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稅緹騎自是說的那五人墓碑講的故事。
這個故事其實很簡單,朝廷在蘇州收不上商稅,所以派廠衛的緹騎過來看看到底怎麼回事。這兩個緹騎又帶來了朝廷命捕東林黨人周順昌的聖旨。
然後,蘇州城的富商大戶和讀書人們聯合起來,先罷市,再把廣大市民發動起來,以釋放周順昌、免除賦稅爲藉口釀成嚴重暴亂事件。
事後,朝廷肯定要追究,因爲個個都如你蘇州這般弄法,朝廷權威何在,國家何在?
於是,蘇州的大戶們就找了五個市民出來交給朝廷殺頭。事後,大戶們再集資厚葬這五個替罪羊,並由大儒張溥給寫了碑文,高度讚賞這五個“義士”。說他們不畏強暴、伸張正義,具有“激昂大義,蹈死不顧”的精神品質。
再之後,富商大戶們依舊不交稅,而朝廷也見識了蘇州富商大戶的勢力和決心,便再也沒有向蘇州派來收稅的公差。至於周順昌,因爲是天子御旨要抓,沒人敢放。
整個事件,死了七個人。
兩個執行朝廷法紀的公務員和五個抗稅好漢。
事件發生點,一爲蘇州,一爲無錫,離的不遠。
共同點則是,都是東林黨的地盤,且都和東林黨有關。
很顯然,魏公公突然想到蘇州那事,明顯是將自己代入進那兩個慘死的公務員了。
“朝廷派來收稅的鷹犬爪牙就躲在公房裡,大家衝進去把他們揪出來,打死了他們就抓不走周老爺,也收不了稅了!”
“害死先生的狗太監就住在這客棧中,大傢伙衝進去把他揪出來打死,以慰先生在天之靈!”
這兩句口號何其相似。
背景也是一模一樣。
反派都是北京來的人,正派都是東林黨人。
過程也如出一轍,都是發動百姓衝鋒在前,主使躲在幕後。
不過,魏公公不怕,他老人家不是一個人,也不是兩個人,而是有着很多人的。
這也是魏公公敢留在無錫不走的原因。
手下有人,腰裡有槍,兜裡還有錢,走哪都不慌。
“瞧瞧去,哪個吃了熊心豹子膽要打殺咱家!”魏公公臨危不懼,一甩袍袖,很是有大太監風度。
他老人家真要看看外面鬧什麼妖蛾子!
不跑也不躲,索性往那躺椅上一坐,看看他東林黨人能煽起多大的浪來。
將乃兵膽!
見主公如此,衆親衛自是人人奮勇,渾然不懼。倒是客棧的掌櫃和夥計們卻不知嚇的躲哪去了,這當功夫,魏公公自也不會理他們。
“保護公公!”
早聽到動靜的小田等人蜂涌衝出,拔刀在手,圍在大門之前,組成了一個圓形小陣。
又有十數人卻是攀在牆上,手中所持乃是弩箭。
部下訓練有素的樣子更讓魏公公心安。
殺咱家?
沒王法了!
休說咱家沒害那顧憲成,就是害了,也當有司來捕我,你東林黨憑什麼來殺咱家!
好端端的就來打殺咱家,魏公公越想越惱,一拍椅子,喝了聲:“去,抓幾人過來,咱家要當面問他們,咱家何罪之有!”
“遵令!”
小田打個手勢,立時有親衛將客棧門板搬開,與此同時,真田持刀當先衝出,數十親衛如狼似虎就要捕人。
然而門外景象,卻是叫衆親衛駭了一跳。
只見從東到西,從南到北,盡是火把。
火光映射下,人頭黑壓壓一片,數都數不清。
看光景,似是整個無錫縣城的百姓都圍在這了。
親歷過滕縣誅孔的衆親衛,本能的就想到了當日圍在孔家之外那成千上萬百姓一幕。
饒是一個個膽大過人,也不禁色變。
魏公公初時並不以爲外面有多少人,東林黨人匆匆行事,又是夜間,能來多少人。
待發現部下們神情不對,忙探頭去瞧,這一瞧,牙酸。
鋤頭、鐮刀、錘子、扁擔、磚頭…..
黑壓壓的人羣,各式“武器”跟貨架上一般,琳琅滿目,齊全的很。
再細瞧,盡是百姓衣飾。
“公公…外面人太多了。”
小田不是怕了這些烏合之衆,實是人太多了,他怕打起來公公有個閃失。
真田卻是不怕,意思先砍上幾個,震住他們。
魏公公想都不想就否決了真田動手殺人的念頭,這人,殺不得。
姑不說人羣中藏着多少東林書院的,且就是這些百姓,也不是能隨便殺的。
真要己方動手殺人,則坐實了他魏公公暴虐形象啊。
百姓畢竟不知真相叫那東林黨人煽動了,他魏公公怎能因此而殺百姓呢。
這二十年來,各地爲何屢屢有礦監稅使被“百姓”所殺,緣由不就是因爲不敢強力鎮壓麼。
真要死了百姓,有理也無理。
“衝出去,去縣衙!”
魏公公迅速拿了主意,不管有多少人對他喊打喊殺,帶人去縣衙總能安全些。鄭鐸的馬隊就在城外,城內鬧出這麼大動靜,那邊肯定知道。只要撐得一些時間,救兵就能至。再不濟,運河上還有他魏公公的四營兵馬呢!
這東林書院真當他魏公公是軟柿子,好捏的不成!
拿定主意,魏公公也不再多想,下令趕緊去縣衙。
無錫是上縣,城內能夠調動的治安力量還是不少的。
只要等到天亮,危機總能化去。
小田他們不敢怠慢,忙將魏公公圍在中央,組成一個大圈向外面緩步移動。
見着客棧內衝出這麼多執刀的軍士,百姓倒是有些慌亂。
許是暗中主持此事的東林黨人也沒想到這小太監另外還有人手,或怕殺將起來死人無數,或怕事情鬧大不可收拾,遲疑着倒是不曾發令。
於是,在無數憤怒百姓的目光下,魏公公一行數十人向着不遠處的衙門移動。
百姓緊貼他們左右,也跟到了衙門。
一路上,喝罵之聲不絕於耳,四下裡盡是叫嚷。
衙門那邊,早有捕役出來,可見着這架勢,卻是誰也不敢動彈,更沒人敢喝斥百姓。
深更半夜的,突然鬧出這麼大事來,任誰也慌啊。
魏公公一行到了衙門大門,急令裡面開門。
在裡面的知縣寇慎猶豫了下,命人打開大門放魏公公一行進來。
“城中民變,貴縣立即派人向駐軍求援,務必儘快彈壓。”魏公公進了縣衙之後立時吩咐那知縣寇慎。
然而,這寇知縣卻吱吱唔唔的,不肯派人去向駐軍傳訊,反而提議魏公公自個派人到蘇州求援。
寇慎的意思是蘇州有織造局太監在,魏公公這邊惹出民亂,地方不知原因何在,爲免激化矛盾,最好不要擅動,故魏公公最好是向同爲內廷的織造局太監求援。
“貴縣莫非是想咱家死在你這衙門?”
魏公公察覺這無錫知縣對他似不懷好意啊,蘇州離這好幾十裡地呢,等織造局太監派兵來,黃花菜都涼了。
“豈敢,豈敢!”寇慎忙道,“公公萬勿誤會,本縣如何會讓公公有閃失呢。”
“既如此,爲何不去求援?”魏公公哼了一聲。
寇慎不答。
魏公公見狀,自是明白這知縣屁股不在自個這邊,於是便問他:“這亂民越聚越多,貴縣待要如何應付?”
寇慎苦笑一聲,道:“若公公不願求救,是不是先躲一躲?”
魏公公眉頭一挑:“躲,咱家往哪躲?”
“這個嘛…”寇慎似也沒什麼好地方可供魏公公躲藏,思來想去,小心翼翼的提議個地方,“這個…茅房倒是隱蔽,要是公公不嫌,可以藏身。”
魏公公聽後,不惱也不笑,只陰嗖嗖的盯着這無錫縣。
狗官,你要不要再送個燈籠給咱家去那茅坑蹲着啊!
士可殺,屎不可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