整好防線,把復仇的弩箭瞄準對岸的敵人射去。

無論弩車的數量還是質量哪一方面,隋軍都佔據着絕對優勢。更多的高句麗弩車被當場擊毀,徹底失去了發射能力。部分弩車還在苦撐,但對大隋將士己經構不成太大的威脅。

“後撤,射橋,後撤,射橋!”帶隊的高句麗渠帥注意到情況對己方十分不利,大聲命令道。

己經支撐到忍耐極限的高句麗士兵跟跟蹌蹌,緩緩倒行。殘餘的十幾輛弩車遠離了大隋弩兵射程,在河東岸二百步外重新整隊。半刻鐘後,弩箭又斜斜地飛了過來,在浮橋兩側濺起一個個巨大的水柱。

“把弩車推到浮橋上去,將高句麗人逼遠!”宇文述大聲喝令。左衛將士肩扛手推,將重型攻城器械推上還沒有完工的浮橋。忠勇的士兵抗起弩杆,迎着頭頂上的呼嘯聲,走向攻擊第一線。

小半個時辰後,高句麗人再度後撤。大隋浮橋再度向前延伸了二十幾步。雙方站穩腳跟,又開始了新一輪單調的對射。各自付出百餘條生命後,再度調整彼此之間的距離。

浮橋一寸寸,以生命爲代價前伸,距離河對岸已經不足一百步了。大夥的高句麗弓箭手不顧一切衝了上來,對河道中的施工者進行攢射。大隋左翊衛則將攻城用的革車推上了浮橋,居高臨下給以橋對岸的敵人弓箭手致命的打擊。

河水越發越紅,越來越稠,稠得幾乎凝滯,施工者悲涼地喊着號子,將稈,木頭一根根向橋端捆紮。他們不曉得皇帝陛下爲什麼樣要打遼東,也心中也沒有馬上取功名的豪情壯志。他們只想在下一根羽箭飛來之前,橋樑能夠完工。那樣,他們就可能活着撤離戰場,如螻蟻般卑微而輕賤地繼續活下去。

而此刻,前方是弩箭,後方是長矛。

申時一刻,第一根林隋木板搭上了對岸的高句麗河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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