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塵封

裴亶是在趕往建康,途經樊陽的山路上被殺的,一箭斃命。

裴愨接到消息後開始根本不相信,後來確認消息屬實之後先是悲痛欲絕,繼而勃然大怒,拎起報信兒的人問是誰幹的。那人說當時他們正走在密林裡,裴亶突然中箭,根本沒人看見箭是從哪個地方射出來的,而且將軍中箭後軍中立刻大亂,所以沒能抓到射箭的人。

裴愨氣得拍翻了長几,併發誓要找到下手的人,將他千刀萬剮。

兩天後,裴亶的屍體被運到了丞相府。裴愨掀開殮布,只見裴亶身穿兩襠鎧,手握馬鞭,雙目圓睜,一支箭橫穿在頸部。裴愨哆嗦了一下,然後強忍着悲痛蹲下來仔細察看那支箭和傷口。雖然射中的是脖子,但顯然沒傷到主脈,只是射斷了咽喉,因爲傷口處幾乎沒有什麼血流出來。

裴愨摸了摸箭鏃(箭頭),又看了看箭羽,然後對裴亶的副將孫靳說:“此箭名爲飛鳧。習慣使用這種箭的人,據我所知並不多。”

“那丞相已經知道是何人所爲了?”

“善使飛鳧,又有如此精準箭法的人,老夫只能想到一個。”

惠長庭殺了裴亶之後回到宮中覆命。司馬昀正在泰明宮看章奏,他把惠長庭叫到奏案跟前,仔細問了射殺裴亶的情況。最後問:“你能確定他死了嗎?”

惠長庭點點頭,“他若不死,皇上可賜長庭死罪。”

“那好。你回去跟國舅報個平安吧。”

“那……微臣還需要回來嗎?”

“不用了。”

“皇上不是說要跟臣學習箭術嗎?”

司馬昀放下奏摺,擡起眼睛看着惠長庭,“你是不想回去呢?還是想繼續留在宮中?”

“不是,只是問問。那微臣告退了。”

惠長庭站起來剛要走,“咣噹”一聲,一個東西從他懷裡掉了出來,砸到奏案上。惠長庭剛要去撿,司馬昀卻搶先一步把那東西按住了。惠長庭的指尖兒在不小心碰到了司馬昀的手背之後又飛快地縮了回去。

司馬昀擡起手,是個抉指(射箭用的扳指)。他把它拿起來看了一下,不是上好的牙骨做的,外面的邊緣處還有一個小的缺口,但它的表面很光亮,能看出已經戴了很久了。

司馬昀說:“已經壞了還用,朕再送你一個新的吧?”

“嗯……”惠長庭又跪了下來,“謝陛下恩典,不過臣已經用慣這個舊的了。”

“雲——中——長——亭”司馬昀看着抉指內壁上刻着的有些模糊的字,唸了出來。

“是什麼特別的人送的嗎?”

惠長庭不回答。

“朕沒記錯的話,‘長亭’是你的字。跟名字太像了,很少有人會刻意去用吧?”

“嗯。”惠長庭盯着那個抉指,臉上沒有表情,眼裡卻滿是哀傷。

司馬昀把抉指放到案上,“行了,你走吧。”

惠長庭拿起抉指,起身往外走。走到門口時,司馬昀又叫住了他,“長庭!”

惠長庭回過頭。

“有些人、有些事,該忘就忘了吧!”

惠長庭走了,司馬昀拿起章奏卻看不下去了。

八年前,因爲樊陽之亂,晉改年號景元爲太和。司馬昀14歲,惠長庭16歲,兩人一起進了國子學。那裡的學生雖然都是皇親和貴族,但司馬昀只認識惠長庭,他們小時候在一起玩兒過幾次。半大的少年很容易混熟,司馬昀和惠長庭很快便在學校裡同進同出了。平時沒有人敢管司馬昀,所以每次兩個人闖了禍總是惠長庭一個人捱罵受罰。

那年年末的時候,司馬昀和惠長庭偷偷潛進博士的公廨(官員在官府中的住所)中,想偷考題。兩人正在書櫃裡翻找,忽然有兩個助教邊說話邊走近了這間屋子。司馬昀和惠長庭慌亂之中躲到了兩個書櫃之間的空隙裡。因爲空間過於狹小,他們倆屏住呼吸,身體緊緊地貼在了一起。司馬昀覺得兩人的狼狽相很好笑,一直忍不住要樂出聲兒出來。惠長庭怕他倆被發現自己又要挨罰,便用手掩了司馬昀的嘴,不讓他笑。惠長庭手上指節處拉弓磨出來的硬繭弄痛了司馬昀吹彈可破的臉,他忍不住掙扎起來。

兩個人正無聲地“搏鬥”着,那兩個助教走了進來。其中一個人說:“……是啊,聽說裴丞相昨天晚上又去了惠平宮。”

“要不然丞相爲什麼要立三皇子爲天子啊!”

“哼!要我說,靠自己的母親委身於下臣才能保住皇位,這樣的皇帝不當也罷。”

“你倒是想,那也得先有個皇帝老子才行……”

這兩人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地談論着有關於惠太后和裴愨的謠言。書櫃後的惠長庭眼看着司馬昀本已笑彎了的一雙美目漸漸變回了兩條直線,最後逐漸盈滿了淚水。惠長庭挪開自己的手,慢慢攥緊了拳頭,他動了一下想要衝出去,司馬昀卻一把拉住了他,然後搖搖頭,示意他不要動。

那兩個助教似乎也在找什麼東西,稀里嘩啦地四處翻找着。

司馬昀的眼淚沒有流出來,惠長庭看着他已經看不出什麼波瀾的臉,知道他心裡一定非常難過,一時不知道怎麼安慰他纔好,惠長庭低下頭輕吻了一下司馬昀溫潤的嘴脣。司馬昀擡起眼睛看了他一眼,然後低下頭,把額頭輕輕抵在了他的下巴上。兩個人就這樣一動不動,靜靜地等着外面的人離開。

那兩個助教走了之後,司馬昀和惠長庭從書櫃後鑽了出來。惠長庭說:“你剛纔爲什麼不讓我教訓他們?”

“在背後說這種話的也不止他們兩個,你管得過來嗎?再說,要是其他的人知道朕聽見了他們的話,你讓朕以後還怎麼再呆在這兒?”

“可他們怎麼可以隨意談論太后的事呢?就不怕掉腦袋嗎?”

“所謂法不責衆,所以說這樣議論的人一定很多。長庭,你也這樣想嗎?”

“沒有,我從來沒想過這些。長庭眼裡皇上就是真龍天子,與他人無關。”

後來離開那間屋子,司馬昀和惠長庭都沒有再提過那天的事,兩個人在一起時依舊像以前一樣說笑打鬧,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書櫃後兩個少年之間莫名其妙的初吻就那樣永遠地被留在了那個狹窄而遙遠的空間裡,沒有人敢再去觸碰。

兩年後司馬昀和惠長庭離開了國子學,兩人見面的機會也越來越少。又過了一年,司馬昀隱約聽說惠長庭跟一位善長嘯的公子在一起。再後來,司馬昀大婚之後就沒有再詢問過惠長庭的消息。

作者有話要說:因爲沒想好怎麼能說的形象一點兒就沒解釋,不過既然mimi問了,就簡單說一下。

嘯:應該算是魏晉南北朝時期流行的一種技藝,現在已經失傳了。

1、吹聲也,從口,肅聲。——《說文解字》

2、蹙口而出聲。——鄭玄

我的理解是跟現在的口哨有點相似,但可能需要更深層的練習。而長嘯好像是更高深的一種嘯。最開始的嘯是一種招魂之術,後來逐漸轉變成一種娛樂活動。書上寫的很神,西漢劉根,長嘯時,嘯音清亮,聞者莫不肅然,衆客震悚。須臾,廳上南壁忽開數丈,見兵甲四五百人,傳呼赤衣兵數十人……總之他又嘯出了什麼車馬、鬼怪、亡故的父母等。當時善嘯的代表人物很多,如竹林七賢中的阮籍、嵇康等。有關嘯,後文還會提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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