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依舊未明,蘇沉兩兄妹所乘的馬車從何府後門一路直駛入門。既下了馬車便一同往後廂房而去。路上也不過是隨意的說得幾句閒話,然而大抵是因爲見到何蘇釋心情放開的緣故,兩人都覺得很是愉悅。
揭簾子進廳堂的時候,卻聽裡頭叮叮噹噹的樂器敲擊聲,又有小鼓咚咚的響起,忽聽得低低衝出一條極細的輕嘯,女子歌喉遽發,宛轉又清脆,似乎在廳堂裡頭環繞,琵琶彈奏聲夾雜着女子柔軟嬌俏的調子,一聲高過一聲,百變不窮,只聽那歌詞或五字一句,或七字一句,每幾句一段落,再有蕭音相配,極是引人。
既是有人在表演,蘇沉便和何蘇釋在外間站定,預備要等她唱完這一支曲調再進去。果然過得片刻,蕭音漸歇,女聲轉低。蘇沉估摸着差不多了,準備要跨腳進去,忽的那女聲沖天一拔,倒是唬了她一跳。
只聽女音忽的似乎在九天雲霄間飛馳,忽高忽低,忽上忽下飛舞一陣,終是偃息了。廂房之內又有女聲道,“果然是白家三娘子,這曲子端的極妙,我也有好些年歲沒得聽到了。”
又聽那唱歌的女聲道:“老太太如何說得這話,上一年來京給太后娘娘祝壽之時奴家還見過老太太來着,能得老太太一讚,也是爲奴的福分。”
於是廳裡頭嘈嘈雜雜的響.起了七嬸八孃的聲音,混混雜雜。
辨出是唐母的腔,蘇沉被何蘇釋.拉着進了內房。雖是白日,但由於天氣陰暗裡間燃着幾根碗粗的蠟燭,橫樑上又吊着十幾顆嬰兒拳頭般大的夜明珠,照得如同在強光下一般,卻又不刺眼。
何蘇釋三兩步進去笑着道:“奶.奶,你看我給你帶着誰來了?”
蘇沉便含笑上去福了一福,叫一句奶奶,正要給其.他幾個嬸嬸行禮,卻被何蘇釋一把推了去榻邊,又被唐母雙手摟住,不住的心肝寶貝亂叫。
蘇沉頭上直冒黑線,無奈到極致,卻見唐母臉上兩.行清淚順着皺紋橫流豎淌下來,口中嚷道“你卻要想死我才罷休……”“便不要理我這個不中用的老不死纔好……”“偏偏走得不知去哪裡……”“次次都要七災八難,可憐見的……”云云。一時想起在蘇州時唐母對自己的好,鼻子一酸,跟着掉起淚來。
聽她一哭,唐母更是傷心得慌了。吳氏跟張氏在.一旁苦勸半天,衆人又勸了半晌,唐母才收了神色,拿着蘇沉的手細細打量她臉色。
“瓜子怎麼瘦了.這麼多,你肩膀上的傷好了多少,還痛不痛?”
知道自己臉色不好看,蘇沉便窩進了唐母懷裡頭撒着嬌道:“奶奶怎麼老是問這些,好容易回來了,幹嘛提那些不好的,我傷早好了,別管那些。”因唐母說的是肩膀上的傷,她便回味過來,雖然吳氏等人瞞不住她,但也好歹不敢讓知道傷了心臟,須知心脈既傷十有九死。
她說着又道:“不知道方纔這位唱歌的……”
張氏立刻接過話來,“這是京都的小調白三娘,最是有名。你奶奶念着三娘好些日子了,在蘇州的時候就說可惜了,聽不到她的小調。這回可是遂了她的願了。”說着又道,“瓜子轉過來我瞧瞧,半年都未曾見得了,倒讓我想得緊。”
蘇沉笑着要過去,唐母攏了攏她的領子,又囑咐一會就過來一處坐着。蘇沉笑應了,過去給張氏和吳氏劉氏等人請安。
張氏問了她許多傷勢的問題,蘇沉一一答了。但因她問得懇切在心,也知道這個嬸嬸慣來都挺關心自己,也很是感動。等到被叮囑了早點回去休息,她便去了吳氏那裡。吳氏卻只是拉了她的手不肯放,如果不是要顧及儀態,想必早已抱着細細看傷勢了。蘇沉見她眼睛通紅,又比前幾月憔悴五六分,心下一痛,也知道自己讓她操心了。
好容易去劉氏那位子處要請安,卻見她仍是那副華麗異常的打扮。她本來就長相美麗,時下女子崇尚高髻,但畢竟是出門參加宴會之時纔會精心打扮,但劉氏在家卻依然聳着大約一尺來高的假髮髻,上cha鳳釵白玉等飾品,耳垂上吊着打造繁複的牡丹狀耳環,閃爍耀眼,不知道是什麼材質製成,更引人注意的是她額頭處伏貼的懸掛了一隻火紅火紅的淚滴樣貌飾物,蘇沉初初看時不知道是什麼,後來仔細一打量,發現居然是火珊瑚做造,不知道用的什麼方法打磨得光亮圓潤,漂亮至極。
記得以前不知道是在哪裡看到說現在的高髻假髮製造很是無序,因爲古人崇尚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可毀之。毀之則是不孝,所以假髮很是難收。但是高髻又深受貴婦歡迎,這個行業暴利無比,所以形形色色的人都涌了進來。假髮來源很多,有些是從尼姑庵裡頭收的,有些是去寺廟裡頭託相熟的寺僧想辦法弄出來的,還有的乾脆去挖人祖墳,弄死人頭髮。
既是死人,則死因百種,有些死於惡疾的,頭髮處受了人死散出的病菌所浸,往往帶毒,水煮也是殺不死,不過就算能殺死病菌,如果讓人知道了頭上的假髮是死人的,又有誰還敢帶……
似乎以前看書,說是宋末的許多婦人都因假髮感染而死,後來才漸漸爆出這個行業的醜聞,只是現在高髻依然風靡無比。
蘇沉端詳着劉氏頭上晃晃蕩蕩的高髻,不由得聯繫到死人,心裡頭一陣發寒,忙規規矩矩的行了禮。劉氏不鹹不淡的跟她說了幾句話,蘇沉客客氣氣的回了幾句話,於是回到唐母懷裡。
唐母抱着她擔心傷口,蘇沉忙辨道說不妨事,真的好了。於是又老老實實耐耐心心的回答她一堆一堆的問題。
劉氏忽然道:“白三娘子,你這妝容倒是極好,只是不知道脂粉是哪裡買的。我慣來用着胭脂堂的東西,但見起來卻不及你所用的好。”
那白三娘子本坐在一邊同張氏與吳氏說話,被她這樣一叫,便要起身行禮答話。只見她行過禮答道:“我們下等人家,又哪裡用得什麼好東西。這不過是些民間的不值錢的小方而已。”說着又道,“我這兩日在家,便沒怎麼上妝,今日老太太叫急急忙忙的出來,也沒怎麼做妝容,只是拿了淘米水澄出來的細粉擦了一擦。”
因她站起來,蘇沉方纔有機會好好看看這人。所謂三娘子,肯定就是有夫家的了。她頭梳一個婦人髻,身着簡單但不樸素,臉上也只是淡淡的施了一個淺妝,想必也只是撲了一層粉,打了點胭脂而已。
ωwш_ Tтká n_ C〇 這婦人只是中上之姿,但是好在眼珠靈活分明,像會說話一般,靈透靈透的,看着便讓人心喜。
蘇沉仔細看了一下,發現劉氏果然對這方面觀察仔細,那白三娘子雖然只是施了一層淡妝,但是極是好看,細看也不曾覺得她有什麼打扮。
那三娘子又道:“這素粉其實也蠻好用,平日裡淘米的水將米粒中的粉粒澄出來,放得安穩了,把水面上漂浮的一層東西給攪出來,放在白紙上在日頭下一曬,留在紙上的粉末打理出來,平常的小百姓就用這個了。我將那東西又跟紫茉莉粉混作一處,卻不想好用得緊。”
紫茉莉粉……寒……大姐,這就是你所謂的尋常百姓?
蘇沉頭頭冒冷汗。
雖然入京只得半年,但也知道京城裡面化妝品類最爲出名好用的是胭脂堂的東西,但是也十分值錢,往往一小盒脂粉就能抵上尋常人家的好幾個月的用度。而紫茉莉粉,就是胭脂堂的招牌細粉……
聽到這裡,蘇沉不由得懷疑的看向她穿的衣服,方纔只是掃了一眼,覺得簡單,現在存了疑心再一看,更是無語了。
這白三娘子所着衣料雖比起吳氏等人的差了一兩個檔次,比起劉氏來更是便宜許多,卻也是上佳的,不過重點卻是她那衣服的袖口和裙角處細細密密的用跟衣服同樣顏色的針腳繡着一圈一圈的雲朵花紋。一掃過去不會留意到,但是仔細看來,卻栩栩如生,靈活無比,不知道要手工熟練的繡娘花多少工夫才能弄得這一件衣服……
雖然演藝人士極要kao衣着裝扮,但是細緻到這種程度,真是……
蘇沉心裡忍不住感嘆。
所謂偶像……
劉氏在一旁用心的記了這方子,又讓白三娘子重複一遍以驗證一下,復放心笑道:“早聽說三娘子在京都藝伶中首屈一指,多少權貴人家都爭着請你過府。我平日少與人交道,今日總算是得見了,果然了不得。”
那白三娘子連連推辭,忙道使不得使不得,自己沒怎麼樣云云。
張氏見狀也笑道:“三娘你也不用推辭了,我小時候你就很是出名,據傳是說這些年面上伺候後宮的幾位娘娘也不是一次兩次,就是聖顏也得見過好些次,推辭了須得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