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自己關在房裡已經很多天了,除了每日按時的上朝下朝,盡心盡力地完成皇阿瑪交給我的朝務,回到府裡便直接走向最後面的那個院落。
沒有下人沒有侍女就連高無庸都被關在外面,我就一個人坐在她經常靠着的軟榻上,從窗口找尋她常看的那個角度。
我不知道她爲什麼常靠在這裡浪費一整個下午的時間,也不知道她在看什麼,從來沒有試着去了解過的我,現在倒有些明白了。因爲從這裡看出去,沒有灰牆灰瓦深宅大院,也沒有前院的廳堂樓閣書房臥室,更沒有屬於這座府裡的主子奴才男人女人,除了那片湛藍的天空,偶爾飄浮的層層白雲,什麼也沒有。
看清楚了卻想不清楚,或許是我自己不想去面對,可是現在,她已經離開我這個貝勒府將近一個月的時間,是否看夠了外面的天空?從那個更狹的屋窗裡看出去,有區別麼?
我知道這一次並不是她想離開,以她的性子即使要走也不會丟下弘暉,至於我……她是否丟得下,我不願意去想也不敢想。
爲什麼要答應讓大嫂帶她去別苑?明知道她懷着我的孩子此時並不適合出門,明知道大哥是在皇阿瑪的暗示下才違心同意送這別苑,怎麼我還會犯下這種錯誤。
當日我出門前和她什麼了?“走了”?好像是……可是爲什麼結果卻是她走了,沒再回來。
顏玉和如意是我特意挑來跟着她的,兩個人的功夫我知道,也特地找人再調.教過,我以爲有她們跟着再加上兩個武功高強的侍衛,斷然不會有事。可是當我與胤祥一起跟着大哥去別苑接她經過那片樹林時,還是慌了神。
我看到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侍衛,看到衣衫染血的顏玉,看到跪在我面前嚶嚶哭泣的如意,就是沒看到我最想見的那個人。
大嫂倒是沒事,駕着馬車先離開了,爲什麼她就這麼傻,自己要被劫走了還想着放丫頭回來。我要兩個本該伺候她的丫頭在身邊,有什麼用!
第一次,我冷眼看向那個被我自稱爲大哥的人。從記事時起,不管他再怎麼欺負我看不起我,閒言閒語的處處對我冷嘲熱諷,我都能壓抑着自己不去與他正面交鋒。近些年我們都長大了,各自有了家室,有了爵位、府邸,看起來像是走得近了,可是事實如何,我們心裡都明白,皇阿瑪也清楚。即使他在我生辰時送個女人來,不管是爲了監視我還是別的什麼,我都能忍。
這一次……
我強忍着瀕臨爆裂的怒意和恐慌,手心幾乎被指甲剜出血來,仍是婉言謝絕了他幫忙找人的提議,只希望他當作不知道。我的女人不見了,不管是他做的還是另有其人,我要先把她找回來,至於其它的事,都可以放,我能忍,因爲總有一天是要還的。
順着林子找了一夜,沒有頭緒。我明知道這樣找下去不行,可就是沒辦法叫自己放棄,我想,我也是第一次這樣亂了頭緒,明知是錯還死不悔改。
最後,胤祥居然把我拽下馬來摁在地上,我沒見過他這副樣子,憤怒的黑色眸子裡倒映出來的是我近乎絕望的眼睛。
我仰躺在柔軟的草地上,覺得自己快要透不過氣來,暗黑的林子裡月光竟然出奇的亮,可是,我的月兒哪去了,她可知道我在找她?如果我在這林子裡用盡全力的呼喚,她能應我一聲麼?
胤祥單膝跪在我身旁,雙手緊攥着我胸前的衣襟,看他咬牙的樣子我想這個一向笑得溫和的弟弟終於要爆發了,不出所料聽到他低吼的聲音,“你給我振作一兒!這樣找沒有用,你知不知道!跟着你在這兒轉來轉去,是讓你發泄一下,現在,夠了沒有?要是夠了趕緊回家,再想別的辦法。”
看着眼前這個親近了十年的弟弟,我覺得有些陌生,胤祥這樣對我話?也是第一次吧。
不過也對,從他就沒少受月兒的關照,如今嫂子不見了,是要急的。他得對,我是在發泄,現在也該清醒了。
推開他胳膊坐起來,看向不遠處的夜時和白龍馬,翻身站起走過去一躍而上,卻忍不住問出一句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話,“胤祥……你怕麼?”
“不怕,你也一樣。”胤祥的眼中倒是沒了剛纔的憤怒,直望着前方一夾馬腹飛奔出去,聲音隨着夜風傳過來,都沒有吹散那份堅定,“我們會把她找回來的。”
沒錯,我們會把她找回來的。這一個月裡,陸續派出去的人總有回覆,我的猜測也沒有錯,只是沒想到其中還有別的緣故。
我是皇子,大清朝康熙皇帝之子,不管當年我額孃的身份有多低微,現如今我已然是受皇阿瑪重用的四貝勒。在我眼裡,女人就該依附於她的男人,除此之外無非便是像我額娘與其它母妃一般爲了爭寵而勾心鬥角,只是這個女人……未免做得太多了。
明月,我原本不知道大哥從哪裡找來這麼一個女人,論相貌,以我男人的眼光來看算是出衆,那副煙視媚行的樣子很有些勾引男人的資本。論品行,更是“出衆”,出衆到讓我難以置信。只是一個沒身份沒地位閒置在我府裡的女人,居然敢在我的醒酒湯裡下藥,藉此成爲我的女人。
大哥送來的女人,不管我再怎麼不願意,也不能讓她消失不見,兄弟面子上的事總要過得去,無非防範着就是。可是查了許久竟然一線索也沒有,如此倒讓我明白一件事,原來大哥也不算蠢笨,至少這個女人的來歷被他藏得很好。
可她竟敢趁我不在找月兒挑釁生事,這女人也太不明白自己是誰了。我從來沒有動手打女人的習慣,對於女人我可以寵可以冷,可以給她們我能給的一切,如果不是氣急了我不會與她們過意不去,但這個明月真的讓我破了例。
不過是甩了她一巴掌而已,難道我還打不得?可她居然就敢和大哥一起聯合馬賊把月兒擄走,我不知道是誰給了她這天大的膽子。
因着此事倒是查出她更多底細,原來這女人本就是長在那羣馬賊中,憑着一副出衆的相貌搭上大哥。原本是要對他下手,偏又機緣巧合的被送到我這裡,卻害了月兒。
那些馬賊倒是精明得很,擄走了人也不上門求財,以爲這樣我便查不到他們?下手之前也不探查一下自己招惹的是什麼人,我——愛新覺羅·胤禛想要知道的事必然有本事查出來。現在靜着不動,無非是要一網成擒,趁此機會一次做個乾淨免除後患,除了大哥暫時動不得,哪一個也跑不掉。
明月,想要甩了青梅竹馬的馬賊頭子跟我?她也太不瞭解男人了,別我不肯,饒是那個精明的馬賊也不會善罷甘休。若非如此,月兒又怎麼會一直被他扣在手裡不敢妄動,如意算盤打得不錯,可惜我不受人要挾,我的女人,我要,你的女人,自然也有辦法成全你們。
所有的一切我都部署好了,只等一個合適的時機,就可以去接月兒回家,可是皇阿瑪竟然不斷地派我到處跑,難道李福沒向他回稟此事?不管有意還是無意,朝堂上的事畢竟是家國大事,兒女情長……我也只能讓月兒再多等些時日,只盼,她不怨我。
我能等,就算我相信月兒也能等,有人卻等不了。
我以爲自己瞞得足夠好,可還是被老八他們知道了。站在隔壁府門前望着那塊牌匾,唯有苦笑,早前月兒一句玩笑竟然也能一語成讖?我只能再精明的賊人還是有糊塗愚笨的手下。
老八並不樂意管這閒事,我知道,老九在籌銀子準備贖人,我也知道。兄弟們都長大了,與誰親近早已註定,可是這勝似親生的八弟九弟竟然也有意見不統一的時候,我真不知是該開心還是生氣。
胤祥得對,現在的我根本分不開身,既然攔不住八弟他們硬要摻和進來,不如兩條腿同時走路,只要能把人救回來,過程不重要。所以我即使再不願意讓我以外的男人去救她,現在也只能讓步妥協,好在胤祥與他們同去。
在我被皇阿瑪指東打西到處奔波時,終於收到了胤祥的信,意外的是不出半個時辰也收到了老八的信。我知道他們要行動了,早已將手下全部派給胤祥調遣,就算他們去接人,寨子裡那幫馬賊,我還用不着他人動手收拾,只是不明白這個八弟什麼意思。
胤祥是裝作不知情的刻意安排才能與他們一起行動,可是近一個月的時間裡,除了胤祥就連十四都不曾與我提過半句他們要救月兒的事,現在卻主動寫信給我,告知時間地的要我去與他們會合。
示好?討人情?無論如何,在這個時候能幫我把月兒救回來,是要謝謝他們。
可是當我冒雨駕着夜時飛奔趕去的時候,竟然看到老九從馬車上跳下來。我顧不得老八不算好看的臉色,也不想理睬糾纏我的老九,只記得路上老十極速駕馬要趕去我府裡報信,因爲月兒竟然要生了。
此時的老九與平日不同,即使他與我不算親近,可是因着月兒的關係尚算交往頗多,從不曾在我面前有失皇子身份的大呼叫。這一刻竟然雙手沾着鮮血抓住我的衣領,雨水衝了許久都沒有洗涮乾淨,殘留的紅色仍是刺眼。是月兒的還是他的?到底發生什麼事了?胤祥呢?
十四勸了,最能管住他的老八勸了,就連胤祥也從馬車裡跳出來相勸,他的怒吼始終沒停,一句句紮在我心裡。他得對,我憑什麼。我自己都分不清,在這兩個月裡我爲皇阿瑪做的事,爲這大清朝做的事,與咫尺相隔馬車裡那個屬於我的女人比起來,哪件是好的是對的。
可她不怨我不恨我,只想見我,爲了能見到我哭喊地求着這個攔住我的男人。
是,此時立在我面前對我怒目而視的九弟已然像個男人,居然像在保護自己的女人一樣斥責我,我相信如果再多給他一時間,抓在我領上的手絕對會打到我臉上或身上。他不聽所有人的勸告,卻因爲她的一聲九爺瞬間失了力氣。
我不記得自己是怎麼鑽進馬車裡的,也不太記得我是怎麼看着那兩個孩子降生在我手上,我只記得她像往常一樣叫我胤禛,被她咬在嘴裡的手鑽心地疼,還有,就是滿眼的紅。
原來,爲我生個孩子,真的這麼痛苦。
回到府裡的日子與之前沒有區別,上朝下朝後院,只是此時那間屋子裡的牀上躺着一個女人,一個纔剛爲我生了龍鳳胎的女人。除了必須離開的時間,我都躺在她身邊抱着她,不敢睡覺不敢閉眼,因爲從第二個兒子生下來,她就沒再醒過。我就這麼守着她看着她,怕我好不容易找回來的人,一個眨眼就會消失。
她曾經過千里姻緣紅線牽,所以要牢牢地戴着那枚我送的紅線戒指,可我只當自己是個身份高貴的皇子,想要的女人永遠都是我的。當她真的不見了,我才知道害怕,可是現在我已經戴了兩個月,她手上的那枚……是她不要了?
洗三兒的時候兄弟們都來賀喜,好像一切都變回了從前,所有人都笑意盈盈,只除了後院那個還在沉睡的女人,以及親手把賀禮放在我手上的老九。
太子帶來了皇阿瑪的賞賜,還有給兩個孩子賜的名字:紅挽、弘晚。
看着那兩個被寫在黃絹上的名字,我卻無力分辨皇阿瑪的意思,除了謝恩,滿腦子都是老九的話,“沒有第三次。”
我將的香薰盒子放在書桌上,看了許久,起身走到書房門口,忍不住轉回去心拿起來。
隨着盒蓋打開,只有一枚靜靜地躺在紅色緞布上的紅線珍珠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