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國殤(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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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言蘇威病重,兵部尚書段文振病危!”沒有外人在側的時候,李淵的脊背又馱了起來。屋漏偏逢連夜雨,自徵遼以來,能讓萬歲聽下幾句諫言的權臣病得病,死的死,如今朝中剩下的,不是沒遠見之輩,就是趨炎附勢之徒。對於李淵這種皇帝不待見的倒黴蛋,大夥躲還躲不及,有誰願意跟他交流對戰局的看法!

“黃門侍郎裴矩最近受寵!”長孫順德見唐公爲給皇帝進言的事情煩惱,低聲在一旁提醒。

聞此言,李淵覺得嗓子眼裡都開始冒苦水。黃門侍郎裴矩出身於河東裴家,對先皇受禪和今上即位都有擁立大功。此人知道皇帝陛下志向高遠,所以徵突厥、伐契丹、討高昌,開疆拓土的建議一個接着一個。大隋皇帝在他的諫言下,繼位十年來幾乎每年都興兵討伐不臣之國,把國力揮霍到了極限。此番東征高麗,也是裴矩一直主張的。請他向皇帝陛下提醒注意兵敗風險,豈不是等同於虎謀皮!

“裴矩素懷奸險,巧於附會,是個不折不扣的小人。但小人往往比君子更善於審時度勢。他喜歡名馬珠玉,唐公投其所好,再曉之以形勢,以他的爲人,未必肯在遼東作個爲國盡忠的孤臣。況且將來在朝中,此人也是一個助力!”陳演壽想了想,也附和長孫順德的提議。(注8)“也只能如此了!”李淵嘆了口氣,說道。無論心中多麼不情願,他今天也得去拜見一下裴大人。即便不爲了那三十萬東征大軍,也要爲了自己的兒子,爲了李家的將來…….

八百護糧兵快速集結了起來,閒得關節都開始發癢的大夥聽聞去前線送糧,心中的興奮遠遠高過了恐懼。

爲了避免軍心混亂,劉弘基嚴格命令麾下將校不得將軍情不利的推測透漏出去。“那只是推測,未必是真。如果因爲謠言擾亂而耽誤了糧草運送,諸位知道軍法會如何處置!”對着平素交往密切的幾個朋友,他大聲叮囑。

“是!將軍儘可放心!”參與運糧的衆將校齊聲答應。劉弘基素得衆望,關鍵時刻,大夥願意跟他攜手共渡難關。

李淵利用手頭職權徵集來的戰馬稍後一些到來,隨同戰馬前來的,還有李建成和錢九瓏,李府侍衛樊興也帶了二十名親兵跟在了建成身後,這是唐公世子第一次單獨執行軍務,他們要誓死保護其平安。

李婉兒和李世民在大軍出發前也趕了過來,他們和哥哥建成自幼形影不離,所以特地趕來給哥哥送行。二人都穿了一身戎裝,看上去英姿薄發。一入軍營,李世民就衝向了整裝待發的士卒之前,一手提繮,一手擎槊,彷彿他是此番出征的主帥。李婉兒則難得地顯出了幾分小女兒的溫柔之態,走到李建成的身邊,低聲叮囑道:“哥哥路上小心些,沿途多注意兩邊樹林、山谷等隱蔽處。高句麗人不願投降,想必有些頑固之徒會伺機而動!”

“你儘管放心,我們一人雙騎,此地到馬砦水之間又以平川居多!”李建成點點頭,笑着安慰道。第一次獨領一路兵馬,他心中也沒底。但是,作爲一軍之膽,無論如何也得裝出些恢宏大氣的模樣來。

“哥哥有主張就好!”婉兒給了自家兄長一個微笑,策了策馬,靠近了劉弘基,叮囑:“劉家哥哥,你也小心些。我知道你武藝高強,但領兵打仗……”

“好了,我保證把你哥哥和麾下這些弟兄們平安送回來!”劉弘基大咧咧地打斷了李婉兒的話。能爲李家盡一點力,他非常高興。至於沿途兇險,對於早已闖蕩多年的他來說,那不過是一碟開胃小菜而已。高句麗人再兇,兇得過邊塞上的馬賊和突厥人嗎?

李婉兒扁扁嘴,抗議劉弘基自逞英雄。轉過頭,目光看到李旭,她臉上的笑容慢慢黯淡。

“仲堅大哥!”李婉兒低聲叫道,她想說兩句和對劉弘基一樣的叮囑之詞,卻突然發覺沒有合適的詞彙可以表達自己的意思。

李旭的年齡僅僅比她大了幾個月,像對待劉弘基那樣把他真正當作哥哥,婉兒有些不願意。但除了把他當作哥哥外,女孩子家一時又找不到別的方式表達自己的關心。想來想去,終於壓低了聲音,蚊蚋般嘟囔了一句:“你自己小心些,平安回來!”

“我知道,你和世民也小心些!”李旭的回答比李婉兒的叮囑更不着邊際。二人相對看了看,都笑了笑,輕輕把馬頭錯了開去。

五百人,兩千匹馬,帶着一萬石救命糧草快速奔向東方。比起遼東城下七十萬大軍,這點人馬微乎其微,除了幾雙不捨的目光,幾乎沒人關注他們的去向。

“我本來想說……”李婉兒站在一個高坡上,望着遠去的哥哥和衆人,默默地想。

“你答應過要保護我的!答應過的!”她折下一根柳枝,霹靂吧啦,抽得地面塵土飛揚。

爲了保證軍糧能及時送達,左翊衛大將軍宇文述派來的信使是追隨了他很多年的一名得力家將。此人單名一個仲字,武藝高強,認路本領也甚是了得。儘管如此,第一夜,送糧隊也僅僅趕出了一百多裡。

不是劉弘基等人不盡心趕路,而是高句麗境內根本沒有任何一條大隋常見的那種寬闊筆直的馳道。遼東的所有道路全都是憑人踩出來的,有的地方根本就沒有路,全憑山川走勢水流方向自然形成。有的地方看上去平整如鏡,護糧隊卻不得不繞上一個大圈子。否則,按領路人宇文仲的說法,那是從來沒有人走過的沼澤,只看見野獸進去過,從來沒見到任何活物走出來。

天快亮的時候,大夥在一個不知名山坡陽面紮下了營。根本不用劉弘基下令小心煙火,沒有人還有心思弄口熱乎飯吃。幾乎在聽到休息號角的同時,將士們立刻像爛了的螃蟹一樣散了架。不一會兒,四下裡就響起了雷鳴般的鼾聲。

“咱們每匹馬上才帶了五石糧食,將士們全是輕裝,還累成這種樣子。東征軍大部分爲步卒,每人卻要攜帶三石軍糧……”望着四下裡七躺八歪的將士,錢九瓏不住地搖頭。

百里“急”行,以強健著稱的他和另一個李府家將樊興也累得筋酸骨軟。礙於在小輩們面前的顏面,二人才沒有在下馬後立刻倒下去。一邊整理行裝,一邊伺候李建成活動筋骨。此時,靠在他們身上的李建成卻累得路都不會走了,雙腿岔開,每一步都是端端正正的八字。

“這,這樣下去,可,可不行,白天的行軍,還,還可能遇到高句麗遊騎!不用,不用戰,咱們,咱們就敗了!”李建成趔趔趄趄地挪了幾圈,喘息着說道。

“讓大夥養足精神,休息好了再走。白天行軍,儘量控制速度,趕路不能太急,邊走邊警戒四周。如果遇到小股高句麗人,驅散了事。如果是大隊高句麗人擋道,就直接衝過去!”劉弘基皺着眉頭建議。

這是在草原上馬賊們對付官軍圍剿和商隊對付馬賊截殺的通用戰術,雖然在衝鋒過程中會有一定損失,但憑藉戰馬的速度,大部分人馬和輜重都能得到保全。以一支孤軍深入不測之地,這也是能活下來的最佳選擇。

聽了劉弘基的話,王元通、齊破凝等人的心中的興奮勁兒一掃而空。衆人沒資格參加李淵和心腹的議事,都以爲此番送糧如同出門散心一樣簡單,所以白天在劉弘基點兵時,他們死乞白賴地跟了過來。萬萬沒想到,這番出門散心的路竟如此難走,而且散着散着還會把小命散進去。

“劉,劉將軍,劉大哥,我,弟,弟兄們沒打過仗啊!”齊破凝臉皮最厚,趔趄着湊上前,輕輕拉了拉劉弘基的衣角,提醒。

“明天早上,我帶一百名老兵在前,仲堅帶他的那個團斷後,李府來的人護住馬隊兩側。你們這些人,躲在馬隊中間,把腿綁在馬肚子上。只要不掉下坐騎來,或被人流矢射中,就不會有事情!”劉弘基甩開齊破凝的手,拿了根樹枝,在地上輕輕畫了一個兵力分配示意圖。

此刻,已經沒有可能讓不願參戰的人返回遼東去,只有盡最大可能地避免路上的損失。李旭所部的那團騎兵中,有一百名新補充來的府兵,戰鬥力比護糧軍稍強,所以劉弘基把他們安排在了隊伍的最前方。李府派來的二十幾個侍衛個個身手都不錯,但人數太少,所以只能由錢九瓏和樊興二人各帶一半護在側翼。衆人當中,李旭的騎術最高,箭也射得最準,由他領軍斷後,後衛部隊平安脫身的可能性最大…。

客串過幾個月馬賊的劉弘基經驗豐富,根據本部人馬的特點很快拿出了一個行軍方案。錢九瓏等人本來還有些擔心新上任的車騎將軍經驗不足,指揮不了這麼大一撥新兵。聽了劉弘基的提議,所有擔心立刻煙消雲散,心中還暗暗佩服唐公李淵會用人,恰當的時刻居然派了一個懂得馬賊戰術的內行來。

“弘基兄,我與你並肩做開路先鋒!”聽完劉弘基的提議,李建成主動請纓。

“子固是一軍主帥,軍心能否平安,咱們這些人能否順利地走回懷遠鎮去,都着落在你身上。所以,你不能親身犯險,表現得越輕鬆,對大夥的幫助也越大!”劉弘基搖搖頭,拒絕了李建成的請求。

李建成本想身先士卒,沒想到劉弘基考慮得這麼長遠。環顧左右,見錢九瓏、樊興等人都無異議,只好點點頭,接受了劉弘基的安排。

幾個核心人物又商量了一遍,補充了些細節。然後派親兵喊來隊正以上軍官,悄悄地把任務佈置了下去。第二天日上三杆,待大夥養足了精神,吃過早飯,護糧隊再次拔營前行。幾個主要軍官各自散開,緊緊護住了糧隊的四周。看到陣型的變化,所有人都明白了此行並非遊山玩水,一個個不覺臉色蒼白,連握繮繩的手臂都僵直起來。

好在此地距離遼東城尚近,附近的高句麗人都被隋軍打怕了,輕易不敢上前惹事。偶爾在隊伍左右有小股的遊騎出現,看到戰馬帶起的遮天煙塵,判斷不出運糧隊的虛實,都遠遠地避了開去。

走了兩個時辰後,衆人緊張的心情漸漸平復。都道高句麗人膽小,未必敢輕捋大軍虎鬚。王元通、秦子嬰等沒上過戰場的雛鳥的臉色也漸漸紅潤,一邊夾在大隊人馬當中向前走,一邊嘻嘻哈哈地互相開起了玩笑。

“老齊,都說高句麗的女人很**,怎麼一路沒見她們出來歡迎王師?”

“三十萬光棍平趟過去,多少個女人也分完了,哪裡還有湯水留給咱們!”齊破凝涎着臉回答。

男人們鬨堂大笑,驚魂初定,色心立起,七嘴八舌地說起懷遠鎮附近幾個私寮中高句麗女人的好處,紛紛嚷嚷着此番一定要跟着大軍殺到平壤去,把高句麗王族的女人掏幾個出來,嘗一嚐到底是什麼味道。

衆新丁說得得意,劉弘基、錢九瓏等**湖卻越走越是心驚。按常理,大軍千里迂迴敵後,不攻打沿途城市情有可原,關鍵地帶還是要放些人手,以備不測之需或者用來保障後勤補給。可護糧隊走了一夜另小半天,沿途居然一個隋軍建立的臨時據點都沒看見。這樣的情景就有些蹊蹺了。按理說,左翊衛大將軍宇文述行伍數十載,萬不可能犯這樣的錯誤纔是。

下午申時,護糧隊在一處山谷裡埋鍋造飯。趁大夥不注意,劉弘基偷偷將負責領路的宇文仲叫道身邊,低聲詢問起東征大軍沿途佈置。聽完了劉弘基的問話,宇文仲也直皺眉頭,四下看了看,以極小的聲音回答道:“在昨夜咱們安營的地方附近,本來有一個臨時營寨。裡面屯了五百多個兵,我回來送信之時,還在那裡換過馬。可今天早上路過那裡,居然一馬平川,連木柵欄都看不見了。翻過了前面那道樑,在烏骨水的上游,還有一個堡寨,按現在速度,咱們傍晚就能到達……”

“你怎麼不早說!”沒等宇文仲把話說完,劉弘基皺着眉頭斥責。

“我,我怕說出來影響軍心!”宇文仲也知道事態不妙,小聲跟劉弘基嘀咕。

對方是宇文家的人,劉弘基即便惱怒也拿此人沒什麼辦法,看了看附近不知道長了幾萬年的森林和好像從沒有過人煙的山巒,嘆了口氣,繼續追問:“翻過前邊這道山樑,距離馬砦水旁邊的營盤還有多遠?我問的是要多長時間能走到,別跟我說最短距離!”

“翻過了前面這道樑,再沿山谷向南轉,就到了烏骨水旁。沿着河東岸走,以目前速度,兩天,最多三天,就能到馬砦水旁的虎頭山。那附近有個寨子,當地人叫它泊汋,是秦長城的起點,咱們還有一千五百兵士駐守!短時間內,應該不會易手!”宇文仲猶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回答。

“一千五百人?”劉弘基哭笑不得。在大隋軍方給出的地圖上,根本沒有泊汋這個位置。但通過李旭私下找契丹獵人問到的地圖,他知道泊汋的大致方位。此地在烏骨城下游四十里,如果高句麗人從烏骨城發兵,半天就能殺到泊汋寨下。

“當初不是全殲了烏骨城守軍麼,怎麼沒趁勢將烏骨城拿下來?”

“當初劉世龍大人主張兵貴神速,認爲烏骨城內可能還有敵軍,未必能輕易被咱們奪下來,一旦它像遼東城那樣久攻不下,反而破壞了陛下的安排。所以,咱們只奪了泊汋,以便接應大軍凱旋!”

聞聽此言,劉弘基臉色更差。九路大軍主將個個都是打過多年仗的老將軍,居然聽一個文官的指揮就不給自己留任何後路,真個是把高句麗傾國大軍都當成了泥偶了。若是自己是高句麗將領,哪裡還用接戰,派人奪了泊汋,再將馬砦水的浮橋拆掉,然後堵住大江西岸不讓隋軍回頭,不出半個月,三十萬兵馬肯定灰飛煙滅!

正焦急間,又聽到中軍附近傳來一陣喧鬧。劉弘基擔心李建成安危,趕緊扭過頭去詢問那邊發生了什麼事。片刻後,王元通捧着一把綠幽幽的東西走了過來,邊走,邊笑着獻寶:“谷芽子,我們挖到了谷芽子,那邊,地底下,到處都能挖到!”

說罷,將一捧發了黴的穀粒放在劉弘基眼前,溼漉漉的,散發着一股酸味。其中幾粒殼兒沒脫乾淨的已經長出了三寸多長的新芽,生意盎然。

“是大隋軍糧!”有人小聲嘀咕了一句,話語裡充滿了驚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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