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武五年十月,徐衛啓程離開陝西,向江南進發。因爲平原部分地區還控制在女真人手裡,因此他此行的路線,仍由四川至荊湖,再到江西江南。臨走之前,他親自送別了契丹使團,馬擴也在隨行之列,並攜帶了川陝方面送給耶律大石的禮物。
解鈴還需繫鈴人,當年聯金攻遼的是馬子充,如今聯遼攻金,徐衛還是讓他爲使。儘管有人擔心,說馬子充是當年海上之盟的重要參與者,你讓他出西域,契丹人見了他還不分外眼紅?
但徐衛相信一個人,那就是素未謀面的耶律大石。大石號稱是契丹皇族,遼太祖八代孫,也就是說他必須往上追溯八代,才能跟皇帝有直接親緣。這麼算起來,大石跟遼國末代皇帝的關係,恐怕不會比劉皇叔和漢獻帝親近多少。所以,大石年輕時,必須自己參加科舉考試,才能入朝爲官。
但這樣一個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宗室,在遼國滅亡前夕,他作爲邊界守將,擊敗十萬宋軍。又在遼末代皇帝兵敗逃亡,生死未卜的情況下參與擁立新君,創建“北遼”,。再後來,只引數百騎西走,得到西域契丹族人的支持,率契丹、漢族等將士血戰十數年,終於重建大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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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他這些經歷不難看出,儘管大石屢遭挫折,但這個人跟他的同僚們完全不一樣。無論怎樣的逆境,他都沒有想過屈膝投降,歷經常人難以想象的困難,再次崛起。這樣的一個英雄,必定是個務實之人,他派兵東征,也說明他有矢志恢復之心。他是有大智慧的人”必定該知道什麼有利,什麼有害。
當然,徐衛雖然積極努力地拓展外交,但作爲一個賭徒,他並沒有把寶押在別人身上。在賭局中”與其寄希望於別人手裡總是爛牌,不如自己手裡握着王牌。
徐衛從陝西出發入四川,再沿長江東進,未半月,入荊湖境。這裡是張九月姨父何灌的防區,素以富庶著稱。但徐衛沿途發現,眼下正是爲春耕作前期準備的時間”可這沿岸不少土地還荒着沒有翻犁。估摸着,襄漢大戰對荊湖地區影響不
他此番去行朝是入覲,有時間限制,因此也沒打算攜妻去拜會多年未見的姨父何灌。說起來雖然是親戚,但因爲張九月當初在何府的遭遇”何徐兩家一直以來也沒怎麼聯繫。
十月下旬,徐衛行至江州,因張九月是北方人,實在不習慣這種長途坐船,一時竟病了。徐衛體貼愛妻,就在江州登岸,入住館驛,打算改走陸路。
“慢點慢點。”徐衛抱着櫱九月,一隻腳先跪在牀上,緩緩將妻子放在塌上。又親自替她寬了衣,蓋上被子。張九月生次女時”落下些月子病之類,畏寒怕冷,徐衛又在塌前生了爐火。
照顧妻子他親力親爲,倒讓隨行的僕婦們無事可幹。張九月臉色很不好,一張臉煞白,因爲暈船”她能吐的都吐了,最後只能吐些黃水。徐衛放了個水盆在牀前,只要張九月一動,他就扶將起來”輕撫其背。
又命僕婦去弄些稀粥,自己攪得溫度合適,嚐了嚐,才舀起一。遞到九月嘴邊。哪知張九月什麼胃口都沒有,只顧搖頭。
“你就是強撐也得吃一點”肚裡的東西都吐光了,一會兒再嘔,你拿什麼吐?來,多少吃一碗。”徐衛耐xing地勸道。那旁邊的僕婦對這場面不以爲異,可若是外人看了,下巴鐵定掉地上。你能想像堂堂西軍領袖會是這模樣麼?
徐衛本不是一個體貼細心的人,只是他時常在外帶兵,虧欠妻集良多。一旦休兵罷戰,總是希望能儘可能地補償一些,以緩解心中的愧疚。
張九月聽了丈夫的話,這才勉強吃幾了。。不一陣,隨從請來了大夫,替張九月診治之後,對徐衛道:“夫人一路勞頓,更兼水土不服,現在身子很虛,方子就不用開了,最好是不要再受顛簸之苦,休養幾日。”
“飲食有什麼要注意的麼?”徐衛問道。
“,清淡吧,養養胃。”郎中說罷,即收拾起東西,告辭離開。徐衛命人付足診金,送出門外。
張九月在塌上聽得真切,此時掀起簾子喚道:“,官人。”
徐衛走上前去,坐在塌邊道:“沒事,休息幾天再上路。”
“但官人奉詔入覲,恐誤了時日。”“張九月不無擔憂地說道。
“沒事,此去杭州不算太遠,足可按期到達。”徐衛寬慰道。“好生休息,別想太多。”
張九月莞爾一笑,捉着他的手,閉上了眼睛。徐衛就這麼一直陪着,看着妻子那張漸漸有了細玟的臉,他也說不出來心裡是個什麼感覺,只覺得,妻子抓着自己的那隻手,就像是自己的,夫妻之間,已經完全分不出彼此。
也不知過了多久,徐衛自己都困了,坐在塌邊腦袋一點一點打着瞌睡。就在此時,門輕輕被推開”當年四嫂徐王氏送給他們的僕婦,如今已是老大娘,她姓範,張九月叫她範乾孃。
那範乾孃輕手輕腳走過來,低聲道:“太尉,士卒報說,江州知州來拜。”
大宋官場上不成文的規矩,路過的官員住進驛站,本地長官一般不用理會。但遇到二府之類的高官,那你就得跑快些。最好能在對方剛住下,你就到,以示殷勤。徐衛雖然並沒有在東西二府出任主官的經歷,但一來他名氣大,二來川陝宣撫副使,正二品太尉,級別上足以和朝中的執宰比肩。江州知州火速來拜,也在情理之中。
“讓他去花廳用茶吧。”徐衛隨口道。
又陪了一陣,徐衛輕輕將娘子的手放進被窩,又壓好被角,這才外出。到了廳上,早望見兩位身着常服的官員在等候。
他一出,那兩官慌忙起身”其中一個四十多歲,身着紅袍的官人上前見禮道:“下官江州知州,陳康伯”見過徐太尉。”
徐衛也客氣地還一禮:“路過暫住,何必勞姿知州?”,那陳康伯也不多話,將頭一俯,退到一旁。
他身後那人,估計三十歲還不到,個頭比徐衛還高,長得那叫一介,壯實,立在跟前跟座山一般,方面大臉,相貌兇狠,頗有些異族風貌。此時,那張兇狠的臉上滿是敬意,規規矩矩地抱拳,使勁俯下上半身,朗聲道:“卑職見過太尉!”,徐衛等他起身時,仔細看了幾眼,忽地笑道:“折彥野!”
“不想太尉還記得卑職!潼關一別多年,太尉風采依舊!”,折彥野〖興〗奮道。當年,他跟隨父親折可求救援虎兒軍,曾經得到了徐衛的提攜。
徐衛招呼二官坐下,說些場面話。那陳康伯雖然火速來拜,但其人話不多,也不見阿諛奉承。折彥野因爲有舊,大談抗金局勢,尤其稱讚西軍收復全陝,當然也免不了宣揚了折家軍在襄漢的戰績。並轉告說,他兄長折彥質得知徐太尉在江州暫住,很是高興,只是手裡有些緊急事務要處理,晚上定當親自來見。
按理說,折彥質是江西宣撫大使”又是郡王,而且跟徐衛交情匪淺,紫金虎既來江州,理當去拜會。只不過,一是因爲妻子有病,二來徐衛這一路低調,不打算太張揚,因此沒準備要見折仲古。但現在人家折彥野已經提出來,他也不好無動於衷,遂說了些客氣話。
送走這兩人,徐衛在館驛稍事歇息,傍晚的時候去看了娘子”見她睡得沉,心豐稍安。囑咐僕婦”等夫人醒了,熬些粥,佐些清淡小菜給她吃,如果還吐的話,再請大夫來看。
等到天色再晚一些,並不見折彥質來。徐衛左思右想,於公”折彥質是方面統帥,威名動天下,於私,他和他父親折可求當年都救過自己,私交甚厚,的確應該主動去拜會人家。
只是空着手去不太合適,現在天色晚了,街市上估計也買不到什麼好東西。徐衛此次去杭州,給徐紹的遺孀,他的嬸孃帶了許多禮物,除了金銀之外,還有內地難得一見的東西,都是商人們進獻的,很多都是在榷場購自党項。光是價值不菲的獸皮,就有二十幾張。
徐衛命均出一部分,讓士卒帶了,問明折彥質府邸,徑直而去。因天色已暗,徐衛行走於這座歷史名城,想走馬觀花也不可得,只見那燈火輝煌,彰顯在此處的繁榮。據說名聞天下的廬山也在此地,不過徐衛可能沒時間去遊玩。
好一陣,方尋得折府,但見門庭軒昂,氣派萬千。旁的不說,你看那燈光下,站立的兩排門人,個個膀大腰圓,靈神一般杵着。尋常小百姓路過此處”只怕連多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俗語說宰相門人七品官,折府的門人,還真有就這架勢。
徐衛因爲是赴行在朝覲,不曾帶得儀仗,出門也只是僱了輛馬車,士卒挑着東西在後頭跟着。當車在折府門前街面上停下時,那兩排門人的目光唰刷射下來,個個凌厲。
徐衛這是與故人會面,所以用不着太正式,因此也沒穿公服。就一件羅綠錦襖,腰裡用革帶繫着抱肚,外頭披了領團花簇錦的大氅,罩頂結式襆頭。雖然也華貴,卻顯不出身份。
結果,當他擡起腳往臺階上走時,折府的門人們就已經不自覺地開始堵門了。徐衛以前碰到過很多次被別人府上的門人糾纏的經過,因爲人年輕,沒誰把你當回事。爲免不必要的煩擾,徐衛一邊走一邊道:“,請通傳府內,徐衛來拜折郡王。”
門人們聽得真切,本來向府門中間靠攏的他們立馬散了開去”一人疾步竄入府門去通報,剩下的拿一種敬畏的目光看着面前這位官人。
折彥質因其“功蓋當代”,受封郡王,再加上江西是他的“地盤”,他的僕人們自然眼光高一等,尋常官吏根本入不得法眼。但徐衛絕對不適用“尋常”,二字,這位西軍領袖手裡握着二十萬精兵,麾下將領光是節度使一級的便有五六位縱觀天下,誰人敢小覷他?
只是折府門人們想不通幾乎可以與咱們大王齊名的紫金虎,怎麼這麼隨便?
不一陣,聽得裡頭腳步聲噼裡啪啦但見一身便裝的折彥質引着些人快步迎出來。人未到”聲先至:“子昂!子昂!”
徐衛上得前去,抱拳一禮:“見過折郡王。”
折彥質不還禮,一把拉住他的手,緊了又緊,藉着燈光仔細打量,嘆道:“子昂啊多少年了!”
“不錯,多年不見,大王可好?”徐衛笑問道。
折彥質拍着他手,頻頻點頭道:“好好好,我這正打算去館驛,你倒先來了。”
徐衛也不管對方這話是真是假,輕笑道:“我自川陝來江西理當登門。”
折彥質像是很感動,說不出話來,拉着徐衛就往裡走。後者搶道:“區區薄禮,不成敬意,還望大王笑納。”
“哎呀!來就來了,帶甚麼禮!太見外了,你我還講這些?”折彥質責備道。隨即,又命僕人們趕緊備宴,聲稱要與徐太尉大醉一回!
到了廳上坐定,折彥質喚來自己的兒子讓他們大禮參拜。折仲古比徐衛剛好大一輪如今四十好幾的人,已經商有三女兩子。兩個兒子裡,大的已經在作官,小的還未成年。都依了父親之命恭恭敬敬地給徐衛行禮。
“行了,去罷等今天這頓酒母了,你們當好生向長輩討教。要知道”徐太尉可是撐住了西邊半壁江山吶!”折彥質雖是文臣,而且還是正經的進士出身。但因爲常年帶兵作戰的關係,其作風頗有些軍營氣。
徐衛客氣幾句,折彥質又問:“哎,子昂,你是獨身赴行在,還是怎地?”
“官家明詔,讓我攜妻赴江南。”徐衛道。
“哦?怎不見弟妹?”折彥質問道。
“渾家是北方人,不習慣坐船,一路顛過來,到江州已病了,且在館驛歇着。”徐衛道。
“無妨,明日我讓拙荊帶着藥口補品去看望,你也別急着走。就在江州住上幾日,你我多年未見,好些話想跟你說啊。”折彥質笑道。
徐衛觀折郡王形容,到底是四十好幾的人,雖然當年的風采還在。但確實出了一些疲態,眼角鬆了,臉也有些垮了,身材稍微有些胖,跟當年自己在東京帶兵時比起來,差別還是挺大。
他看折仲古時,對方也在觀察他。嗯當年,小徐官人在東京可是大大的有名,不止是他的戰功,更因爲這廝生得一副好皮囊,走在大街上,百姓是蜂擁而來圍觀。如今,十來年過去了,這廝從十幾歲的後生,長成三十多歲的壯漢,多年軍旅生涯和邊疆錘鍊,讓紫金虎銳氣盡顯,雙目炯炯有如皓月,皮骨如鐵似鋼讓人望而生畏,提拔的身軀就算坐着也如槍桿般筆直,唯獨嘴角一抹笑意,還讓人依稀看得出來當年的翩翩風範。
好大一陣之後,折仲古打破了沉默:“子昂,你我奮鬥十年,都歷經重重艱難,才換來今日的地位。
哎喲,想起來,當年杞縣劫糧,好像就在昨天一般。”
徐衛笑笑,他還沒到總回憶往日榮光的時候,眼睛一直在朝前看。“不一樣,昔日女真人追着我們打,而如入,…大王襄漢一役已經足以說明問題。”
折彥質嘖了一聲,由衷嘆道:“我最佩服的,就是你那份信心。想當年,金賊幾乎迫近東京,滿朝文武哪個不是心驚膽戰?可你總說事在人爲,並一再跟人解釋說大宋是可以有作爲的,到現在,你已經實實在在地證明了自己的話,不容易,不容易。”
徐衛擺擺手:“以前的事,過去就過去了,眼下才是最重要的。”
折彥質一拍大腿:“不錯!這倒是實在話!如今南北媾和,表面上看,這又是罷戰,又是還地的,好似金賊真心要與我朝修好一般。但依我看來,這也就是塊遮恥的布,早晚得給扯下來!到時,金人必舉大兵來犯!”
說到這裡,也不等徐衛回話,繼續道“但今時不同往日,官家即位雖然不久,但銳氣進取。不久前”召我與荊湖何太保入行朝,垂詢軍機,大有北伐之意!真英主也!”
“北伐?現在?”徐衛不免吃驚。太上皇趙桓在位時,朝廷大政方針反反覆覆,到退位之前終於選了一條道走到黑,消極保守。現在這位新皇帝倒不保守了,但也不用激進成這樣吧?
“官家倒確實有這個意思,但我與何太保都以爲不可。唯今之計,莫如蓄力待時。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不打就罷,要打”至少將女真人逐過黃河去!”折彥質笑道。“當然,這一點你是先辦到了,到時江西荊湖北上取東京,你就可遣偏師從虎牢關出來,何愁大事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