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雲堡,激戰正酣,戰況十分慘烈。
女真大將銀術可連日攻堅不下,自知難以回去向完顏宗翰交待。他硬着頭皮去討要兵馬與攻城器械,完顏宗翰卻只給了他一批雲梯、撞木與鵝車,並未撥給他人馬。
銀術可知道,再拿不下青雲堡,不但是他自己,就連今天參與了這場攻城戰的所有將士,全都要被砍頭!
對未脫矇昧、心思簡單的半野蠻女真人來說,這種簡單粗暴的軍法,卻最有效。
今日已是最後期限,銀術可將軍營裡所有的好酒好肉都拿了出來犒賞全軍,將自己的愛姬也獻了出來給軍士們發泄。然後,他們拆掉了營帳、殺掉了女人、甚至脫掉了厚裘,將這些東西全都付之一炬——全力攻城,最後一擊!
再打不下青雲堡,不用完顏宗翰下令來砍他們的頭,今夜,這一萬女真將士全都要活活凍死在天龍山裡!
熊熊的大火在天龍山裡燃了起來,黑煙滾滾。在一片茫茫的白雪掩飾之下,十分刺眼。
此刻,青雲堡城頭女牆下,張儀敏正在親自給孟德包紮傷口。
這是孟德負的第十七處傷了,若非是有楚天涯送的那副塗金脊鐵甲,想必他現在已是死了無數次。幾天來,孟德一直身先士卒的在城頭殺敵,這精鑄的鐵甲都快要被砍得支離破碎,多處箭傷千瘡百孔。
張儀敏咬着牙紅了眼睛,給孟德包紮傷口時下手卻挺麻利。幾天來她做慣了這樣的事情,都快練出手藝來了。
旁邊不遠處,還有許多的婦女在給受傷的男人們包紮傷口或是喂湯灌藥。女真人沒日沒夜的狂攻,難得有這樣片刻的喘息之機。
城外燃起了熊熊大火,衆人看了各自驚疑,猜測不休。
孟德靠在女牆上,閉目養神。這幾天來,他根本就沒有一次的睡眠超過一炷香的時間。
正在這時,數名頭領一齊跑到孟德身邊來,急道:“大哥,女真人的鵝車又推過來了!這次有點不同,那些蠻奴全都光了幫子,還把自己的營帳都燒了。看來,他們是要魚死網破,做最後一搏!”
孟德睜開眼睛,雙眼血紅,精光畢露!
“你們退下!”孟德揮手,讓身邊的那些婦女們都退下了城頭。
“大哥,守不住了。”頭領們都圍着孟德,說道,“箭矢、滾油、擂木、炮石全都用完了,寨裡的房子、樹木能拆的能砍的也全都用了。現在我們只剩手裡這些砍得殘缺了的刀劍。還如何抵擋女真人的博命一擊?”
孟德眉頭緊皺,沒有急於說話。他要先聽一下,自己手下兄弟們的聲音。
“大哥,兄弟們追隨你走到這一步,都不後悔。不管是活着的,死了的,還是即將要死的,都不會後悔。”一名頭領說道,“但我們不能看到城破之後,我們的父母、女人和孩子,慘死在女真人的刀下或是飽受他們的凌辱!”
“是啊,大哥!——我們商量過了,都是這個想法!”衆頭領異口同聲。
孟德雙眉一沉,“你們想說什麼?”
“涅槃!”
這兩個字,就如同兩柄尖刀,狠狠的插在了孟德的心頭上!
“終於是……走到了這一步!”
佛說,涅槃者,即清涼寂靜,惱煩不現,衆苦永寂,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或超脫輪迴,或證果成佛!
當初青雲堡面臨張獨眼圍攻笈笈可危之時,所有的女人在房樑上懸了白綾,老人與孩子各自懷揣尖刀準備最後一搏——同生死,共存亡!
這就是青雲堡獨有的,涅槃!
可是如今,寨中都已經沒有了房樑可以懸起白綾!
“大哥,你說句話吧!”衆頭領問了這一聲後,全都靜了下來,就等孟德一句話。
不遠處,金兵推着鵝車緩緩而行,戰鼓與吶喊聲已經響在了耳邊。
剛剛走下城頭的那些婦女們,全都向青雲坪走去。那裡是平常男人們操練武藝練習箭術的大敞坪,現在已經被鏟去了積雪、堆上了許多的柴禾與棉被。
堡中除了仍在守城的青壯,所有的重傷傷員、老人小孩與婦女們,都集中在那裡。
一圈火把,已經點燃。
孟德定定的看着青雲坪裡黑壓壓的一批人,心在滴血。
“大哥,事不宜遲!”衆頭領一同跪倒在雪地裡。
“兄弟們都起來。”孟德深吸了一口氣,“我們還有多少能戰鬥的兄弟?”
“不到一千五百人,全體帶傷。”
“好。”孟德的牙關緊緊咬起,骨骨作響,“戰至一人不剩……涅槃!”
“是,大哥!!”衆頭領大聲的、猛然的應諾。
和以往每次一樣,他們仍是這樣的整齊、慷慨、義無反顧!
孟德緊緊的握住了刀,閉上眼睛,不想讓自己的眼淚這時候流出來!
“若有來世,我孟德仍要和你們做兄弟!”
“若有來世,我等仍要追隨大哥!”
“黃泉路上皆是伴,死又何懼!”
“殺——”
金兵的鵝車,離寨門還有不到一百步。這笨重卻強大的攻城器械,是女真人從遼人那裡“繼承”來的。形如其名,上面是形如鵝頸的高高箭塔,下面是沉重結實的撞車。它推近之後,先是上面的弓箭手射擊守城之人,打擊過後下面的撞車便出動,來撞城門。
最後的激戰一觸即發之時,青雲堡裡的三名族長與張儀敏,一同來見孟德。
“寨主,我等老朽有話要說。”時間緊急,族長們也就長話短說了,他們道,“青雲坪上,聚了三千鄉親,寧死不受金狗之辱,願與青雲共存亡。但是如果你們也都戰死了,誰將來給我們報仇雪恨?”
“幾位族長的意思呢?”孟德問道。
“寨主你莫非忘了堡內還有一條通往山外的險僻小道——猴兒崖與獵人澗?小飛不就是從那裡出入的嗎?”族長說道,“爲了青雲堡不絕種,寨主你馬上挑選一部份青壯從那裡逃走!保存實力,留待他日爲青雲堡報仇啊!”
“這……”孟德一時愣了,“青雲堡上下從來都是同生共死,怎能臨陣脫逃?”
“寨主既然是真英雄,就不要徒逞匹夫之勇!”族長們急切的勸道,“青雲堡建堡已百年,經歷變故生死茫茫,堡裡從來就沒有誰會怕死。今日便是青雲寨的滅頂之日,想死容易,想活下去,纔是真的難。寨主若能逃出昇天,青雲寨的血脈就能得以續存,斬殺金狗報仇雪恨的事情也纔有所指望——不然,我們縱然是死,也會死得不甘心哪!”
這時衆頭領們也都圍了過來,聽了族長們的這些話,個個悲憤難當情難自已,終於是有人淌下了男兒淚。
“寨主,不要猶豫了——快走吧!”
孟德很自然的看向了站在一旁,與他新婚不久的張儀敏。
“七郎,你走吧!”張儀敏面帶微笑,“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你我夫妻一場雖是時日尚短,但我無怨無悔。今日寨破,我願與衆鄉親一同涅槃。你若是真漢子、好男兒,就要帶着衆兄弟們逃出去。將來……爲我們報仇!”
說罷,張儀敏款款的下身給孟德施了一禮,一轉身,頭也不回的朝青雲坪走去!
孟德站定在原地伸出了手,張開嘴卻說不出話,終於,潸然淚下!
“寨主、大哥——走吧!”族長與頭領們全都跪倒下來。
孟德仰天長嘯,歇斯底里!
猛然將手中的朴刀往地上一插,他怒吼道——
“五百兄弟,穿白袍、掛白孝——隨我突圍!”
……
深夜,太原城西南方向的天龍山上,烈焰張天濃煙滾滾,將一方天際就都要燒紅了。
王稟、楚天涯、蕭玲瓏還有小飛等人一同站在南門的城頭上,靜靜的看着前方。
小飛撲倒在雪地裡,用拳頭狠狠的砸着地面,哭得死去活來。
沒錯,這肯定是青雲堡的“涅槃”之焰!
“是我害了孟德和西山。”楚天涯凝視着前方,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如果不是我去攛掇,他們或許不會有這樣的禍事……”
“如果孟德聽到你這些話,非但不會欣慰,還會很失望。”蕭玲瓏說道,“孟德是個真正的英雄,青雲堡裡的人你也見識過了。昔日張獨眼圍攻,寨中女子人手皆備一條白綾!爲義死節,死得其所!——這就是青雲堡義氣,也可以說是一種精神!”
“郡主所言即是。”王稟說道,“孟德與西山衆義士志在抗金護國,縱然是死,俠骨留香。他們如果怪你,今天就不會燃起這涅槃之焰!——老夫若是孟德或西山衆義士中的任何一人,就算是死,心中也在感激於你!”
楚天涯沉默無語,表情凝滯渾身僵硬。一陣寒風吹來,他閉上了眼睛。
“天涯……”蕭玲瓏頗是擔憂的輕喚了一聲,卻沒有迴應。她還從來沒有見到楚天涯像現在這樣子過。都不用看他的表情、不用聽他說話,她也能感受到他發自內心深處的悲憤,與無邊漫延的哀傷!
“不用管他,他不會有事。”王稟直視着前方,雙眉緊擰表情肅然,平靜的說道,“真是條漢子,就要肩膀扛得下責任,心裡裝得下愛恨,胸中燃得起熱血!”
楚天涯閉着眼睛,深呼吸,仍是沒有說話。
“戰爭就意味着死亡,誰也不能逃避或是選擇。如果面對死亡還能保持一如既往的慷慨,那纔是真正的勇士!”蕭玲瓏輕聲道,“天涯,我要向你和所有的宋人道歉,並保證一件事情:從今天起,我再也不會瞧不起宋人,也絕口不再提‘南人’這樣的字眼——天龍山上的那把火,讓我看到了宋人的血性!”
楚天涯終於睜開了眼睛,眼圈通紅,但是沒有眼淚。
“我楚天涯,也保證一件事情。”他一字一頓道,“女真一日不滅,我就一日不下黃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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