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暖了沒幾日,弘時換了身份,成了老八的兒子。
我原知道這檔子事,於記憶深處。此時聽聞,仍是震驚。
恨他欲害弘晚不假,恨不得他死是真,眼前乍然變故,還是有些緩不過神。
胤禛回來隻字未提,反倒問起汪氏之事,“御醫怎麼說的?”
我一愣,反應過來他問什麼,不解爲何此次御醫未向他回稟還是故作不知,如實應道:“安胎藥中被換了一味。”
他靠着軟墊斜臥在塌,只盯着我看,不做聲。
無奈,繼續說道:“要不,我叫人把御醫喚來,讓他給你說一回,免得我記岔了。”
“過來。”他平伸手掌,止住我正欲出門的腳步。
隔着塌桌,一左一右,手被他託在手心上,有一下沒一下地以拇指抹過。做皇上的人舒舒服服斜躺着,我這爲人後的便坐着吧。
默然許久,胤禛開了口,有些啞,嗽了一聲,我遞過茶杯。他不肯喝,不知犯起什麼脾氣,非得等我把杯子放回桌上,才又說起話來,“你覺得是誰換的?”
我哪兒知道。
話到嘴邊又咽回去,腦子裡認認真真地想了一回,仍是無解,“不知道。”
“不是弘時?”
“不是。”
他笑,“你倒信他。”
我搖頭否認,“倒也不是信他,只是他前兒個發起瘋來,說的話亂七八糟,自然不是他。想來,他害弘晚福晉那回,也是怕得很的,難爲他能下得去手,原就不是那樣的人。”
笑着的人冷冷哼了一聲,清了清嗓子又問:“那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我幾乎沒有考慮,脫口而出,“是個孩子,還沒長大呢,就跟弘曆弘晝似的,時刻希望得到你的關注,甚至寵愛。”
他的臉色不大好,我又補了一刀,“時至今日,他咎由自取,你也脫不得干係,你這做阿瑪的沒有教好他。”
說完我便後悔,說重了,他疼我的孩子,我卻指責他沒有照顧到其他人的孩子,即便這是事實。
我心虛,可惜身爲人母就是如此,我只愛自己生的,顧不得別人的。他不同,每一個都是他的兒子。
胤禛靜默了很久很久,相握的手也不再輕緩摩挲,視線落在我袖口的紋飾上,一動不動。
自他皺住的眉心撫至太陽穴,揉了又揉,也沒能把那道擰住的結打開。
能聽見極輕的嘆息,悠長得像是不會結束,卻突然終止於新的提問,“弘晚呢?”
我不解,“弘晚怎麼了?”
他往我身旁湊了湊,估計姿勢不舒服,手上用力將我拉近,腦袋直接靠到胸前,聲音嗡嗡的,“是弘晚麼?”
我望着那一小片霜白,失了神。他又追問一回,我才明白所指爲何,連思量都不需要,答案自在心裡,“不是。”
“爲何?”他竟又笑起來,半是調侃半認真,“只因是你的兒子?還是因爲我這做阿瑪的教得好?”
我理着髮絲摸到辮尾,搖在手中故作沉思,“弘晚不需要做。若說弘時會做是因爲不甘,不甘同爲兒子卻求而不得,打出生便註定了,連輸都算不上,只因爲他壓根兒就沒有過會贏的可能。至於弘晚,你若問我是不是信他,是,我信他。我以爲……你也信他。”
他搖着頭輕聲發笑,埋在我胸前摟住腰後用力箍了一下,擡眼與我對視,“你瞭解自己的兒子麼?弘暉,弘晚,弘——”
話音戛然而止。
我攥住辮梢,壓得更低緊盯住他,“胤禛,你告訴我……”我說不出,壓在心底數年仍是說不出。我相信他,一直信,即使當日他親口說是弘晝,我仍信他另有原因,卻無法當面對峙般說個清楚。
一隻手握住我的脖子,掌心的熱度迫得我幾乎喘不上氣來,又呼之欲出。
“弘曆。”他淡淡一句,解我多年心結。
“嗯。”我點頭應聲,卻啞得連自己都聽不清。
他反而展了眉眼,輕鬆自在,“你不是早就知道,偏不來問我。你這麼信我,倒讓我覺得怪對不住你。”
“你自有你的道理,願意與我說時,自然會說。我知道就行了,不是非要問你不可。”
緊壓着脖子的手驀地鬆力,卻未放開,指腹來回揉捏應和着他說話的節奏,“你還沒說,你的兒子什麼樣?”
我以爲張口便能說出,嘴巴動了又動,才發現很難,各有各的好,一言難盡。
他也不催我,換了個問題,“你最喜歡哪一個?”
更難!
尤其對他這種早有心結的人,我還真不能胡亂地說。拉過他的手十指交握,我一邊思量一邊試着回答:“最早的時候自然是弘暉,直到很多年後都是,尤其在把他送走之後,就像額娘說的,越是不在身邊的越多了份虧欠,總怕他不好,怕他冷怕他熱怕他餓着怕他生病……哪怕他一切皆好,都怕,怕他怨我,怕他忘了我。”
胤禛眯了眼睛,笑容鎖進眸心,好似透過我看向更遠的地方。
我摸着他的頭髮,抱住的身體越發放鬆,偎在我身上愈加隨性舒適。
我以爲他倦了,卻清晰聽見他說:“後來呢?”
“額娘?”我明知故問。
他悶聲不語。
像孩子這事兒,幾個兒子都隨他!
我抱着像個孩子似的大男人繼續說:“後來呀,好多年我都只顧着弘暉,只因爲我怕他會像我知道的那樣早早死掉。原來比別人知道更多事不是什麼好事兒,會讓你在乎更多怕更多,也忽略更多失去更多。再後來,我才發現弘晚已經長大了,那麼懂事,其實他打小就懂事,跟挽兒在一起的時候反倒像是兄妹。錯失的那些年我找不回來,幸好,他和挽兒都不怨我,你把他們教得很好。我不知道更喜歡哪一個,也不需要知道,他們都是我的兒子,我都愛。任誰傷了他們其中一個,我都要他拿命來償。”
胤禛閉着眼睛,良久,笑得輕悄,“你怎麼沒提弘曆呢?”
“弘曆……”我長嘆了口氣,不似他那般輕鬆適意,“弘曆太鬼了,總是欺負弘晝,弘晝也不傻,心還大,吃得下他的虧,若是換了旁的兄弟,早就不跟他玩了。幸好當年你帶他回來,兄弟倆一同長大,有個伴兒,挺好。”
燭光正好,不覺初春夜晚寒涼,暖融融的。
兩個人摟抱着,不說話也舒服。
睏意來襲,我幾乎歪到墊子上,他撐住我穩穩地靠過去,摟進懷裡如同方纔我抱着他。一雙笑眸眨在眼前,吹着氣說:“你還挺喜歡弘晝的。”
我點頭承認,“喜歡,弘晝很好,就是有時太委屈了,他也不說。弘曆看着機靈,有時卻傻得很,就知道佔兄弟便宜,一副吃虧難受的樣子。隨你?”
胤禛哼了一聲,別開臉。
對,就是這股子彆扭勁兒,也都隨了他!
暈暈欲睡時,他與我說起弘暉和弘晚去杭州辦差的事,沒有細節,只是提起,簡單敘述,其間不無感嘆,對於弘暉未能留在身邊的遺憾,卻也未感強求。
我從支字片語中試着想象那段日子,兄弟二人如何經歷,如何與年羹堯相處周旋,竟尋不到半點蛛絲馬跡。我開始擔心,父子三人衆口一詞的順利無虞,我卻半點也不能信。
他說得對,我對我的兒子們並不如自以爲的那麼瞭解,尤其在他們長成男人之後,但我瞭解年羹堯,若想將他置於掌心之下,難。
一聲低笑,飄散於空氣中,久久不褪。聽得胤禛於耳邊低聲沉笑,“別想了,操那沒用的心,你兒子比你以爲的狠多了,辦起事來乾脆利落。”靜了一瞬,他又緩緩地說:“隨你。”
弘暉?還是弘晚?
顧不得他報復般的調侃,只想着他是否意有所指。我不知道,也不想再去猜,只要他們都好,便是最好。
我拽住他想要起身,斜偎着的人不肯,較着勁地用力,眉頭一挑懶懶地說:“你還沒說呢,汪氏的事兒到底誰幹的?”
這一晚上沒幹別的,盡陪他玩提問回答的無聊遊戲了,他不累麼?
困到乏力,心底一股邪火蹭蹭往上涌,氣惱回道:“你。”
原是置氣的話,一出口睡意竟消了大半,腦子裡那些亂得解不開的斷線彷彿自動鬆了扣串連起來。
可不就是他嘛!除了他誰敢?誰能!
胤禛突然湊到我面前,鼻尖幾乎相抵,呼吸可聞,“你可別冤枉我。”
伸手爬上他的臉,順着眉眼點在各處,“我哪兒敢,原就是被你逼得急了,胡亂說的。我只是個女人,沒什麼本事,這皇后的位子還是你扶着坐上去的,其實傻得很,承蒙你不棄,哪兒還敢冤枉你呢。胤禛,別逗我了,我累了,好睏,我想睡覺。”
晶亮雙眸笑意愈濃,迫在我眼前深深凝視,發了狠般咬得我忍不住叫出聲,納入他口中幻化成兩個字,“疼麼?”
我幾乎滴出淚來,“疼。”
拇指輕柔,與薄軟雙脣一併粘在仍是犯疼的那一處,吮吻間益加疼得厲害。
黑亮瞳仁閃爍於漸漸眯起的眼眸中,一字一句,直訴我的不是,“說了個遍,你倒說說我是個什麼樣兒的人,嗯?”
“你……”
甫一開口,哪裡還由得我說。
氣短時勉強得了呼吸,又被他盯得亂了節拍。我揪住他皺亂的衣領努力地解,倉促回道:“你倒先讓我看看你什麼樣兒,我好記個清楚,免得忘了惹你生厭。”
半伏在身上的人乾啞失笑,搖頭低嘆:“你這女人,傻哪兒了?精得厲害。今兒我可是聽明白了,你信了這個,又信那個,我呢?敢情,每個兒子都是心頭肉,可把我給擺哪兒了?”
我一把攥住他的手更加緊摁在心口,氣喘吁吁地說:“這兒,就這兒,你摸摸,在不在?若是不在,也定是你忙到別處去了,我有什麼辦法。快,鑽回去,住一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
那隻手滑得跟泥鰍似的,刺溜一下從我手底抽出去,更快地鑽進衣內,用力推擠着包握於掌中,要笑不笑地說:“然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