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點沒過半，不破尚便開始整理散落滿桌的曲譜，對面前的黑髮女人不再抱有任何期待。
不，一開始抱有期待就是錯誤的。
音準勉勉強強及格，唱錯音的地方不是多到他無法忍受的程度，但那澄空清澈的聲線在歌唱時卻毫無特點可言，簡直就是緩緩淌過的自來水，讓人感覺不到存在，沒有爆發力，更別說沒有敘事者的魅力。魚生洋子壓根就不適合唱這首歌，不，她壓根就不是唱歌的料。
演員就該好好演戲，沒有底子來唱歌搗亂做什麼。
到底是誰提出讓魚生洋子唱片尾曲？他真是無法理解那個人的腦子究竟裝了什麼。
“就到這裡吧。”
他將曲譜放進揹包，下定決心回絕公司的要求，就算是花形集團施壓也決不罷休。
開什麼玩笑，他寧願當掉這部電視劇，都不願意讓一個唱不出感性的人毀掉自己的歌。這已經是他最後的底線了，三年時間再怎麼磨礪，原則降了再降，也總是存在的。
洋子自然稱得自己有幾斤幾兩，雖然爲了電影角色曾經學過美聲，卻也只是短短一月，能有什麼成就？她仍是那個張不開口的五音全廢，她仍是那個只能演戲的人，她仍然是演員。
“對不起。”
不破尚緘默不語。
他能說什麼？難道要說你不適合唱歌，罵得她顏面無存？說我對你很失望？又不是他求着她來。
“雖然這樣做對魚生小姐很抱歉，但爲了這首歌，也是爲了這部電視劇……”
“我……”這是洋子沒有想到的對話展開，她看得見他的果決，她猜得透他下一句話。既然對方將話說到這份上，她還能反駁嗎？
“抱歉，如果這是不破先生的意願，我會和我們部長商量看看，畢竟這不是我一個人的事。”
“既然魚生小姐都那麼說了……”
“很抱歉給你添麻煩了。”
“哪裡，是我耽誤了你的休息時間。”
不破率先起身，拉開椅子，洋子緊隨其後。在包廂側間的兩位經紀人聽見他們拉椅子的響動，當即停止談天走出來。
“已經結束了嗎？”安藝祥子看了看手錶，還挺早的。她記憶中的不破尚不是會提前結束工作的人。
“嗯，差不多了。”不破尚並沒有直接道出他們的談話結果，洋子略感慶幸，她可不想在自家經紀人全然不知的情況下，由他人開口告知。
“已經這個時間了呢。”社瞥了眼手錶，反應和安藝祥子天差地別。他的主張與她不同，他致力於保護藝人的身心健康，而她則更注重工作質量。“明天得那麼早起來，想必不破君也需要好好休息吧，那麼就此告別，我先送洋子回家。”
“這麼着急？不吃個晚飯嗎？一起走下去也行。”安藝祥子客套地說了幾句，社也並未當真。
“抱歉呢，今天和洋子還有些公事要談。”
“既然這樣那我也不強留了。”她笑得極其好看，深色脣紅襯出她成熟嫵媚。
“那我們先走一步。”社也是那副從未摘掉的溫文笑容，像古時淡雅如風的詩人。他紳士地爲洋子開門，側退一步，讓她先走，洋子也不好意思跟他謙讓來謙讓去，只得硬着頭皮第一個走出去。
“呼……”洋子放鬆下來小聲嘆氣的樣子卻被社捕進眼底，她注意到他的視線，趕緊收起疲態，一本正經地看着前方行進。自從社照顧她之後，洋子就發覺能放鬆自己的時間越來越少。正是如此，她纔不喜歡有經紀人。
社忍不住輕笑。
這女孩子真是……
“我送你回去吧，這裡不好打車。”他跟在她身旁，走進電梯。“洋子住在哪裡？”
“花本區。”
“花本區是……民宅吧。”演員住民宅似乎有些不太合適。暫且不提鄰里之間的閒言閒語，保全系統跟不上，狗仔也極其容易追查出來。
“嗯，因爲是父母的舊房子。”她點點頭，走出大門。
“父母的舊房子？”居然還是血親署名的屋子，這可更糟糕。鬆島部長平常是隨便了點，可也不會對藝人不管不顧啊。
“我不太喜歡公司提供的宿舍，便自己一個人住下了。”她下意識迴避有關父母的話題，或許是幾年來養成的習慣。“我的名氣沒有大到會被狗仔跟蹤騷擾的程度，倒也不礙事。”
她只是不喜歡宿舍的氛圍，不喜歡陌生的地方，不喜歡被集體圈養的感覺。
“可不要小看自己喲。”
洋子賠笑，她只是實話實說罷了。
最近的Case太滿，繼續住在近郊的花本區也不太方便，洋子已經開始留意一些靠近市區的公寓，只是還未找到合適的居住地罷了。
這樣的事她卻不願告訴身爲經紀人的社，只是不想依賴，只是想靠自己。
社開車很穩，一路上沒有顛簸，長達二十分鐘的路程陷進漫長的沉寂之中。洋子對社辛苦擠出來的話題大多是敷衍了事，一整天毫無休息時間的工作讓她很是疲憊，卻無法在有外人的情況下睡着。
“今天很累了吧，撐不住的話就先打盹吧，到了我叫醒你。”社實在不忍心繼續看她昏昏欲睡的模樣。
“沒事，快到了。”經紀人和藝人的磨合期極長，更何況他這個經紀人代理？自己無法在他面前睡着是正常的事情，這麼想着的洋子卻抵抗不了沉重的睡意，緩緩閉上雙眼。
社對後座突然地寂靜沒有過多想法，直到到達目的地，他才發現洋子已經陷入沉睡之中。他輕喚她的名字，沒有得到迴應，恐怕是這幾天都沒有好好休息。
“洋子？”還是沒有迴應。
社輕嘆一口氣，解開安全帶開門下車，打開後車座的車門晃了晃洋子，還是沒有反應。他索性把她抱出來，單手將洋子環住，讓她依偎在自己身上。他在她挎包裡翻出鑰匙，並警惕地給車上了鎖。
“洋子？真睡得那麼死……”他壓低聲音呢喃，卻發現她的呼吸頻率有些反常，社用手指碰了碰她的臉頰，溫度高得有些異常。
這可不是好兆頭。
社推開鐵護欄，眼角瞥見圍牆沒有掛上名牌，還未來得及疑惑，懷中人地顫動便將他引去。他低頭，看見她雙眼微張，漆黑的瞳孔沒有焦距。
洋子突然張了張眼，右手迅速捂住嘴巴，她推開社轉向另一邊，雙腳癱軟跪倒在地，毫無預兆地嘔吐。社被她這一舉動嚇了一跳，剛穩住身就蹲下去，用手掌輕拍洋子的背部爲她順氣。
“怎麼了？！”
洋子又感覺腹部一陣翻騰，接連乾嘔了幾次，沒有再吐出什麼，卻沒能馬上回答社。她用手背擦拭嘴角，抵在雪地上撐住身體的左手掌被冰冷侵蝕得失去知覺。
“洋子。”社有些慌，卻不僅是害怕幹剛接手的藝人出事會被責怪，他看着她痛苦的表情，自己也不好受。“還好嗎？”
洋子蒼白地笑了笑，剛想回答，又被突然涌出的嘔吐感抑制，只覺得脖子好像被人掐住，又被強迫着打開食道，吐出所有東西，儘管她的胃裡已經一無所有。
“呸。”
她吐掉嘴巴里剩餘的鏽臭液體，視線所見之處除了白就是紅。洋子看了看方纔捂着嘴巴的右手，手掌上也滿是血紅斑跡。
洋子下意識用左手擠壓胃部，果然是一陣悶痛。
這幾天太過忙碌沒有去醫院，平常還是節食狀態，腹部的疼痛也並非無法忍耐，於是拖拖拉拉了這幾天，似乎造成無法逆轉的後果。
“沒事……”洋子將右手掌的血跡擦到雪上去，故作鎮定，心裡就早就慌成火災現場。連血都吐出來了！會不會落下病根？會不會影響明天的拍攝？會不會就……這麼死了？未滿二十歲的魚生洋子仍然懼怕死亡，像這世上大多數普通人一樣。
這哪裡像沒事！
社在內心咆哮。
爲什麼現在的小孩都這幅模樣！蓮也好這孩子也好！都是不顧身體拼命工作，出了事又一副淡然無事的臉孔！是不是要死了才知道後悔！
“胃疼嗎？”他注意到她左手的動作，又回憶起照顧洋子的這幾天從未見她吃過東西，也不知回家休息後她是否進食。
“嗯……”
考慮到緒方導演對清水萊拉的體型要求……估計洋子這些天都是絕食狀態吧。
“不要撐着！”社皺起眉頭，站起身來，雙手抓着她的肩膀，“我們先去醫院，能站起來嗎？”
社一直以來都保持着紳士笑容從未改變，似乎是他皺眉的表情過於反常，讓洋子也跟着緊張。她勉強用腳撐着身體站起來，胃部的劇痛越來越強烈，她幾乎要站不住。
“我會死嗎？”
她在漫漫冬夜中發顫着質問他，手掌依舊沾着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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