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你騙了多少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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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情寧願短暫精彩,還是先去問它會不會有將來。

“還有什麼,是我們希望從世外桃源獲得,而在峂港尋不到的呢?”

蔡滿心在明信片背面寫下一行字,寫上自己寢室的地址,又拿過另一張,填上何洛的名字。思忖片刻,卻不知道寫些什麼。

“沒有與我同行,是你本科四年最大的遺憾。”

“願你振翅高飛,脫離羈絆。”

想了兩句,都不是特別可心。她盤膝坐在陸家旅舍的露臺上,側頭望向波光跳躍的大海,筆桿戳着下頜。

身後時斷時續的吉他聲總是打斷她的思路,蔡滿心忍不住扭身,在草蓆上蹭到陸生俊身邊:“阿俊哥,你已經彈了一個小時,始終只有這幾個小節。可以休息一下了。”

阿俊甩着手腕:“真的很酸,都已經木了,美女幫我揉揉吧。”

“哈,你還來邀功了!”滿心在他額上敲了一記,“臭小子,又想着去騙哪家姑娘吧?”

“哪有……”

滿心撇嘴:“學校裡也有很多男生學吉他,我見過不少,會幾個和絃之後就到草坪上撥來撥去,唱兩首校園民謠,還不是爲了騙小女生?”

“我學這個,是因爲真的喜歡。”

“是因爲會有更多的女生喜歡你,所以你喜歡它麼?”滿心從阿俊懷中奪過吉他,抱着撥了幾下。

“喂,小心,這可是海哥的寶貝,如果弄壞了他會吃了你。”

“音色也很一般麼。”蔡滿心又撥了幾下,從音孔看進去,像發現新大陸般叫着,“嘿,原來是北京出產的。”她大聲喊着房間里正在修理風扇的江海,“喂,這是哪家姑娘送給你的信物麼?”

江海扯過一截紙巾擦淨手上的油污,團成一團打在蔡滿心後腦勺,她吐吐舌頭。江海握着琴頸,將吉他從她手中抽出,轉動弦鈕,將各絃音高重新調過。又接上揹帶,將吉他斜挎身前。

他抿着嘴,神情單純認真,低頭時齊整的短髮看起來格外濃密,從前面望過去,眉骨的輪廓格外分明,堅毅的線條延伸到挺直的鼻翼。看似漫不經心隨手撥絃,便是漂亮的輪指,音符像叮咚的雨滴自屋檐滴落,敲打在青石板路上。江海低垂眼簾,他的睫毛竟這樣長,似乎將所有心事都遮擋隱藏。他神色悠閒,看似不疾不徐,但流水一樣的旋律自琴絃間淙淙流瀉,又恰似微風穿越林間,俊秀的喬木枝椏搖曳,繁茂的綠葉沙沙作響,在大片翠意間流轉着陽光明亮的圓斑。

琴聲忽而急促,像疾風吹落葉子上的晨露,掠過池塘的水面。江海和着節拍微微頷首,神色專注,雙手離開琴絃,嗒嗒地敲響面板,如同在風中愉悅飛跑的頑皮孩童,留下一串匆促的腳步聲。一段漂亮的華彩過後,他嚴肅冷峻的神色變舒緩,綻出舒心的微笑來。

旋律漸漸平穩,在和絃轉換的間隙,偶爾有空弦振顫的泛音。如同風停雨住,水色氤氳的天地間,淺淡的背影漸行漸遠。

一曲終了,餘音盈耳。蔡滿心鼓掌:“原來高手在這裡。這是什麼曲子,好聽的很,再彈一次吧!”

江海斜睨一眼:“我不是廣播電臺,可以隨意點歌。”

“沒看出,你的樂感還很好。”蔡滿心由衷讚道。

“惟手熟耳。”阿俊搶着接話,又指指江海,“海哥一直這麼說。所以你看,並不是所有人都只會幾個騙女生的和絃。”

她嘻嘻一笑,蹭到江海身邊:“喂喂,那不是幾個,是多少?”

“你說吉他一共有多少和絃?”

“不,是你騙了多少姑娘。”

江海將她探過來的額頭推開:“是有很多女孩子喜歡我。下次記得多帶些朋友過來,我已經厭倦單身的生活了。”

“什麼樣的女生呢?”

“有女孩子氣一點的,不要像你這樣自大,愛耍小聰明。”

“喂,”蔡滿心失笑,“那個自稱很多女孩子喜歡的,到底誰比較自大?”

從陸阿婆的旅舍出來,轉過兩條街巷,便看得到峂港最繁華的農貿市場。蔡滿心自從陪陸阿婆買過一次菜,在路邊攤牀看見荔枝、木瓜和芒果,價格便宜如同北京秋天滿市場的大白菜,便將這裡列爲她最愛的集市之一。閒來無事,滿心便抓了錢包一路溜達過來,不忘順手買一隻青椰子,喝着甘冽的汁水,將吸管吸得呼呼作響。她對攤主的熱情叫賣招架不住,左挑右選,買了十多斤水果。

江海經過市場門口,恰和蔡滿心迎面碰上。她鼻尖上沁着汗珠,手指被幾隻大塑料袋勒得發紫,雙眼卻因爲興奮而閃閃發亮,揚揚下巴,就算是打招呼。

他點點頭,與她擦肩而過,又佇足,轉身喊她:“喂,給我買包煙,就送你回去。”

“不如,送你兩個芒果。”

“這種東西樹上多的是,吃都吃不完。”

“不,反對吸菸!”她轉身昂頭,“我自己拎回去好了,就當鍛鍊,減肥咯。”

“你減肥?”江海失笑,“你想變得骨瘦如柴麼?”從她手中接過兩個袋子。

蔡滿心說:“今天謝謝你,我請你吃海鮮吧,網上推薦了一個物美價廉的地方。”她掏出小紙片,上面寫着地址,還有老闆的手機。

“我知道這裡。”江海帶着她七拐八拐,路轉堤頭,看見一家熱鬧的大排擋,沒有什麼招展的廣告,生意卻好得緊。

點了兩隻青蟹,一斤蝦,一斤芒果螺,分別蒸煮白灼,又要了一打生蠔和青檸。總共一百零五元。“便宜吧!”蔡滿心得意洋洋,問小跑堂,“能不能抹了零頭?我們要了這麼多。”

“這個我要問老闆。”

老闆是一個臉膛紅黑的本地男子,笑着過來:“好說,好說,以後多多光顧啊。”

江海面向蔡滿心:“天下總有免費的晚餐。”然後轉頭,“對不對,成哥?”

“對,對!”老闆面露驚喜,“阿海,來了也不打招呼。你在忙什麼?店鋪也不來打理。”

“成哥你在,我有什麼不放心?”江海說,“你看,首都的客人都慕名而來。”

“啊,真沒想到。”蔡滿心驚訝,“原來你是開海鮮餐館的,怪不得自己有小快艇。是不是可以開到深海去釣大魚?”

江海又讓成哥蒸了一條花斑。兩個人吃得肚子溜圓。

“我把剩下的魚頭帶走吧,”蔡滿心說,“陸阿婆家附近有一隻流浪貓,可憐得很。”

“物競天擇。”江海說,“自然界的法則如此,沒有弱者生存的空間和資源。”

“少來!”蔡滿心揮手,“你這樣講,窮人活該餓死。”裝了兩個方便飯盒,一路打着飽嗝回到旅店。她單膝跪在地上,柔聲喚着:“貓貓,貓貓貓。”

黃白花的小貓探頭探腦,從灌木後鑽出,悽悽地“喵”了一聲,蹣跚着走向蔡滿心。聞到腥氣不禁快跑了兩步,低下頭大快朵頤。

江海不再抱肩站着,而是蹲下來仔細看了看,說:“她懷孕了。”

“你怎麼知道?”

“我是田裡面長大的,動物比你見得多。”他又是嘲弄的語氣,但表情變柔和。

蔡滿心不和他爭辯,聳聳肩,拍着貓咪的頭,“蒲蒲,多吃點,你要做媽媽了呀。”

“蒲蒲?”

“對啊,看她身上的顏色,像不像蒲公英?黃的是開花的,白的是結子的。”

“虧你想得出,我看看幾個月了。”江海抱起花貓,他脣邊有蝦蟹的氣味,貓咪聞到,翕動小小的鼻頭,伸出舌頭來在他下巴舔了一下。

蔡滿心大笑。

江海一愣,無奈地蹙眉。然而他也笑了,真誠自然地笑了。

這樣的男子,寬闊的肩,冷傲的臉。忽然他孩子一樣動人地笑了,那本不是屬於他的表情,卻自然的彷彿從開天闢地那一刻起就掛在他臉上。

如同他在專注彈響吉他時,嚴肅的表情上忽然綻放的讓人舒懷的笑容一樣。

她忽然心中一暖,一種莫名的喜悅在胸膛中膨脹,讓人忍不住想要釋然地長吁一氣。他是英俊的,不笑的時候便英俊,笑起來更迷人。不計較他那些沉默冰冷的面容,那些都是可以被融化的假象;又或許自己心中,關於他的印象一直這樣溫暖,任他選擇怎樣的表情都沒有分別。在最初抵達那一天,毫不猶豫地跟着阿俊去陸阿婆的店,潛意識裡,是爲了要見到他吧,再見到他。

怎樣知道,自己是否愛上一個人?她曾問過好友何洛。

初來乍到的愛情,讓你變傻變笨變膽小。何洛說,在他身邊不敢呼吸語無倫次,完全不是你自己。”

蔡滿心鬆口氣,還好還好,我沒有迷失自己的經歷;我想我以後也不會。沒有什麼比自我更重要。

Soonerorlater。何洛頗不以爲然,愛情沒來時,說什麼都是空談。

六月晴空忽一場雨,這喜歡來得太快,讓蔡滿心措手不及。

“六月在夏天之前的心情總是偶爾晴朗有點雨

來得快又去得急少女憂愁的情懷

你猜猜六月單純的心中藏着什麼樣的故事,忘不了那個男孩和他滿腮的鬍渣”

蔡滿心哼着歌,心情愉悅地晾衣服。阿俊湊過來說:“美女最近氣色不錯啊,越來越漂亮。哎,作我的第二百八十一個女朋友,好不好?”

“虧你記得過來。”用衣架打他,故意板臉,“沒大沒小。”

“我保證不會有第二百八十二個的!”阿俊作揖,“什麼條件,你講你講,要天上的星星我也給你!”

“好啊!”蔡滿心大笑,“我要坐摩托車,濱海一日遊。”

“早說!”阿俊打個響指,“我這就找海哥去借,他的摩托很酷!”

“不行。”江海板臉,“你太毛躁,路上嘻嘻哈哈,多不安全。”

“可是滿心要去啊,”叫得親熱,“她要去公路邊開闊的地方看日落。”

“和阿俊看日落,無論在那裡都是很好的。”江海笑道。

“我想去山邊的公路嘛,真的很漂亮。”她從沒用過這樣撒嬌的語氣,自己聽得都發冷,鼓足勇氣,眼一閉,心一橫,“要不,你帶我去?”。

沉默半晌。

江海拋過一頂頭盔,“生死由天,我不負責。”

彎彎曲曲的路最好沒有盡頭。攀上小丘,摩托一路轟鳴衝下,路邊各色繁花燦然,漸欲迷眼,一顆心隨着南國的天氣晴朗起來。

風疾風勁,幾乎可以借力上青雲。江海的格子襯衫獵獵疾響,蔡滿心將飛舞的下襬在他身後打結,反掀起來扣在他頭頂。她大笑,喊着:“塔利班!”

“你說什麼?”他大聲問。

蔡滿心把着他的肩頭,附耳說:“我喜歡你。”

喃喃一句,被飛速急行的摩托拋在身後。

“什麼?!”他又喊道。

“我說……”蔡滿心扯着脖子喊回,“I、AM、KING、OF、THE、WORLD!!!”

她伸開雙臂,飛,飛啊!

蔡滿心終於提起筆,在給何洛的明信片上寫道:生活,總是比我們想象的更美好。

阿俊跑到露臺上,在她耳邊“啊”地大喊一聲:“怎麼還在寫卡片?”

“我人緣好,朋友多,沒辦法。”蔡滿心抻個懶腰,“又到水果時間了,我要去買個大椰子!”

“椰子需要買麼?”阿俊拽她來到房後的沙地上,抱着一株樹幹上砍出交錯豁口的椰樹,雙手雙腳交替,須臾之間便到了樹梢,摘了兩個扔下來,“夠嗎?”

“不夠,不夠!”蔡滿心大笑着搖頭。

阿俊示意她躲開,又扔了三五個下來,椰子骨碌碌滾到一旁,蔡滿心樂不可支,將它們攏成一堆。只聽“砰”一聲,再擡頭,阿俊已經拍着手站在沙地上。

“你跳下來的?”她不敢相信。

阿俊點頭。

“我也要試試!”蔡滿心摩拳擦掌,找了斜度最大的一株椰樹,摳着樹幹上人工砍斫的切口,向上跳了兩下。不過是抱着樹幹大呼小叫,根本沒辦法爬上去。

“我放棄我放棄。”她挑了一隻最大的,“咱們吃這個。”

“有朋友過生日,我要留着肚子吃大餐!”阿俊將吉他裝入袋子裡,背在肩上,“你要不要一起去?”

蔡滿心搖頭:“人家也沒有邀請我。”

“美女嘛,總是受歡迎的。”

“算了,我誰都不認識。”

“怎麼會?在成哥的店裡啊,你不是去過麼?哦,海哥也會在,你看,至少有三個你認識的人。”

此時若衝口而出,“讓我去吧”,彷彿是爲了他一樣。她心中有鬼,明知可以落落大方地答應阿俊的邀約,但還是忸怩着猶豫起來。

阿俊等不及:“我先過去,你一會兒趕過來吧。”

蔡滿心衝了涼,站在露臺上心不在焉地梳着頭。夕陽溫柔地凝視着她,跳脫的海此刻萬頃波平,褪去斑斕的藍綠色,呈現出醉人的金紅色。有歸航的小小船隻,在身後劃下細長的波紋。

再有一二十分鐘,便是落日最輝煌的時刻。想起江海的揶揄,“和阿俊看日落,無論在那裡都是很好的。”這句話忽然讓她意識到,和什麼人一起看夕陽,其實是很重要的。

她匆忙將頭髮挽好,抓過一條淡藍色棉布吊帶裙換上,蹬上明黃色的人字拖,踢踢嗒嗒跑下樓。臨出門,看到門廊堆放的幾個椰子,忍不住抱上一個,小跑着去海邊的大排擋。

不能遲到,要和落日賽跑,蔡滿心抱着碩大的椰子,又出了一身大汗。

江海和朋友們已經在長桌旁坐定,遠遠看見她踩着綿軟的沙灘,深一腳淺一腳歪歪斜斜地跑近,將懷中的椰子向桌下一扔,拽過一把椅子坐下。也說不出話來,喘得上氣不接下氣。

“哪兒來的椰子?真是不小。”成哥問。

“從旅店拿來的。”

“哦。”江海瞭然地點頭,“那是從阿俊那裡來的。”

“是啊是啊,他簡直猴子一樣。”蔡滿心指着身後的樹,“比這個高多了,我都沒看清,他就已經跳下來了。”

“你一定沒看過海哥爬樹。”阿俊從廚房拿來一把大砍刀,三兩下將椰殼斫開,插上吸管“那才叫敏捷呢。”

“他?”蔡滿心看看蹦蹦跳跳的阿俊,又看看沉默寡言的江海,“喂,是真的麼?”她胳膊交疊着趴在桌上,笑眯眯側臉望着他。

“很久以前了,比他現在還小的時候。”江海擰熄手中菸蒂,“現在不會再做這些淘氣的事情了。”

蔡滿心點點頭。成哥問她是否喝啤酒,她搖搖頭:“不是說吃海鮮的時候不能喝啤酒,否則會中毒?”

成哥大笑:“哪裡聽來的?”

“網上寫的啊。”

“又是網上,”江海瞥她一眼,“你生活在網上?蜘蛛麼?”

蔡滿心搬起椰子要敲他腦袋。

江海蹙眉板臉:“全是汁水,很粘的。”嘴角挑挑,是一個友善的壞笑。

成哥說:“就算你住在北京,總聽說過青島啤酒吧?如果吃海鮮的時候不能喝啤酒,那裡的人怎麼活?”

蔡滿心想想有道理:“那我也不喜歡酒精飲料。我還是喜歡水果,還有各色刨冰。”她抱過椰子,叼着吸管大口喝起來。

這裡是一處海灣,遠處的山坡蔓延到海天交界線,夕陽的邊緣已經沒入山後,明豔的霞光浸染了浮雲的紋理,變幻流轉。衆人喝着啤酒,聊到投機處便忘了蔡滿心的存在,紛紛講起她聽不懂的當地方言。於是她便有了難得的安靜,暖暖的金色夕照勾勒出她臉頰的輪廓,濃密的睫毛,略顯俏皮微翹的圓潤鼻頭,即使在最初見面時驕傲地慪氣時,也透出純真的孩子氣。不知道是因爲跑得久,還是空氣都被晚霞洇染成絳紅色,她面色酡紅,因爲一層薄汗而更加瑩潤。

她感覺有人在凝視自己的側臉,轉過頭去,似乎看到江海收回目光。他凝視着斜前方的淚島,彷彿只是對她無心一瞥。

蔡滿心低下頭,繼續吸着椰子。

“那邊的夕陽更好。”江海說。

“嗯?”

“這裡有山擋着,看不到落日的全景,尤其是傍晚起霧的時候,基本都看不清。”

“哦,對啊,在淚島上可以看見太陽墜到海里,那一定很壯觀。”

“嗯,幾乎每天。”

在之後那些日子,和江海一同看落日,幾乎成了蔡滿心的必修課。也不必說什麼,就是安靜地坐在那裡,有時候有一句沒一句地和路過的人們聊上幾句。他多數時間也在和別人聊天,或者拿過吉他來練習。

在離開峂港數月之後,蔡滿心在華盛頓紀念碑前又一次重見輝煌的落日,漫天舞動的紅霞令她在一瞬間心就揪緊,呼吸凝滯。

江海不曾帶她到淚島看落日,那裡對着廣袤的海,海平線一覽無餘,可以看見一輪紅日緩緩沉入海中,火燒雲瑰美綺麗。然而在華盛頓的蔡滿心看不見夕陽墜入海中的景象,只能在深秋的冷風中走到酒吧裡,問酒保能否調一杯tequilasunset。他搖頭,說只有tequilasunrise。這些都無所謂了,你儘可以當那杯紅黃相間的雞尾酒是sunset,就如同你以爲別人的懷抱有和他相同的溫度。

在無數次彷徨的交叉路口,她終究不捨得就此離開,選擇放縱自己的思緒和情感。

正所謂,咎由自取。

蒸熟的螃蟹端上來,在盆裡堆着像小山一樣;兩條清蒸魚淋了明油,蔥姜的香氣更襯托了海魚的鮮美;還有若干蔡滿心叫不上名字的海螺貝殼,林林總總碼了一桌。亮紅的海蟹讓她蠢蠢欲動,伸出指尖探了探,似乎還很燙手,忙又縮回來。

江海瞟她一眼,拾起一隻海蟹來掂了掂,又扔回去,選了另一隻,一過手便篤定地放到蔡滿心面前。她捏着蟹腳大口吹氣,似乎這樣就能給蟹殼降溫,索性從冰桶裡摸了一塊冰,在螃蟹肚臍上擦擦,利落地掀開頂蓋,喃喃自語:“蒸了桑那就有冰塊降溫,這是北海道溫泉的待遇啊。”

雖不是吃海蟹的黃金季節,但這一隻格外飽滿肥美。江海等一衆人吃得輕鬆隨意,蔡滿心相對狼狽得多,十指齊齊上陣,又懶得從包裡拿出紙巾擦手,只是孩子氣地吮着手指。

衆人喝起酒來似乎沒有盡頭,夾雜着方言,蔡滿心雖然聽不懂他們的九成對話,但這樣悠閒自得的時光已經足以令她感到單純的快樂。擡頭自大排擋的雨遮邊緣望出去,滿天繁星已經垂掛在天幕,一直蔓延到海天盡處。

在美國時,她已經爲看見了北京所不能見的夜空而讚歎不已,但此時羣星的燦爛有過之而無不及,就連平日熟稔的星座間,都增添了無數她沒見過的新面孔。

蔡滿心忍不住從大排擋裡走出來,一路來到沙灘上,夜色中盪漾的微波是推上白沙的一條銀線,輕輕漫過她的腳面。稍稍遠離燈光,她走到齊腿肚的水中,翻身坐到一條小舢板的船舷上。

“喂,原來六等星,真的也是肉眼可見的呢。”她撥通何洛的電話,莫名奇妙的開場白。

好在好友習慣了她的天馬行空,並沒有一頭霧水,答道:“北京燈光污染,今天零等星也看不到。”

“嗯,直到你看到時,才相信它的存在。”

如同,那些曾經是她眼中幼稚可笑的感情。

“你打着漫遊,只爲了告訴我星星很好?”何洛問道。

“你的美國簽證怎樣?”

“一簽就過了,很順利。”

“哈,那也不向我報告一下。不過我早說了你沒問題!”蔡滿心笑,“我打電話就是想問你,有沒有後悔沒和我出來玩。”

何洛笑了一聲,語氣略顯悵然,“你知道,我沒有什麼心情。”

“又被我猜中了,你見到章同學了。”

“嗯。他去使館那裡接我,回來的路上他還去爬人家學校裡的練習巖壁。有小孩子喊,大哥哥下來吧,否則姐姐會擔心了。”

“在人家眼裡你們還是一對兒,想到這些,是不是又百味陳雜?”

何洛淺笑,算是默認。

“你有沒有希望,他再次挽留你?”

繼續默認。

“如果他再對你說,留下來吧,你會不會動搖?”

“肯定會。”何洛不假思索,“呵,你又要罵我心存幻想了吧。”

“我爲什麼要罵你?”

“你不總是說,這段感情讓我迷失自我,已經變得不聰明也不堅強,不如徹底死心,離開這個傷心地麼?”

“我是不是,有些太絕情了?”蔡滿心反思自己的言語,“或許就像你說的,感情是沉沒資本,投入了,就收不回來?”

“我真的很累,真的怕了。他總以爲自己一個人能夠承擔所有未來,但遇到難題就放棄我,這是一種保護麼?我並不責怪他,可如此從希望到失望的反覆,我真的已經很倦了,我不知道如何面對,再一次失去他的那種痛。”

“可是,你也從來沒有後悔過,是麼?”

“你說呢?”何洛悠然長嘆,“即使我早知道後來會有多難過,當初也會選擇他。”

在這許多年裡,蔡滿心第一次感覺,自己可以體會好友的心痛。雖然沒有那種痛徹心扉,但對於未來的迷茫,淡淡的哀傷,卻像淡藍的煙霧一樣縈繞在心頭。

光芒微弱的六等星,也是真的存在的。

蔡滿心仰天躺在舢板裡,蒼穹綴滿繁星,銀河橫亙天宇,讓她感覺整個人都融化在那浩淼的深藍色中。

這幾日她爲了自己心中那份柔軟甜蜜的牽掛而輾轉反側,常常在午夜坐到露臺上看月亮。在此前的歲月裡,她並非沒有對男生有過懵懂的好感,然而沒有誰真的在她的生命中留下無法磨滅的痕跡,她相信每一段感情開始時都充滿着新鮮感,讓人依依不捨,然而時間久了,或許就會厭煩失望;她不理解爲什麼世界如此遼闊美好,卻有人只想抓緊流逝的感情,不相信明天一切都會更加精彩。

蔡滿心一向自詡在張揚開朗的外表下,有冷靜理智的頭腦,而現在這顆心在南國微潮的海風中飛速膨脹,那些期盼和依戀不受控制地充盈了胸口,幾乎要從身體裡滿溢出來。

或許這只是人生旅途上一段歧路,風景美好卻沒有出口。

“是否應該回到你的正常生活?”她輕聲問自己,“在一切變化之前,在所有的記憶還都美好,值得反覆回味的時候。”

當時的蔡滿心,或許已經意識到有什麼在改變。

但她有一種盲目的自信,以爲自己不是毫無理智的少女,便可以讓一切順其自然地展開,最壞的結果,大不了一切回到原點,至少還曾擁有一段美妙的旅程。

“滿心,你在哪兒?”阿俊跑到沙灘上大喊。

“這裡!”她自舢板中伸出手,感覺自己像德庫拉公爵自夜裡醒來,“哈”地大笑一聲,那些傷春悲秋的小情緒就煙消雲散了。

“快回來,我要唱歌了!”

“滿心去哪裡了?”成哥問。

“去看星星。”她指指上方。

“我說對了吧?”阿俊做了個“v”字,“她夜裡總跑到露臺上看星星,也不怕着涼。”

“小鬼頭,你又什麼都知道。”滿心拍他後腦勺。

“我比你小不了兩歲啦。”阿俊揉揉頭,“你怎麼就不相信我是真心的呢?下一首歌,是我獻給滿心的,還練得不到家,大家多多包涵啊!”他清清嗓子,彈響吉他。

難以忘記初次見你,一雙迷人的眼睛

在我腦海裡,你的身影,揮散不去

握你的雙手感覺你的溫柔,真的有點透不過氣

你的天真,我想珍惜,看到你受委屈我會傷心

只怕我自己會愛上你,不敢讓自己靠得太近

怕我沒什麼能夠給你,愛你也需要很大的勇氣

只怕我自己會愛上你,也許有天會情不自禁

想念只讓自己苦了自己,愛上你是我情非得已

唱了兩遍,他停下來撓撓頭,“後面的和絃怎麼彈來着。”

成哥搖頭,“我都沒聽過,你們年輕人聽的都是新歌。”

阿俊求助地望向江海,成哥也將自己的吉他遞過去,他在這一瞬,神色間有些遲疑,但還是接了過來,“跟着我彈。”

阿俊側身盯着江海的把位,繼續唱道:

什麼原因,我竟然又會遇見你

我真的真的不願意,就這樣陷入愛的陷阱

江海也輕輕哼起旋律:

只怕我自己會愛上你,不敢讓自己靠得太近

怕我沒什麼能夠給你,愛你也需要很大的勇氣

只怕我自己會愛上你,也許有天會情不自禁

想念只讓自己苦了自己,愛上你是我情非得已

蔡滿心忍不住舉起相機,江海這一刻恰好擡頭,向着她的方向看過來。她心中一悸,想這是否也是你想唱給我的歌,你是否也怕,想念只讓自己苦了自己?

而江海的目光掃過她,又回到琴頸上。

蔡滿心不禁笑自己,也未免太自作多情。

阿俊唱完一首歌,興奮地挨着蔡滿心坐下,和她碰杯。

成哥說:“還沒有聽過滿心唱歌,老歌你會麼,選一個我會彈,你會唱的。《月亮代表我的心》,好吧?”

蔡滿心點頭,在悠揚的琴聲中,低聲唱道:“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

一曲終了,成哥撫琴道:“你學過聲樂?”

“小時候參加過區裡的少兒合唱團。”

“是啊,真是個不錯的歌手。”衆人紛紛附和。

“沒想到聲音那麼沉。”成哥問,“你多大,二十出頭?”

“二十二。”

“我就說你比我大不多,三歲麼!”阿俊大喊。

“哈,如果你是三十二,我也會追你的。”成哥笑,“不過,滿心肯定已經有男朋友了吧?”

她搖頭。

“是你要求太多?”

“就一條。”

“一條?”

“嗯,我希望他各方面都比我強。”蔡滿心猶豫一下,“或許是一種託詞吧,在沒遇到合適的人的時候。”

成哥笑:“這也太難了。聽說你去過美國實習,畢業之後再去跨國企業工作。人又聰明漂亮,怪不得心氣這樣高。不過,的確不能委屈自己呢。”

“也不全是。”她抿抿脣,“我現在倒更相信,那是一種奇特的感覺,憑緣分吧。”

店裡的夥計又端上一打炭烤生蠔,吃了一隻,江海手機響起,他起身道:“你們慢慢吃,我有事,先回去了。”

蔡滿心有些失落,又不好追着他一起離開,接下來的生蠔扇貝,吃起來都有些索然無味。

衆人又喝了不少,醉得東倒西歪,阿俊堅持要送蔡滿心回去,自己卻一次次跑去洗手間。她趁成哥去照顧阿俊,悄悄溜下海灘,纔想起來的路上跑得急,拖鞋總是陷在沙裡,被甩到一株橫倒在海灘上的椰子樹上了。於是赤着腳,沿着沙灘的邊緣向回走。

經過一家稍大些的旅館,門廊上掛着一串串金黃的小燈。她停下來看了一眼,院子中的兩隻狗忽然狂吠起來,竟然沒有栓着,跳過籬笆追了上來。蔡滿心有些發怵,不敢停在原地,又想起來背對動物跑,反而增加了它們攻擊的可能性,於是跑也不是,不跑也不是。

“嘿!”有人大喝一聲,扔過來一個空易拉罐,打在前面那隻狗的頭上,它嗚嗚兩聲,轉身拋開,後面那隻也退了開來。

“你怎麼自己走?”江海從燈影處走出。

“阿俊喝多了。”蔡滿心忍不住笑意,“你怎麼又折回來了?”

“我撿到這個。”他揚起手中的人字拖,“前面有一段石子路,不知道你打算怎麼爬過去。”

“我本來放在石子路這邊的啊,本來想這裡民風淳樸,不會有人順手牽羊。”她笑着跳起來,搶下拖鞋,“拿來,你又穿不了。”

“你看那些燈,離遠了看,像不像螢火蟲?”她問。

江海瞟一眼,淡淡地說,“不像。”

“想象一下嘛!聽說這裡的海邊有紅樹林,夜間落滿了螢火蟲,像聖誕樹一樣。”

“想看紅樹林,最好是在河流的入海口,有淡水的地方。”

“哪裡?”

“不遠。在去儋化機場的路上,有條岔路通往白沙鎮,那裡有河口,因爲山裡有許多瀑布。”

“你見過?”

“我在那兒出生,上小學;在峂港讀初中,這裡沒有高中,纔去了儋化。”

二人隨意聊着。

“你快要走了,是麼?”江海聲音低沉。

蔡滿心有些黯然,“還有兩三天。”

“還想去哪裡?”他問,“走之前,我帶你去好了。”

“嗯。”她用力點頭。

很想抓住他的手,並肩走在海浪輕撫的夜晚,在繁星閃爍的夜空下,將是怎樣的甜蜜,讓人渾身顫抖。

白色沙灘迤邐蔓延,她穿着淡藍的棉布吊帶裙,拎着明黃人字拖,低頭跟在江海身後,每一步都踩在他的腳印裡。他這樣高,腿這樣長,她需要小小的跳躍。

跳着,跳着。

他無聲無息地停住,沉默的背影擋住了眼前一切。她收不住腳,恰好他轉身過來,於是撞入堅實溫暖的的懷中。他的手放在她肩頭,傳來讓人安定的溫度。

江海本想扶她一把,而那個女孩子已經將頭埋在他胸前,漆黑的長髮微溼,隱約有洗髮露的清香。她似乎在微微發抖,而雙臂卻緊緊環繞着他,臉頰貼在他胸口。

沒有羞赧,沒有猶豫,蔡滿心驚訝於自己的肆無忌憚,又覺得這一切都是天經地義的,是稍縱即逝的。她的雙手在江海背後扣緊,彷彿鬆開手他就會消失不見。

他是天,他是一切。

“不要整個人掛在我身上,就要站不住了。”江海笑,嗓音低沉,濃濃的,透過胸膛震顫着,傳到她耳朵裡。月亮出來了,映亮了棕櫚樹後的一方天空。大片厚重的雲朵半透明,鑲着銀邊,像海上翻滾的浪濤。

她擡起頭,略帶感傷,清澈的眼眸蒙了一層霧氣,臉頰在月色中清朗瑩潤。

不知是誰主動吻了誰。他吻她,纏綿細膩;她也吻回,生澀卻熱烈。

最初的心動給了他,最初的擁抱給了他。最初的眼最初的心,最初的雙脣,統統都給你。

頭頂是墨藍的一方天,忽而一陣風,吹落幾點雨。

不知來處,不知去處。

然而,是的,就要走了。一季炎熱,轉眼到了鼎盛的夏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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