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親們心意是好的,但是欠缺了點規格,未免有些不美。”
離開曹家嶺後,蔣方印一路上都聽魏舍人喃喃說了四回“規格”,且每次說起這“規格”二字時,臉上總是充滿遺憾和無奈。
規格是什麼意思,蔣方印雖是舉人,經腹滿倫,但還真不懂。他只知道要是魏舍人沒事經常去曹家嶺看看,那無疑會讓曹家嶺的里正鄉老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那裡正當時彆扭的樣子,可是深深烙在蔣舉人心頭。
身爲舉人,早年蔣方印未曾投楊鎬爲幕僚時,在家鄉那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說是一霸,也不爲過。也正因爲有身份,故而蔣方印對於鄉里之間的事瞭解的是門清。
別看曹家嶺的百姓歡天喜地的歡迎魏舍人,爲魏舍人建生祠,人人對魏舍人崇拜的不得了。可這背後,卻也是涉及錢財之事的。
沒有錢,那生祠怎麼修起來的。
沒有錢,那祠前的功德碑是怎麼立起來。
沒有錢,這酒水又是怎麼置起來的。
沒有錢,那鑼鼓宣天的場面是怎麼弄出來的。
也許,曹家嶺的里正和鄉老們沒有攤派,所需錢財都是村民自發捐出。但是,誰也不敢保證里正鄉老們沒有從中挪走一二,這件事本身又是否是有人從中牽頭。
世上的事,沒有人號召,沒有人帶頭,你叫好的人再多,都是幹不成的。而那些號召帶頭的人,不從中得利,也是不可能的。
蔣方印當然不會認爲里正之所以彆扭,是因爲害怕這位欽差魏舍人查他的賬。左右一個土地廟,能有多少油水可撈。
他認爲,那裡正怕的是日後的進項。
這可是大頭。
別小看了魏舍人祠,這裡面來錢的門路可多着哩。
曹家嶺的鄉老里正爲何巴巴的趕到虎皮驛請魏舍人親自去“點金”?
還不是想借魏舍人的大名和那身官袍弄錢麼!
以蔣方印走南闖北的見識,看過的土地廟和山神廟沒有萬座,也有千座。這些小廟建的都是千篇一律,除了裡面供奉的神仙不同,沒有任何區別。但可千萬不能小瞧了這些廟,只要修繕維護得法,那不亞於一座座小金礦啊。
世上有佔道收費的,有霸橋索財的,通常這類人叫車匪路霸,百姓人人痛恨,但有一種人,往廟裡一坐,百姓卻心甘情願把錢送上。
這種人,叫得道高人。
小小的魏舍人祠自然不可能有什麼得道高人在裡坐着,原因無它,太小。但這絲毫不影響魏舍人祠能夠讓人發財。
求神拜佛要心誠,怎麼心誠,自然是給神仙上貢。貢獻越大,神仙就越是保佑你。反之,沒心沒肺的,神仙如何搭理你。
蔣方印敢肯定,魏舍人前腳剛走,後腳里正鄉老們就會往舍人祠裡放個功德箱。
僅憑今日魏舍人親臨,方圓數十里百姓蜂涌而至的盛大場面,一天下來,功德箱裡肯定會堆滿銅錢。
這就是進項。
並且這魏舍人祠可不比其它廟,拜的不是死人,而是大活人,是一個連神仙都害怕的大活人,是一個百姓們親眼看見過的大活人!這可比那些在天上的神仙們,更讓人心悅誠服的上貢。
只要魏舍人風風光光在,這舍人祠的香火就斷然少不了,那進項就跟細水長流似的,日日有,月月有,苟日有。
可現在魏舍人說要沒事經常過來看看,里正當然叫苦了。他們可指着借魏舍人斬城隍的事蹟發財呢,你這天天掛在心上,就算自己不來,隔三岔五派個人看看,這萬一發現他們利用舍人祠謀利,還不法辦了他們?
所以,蔣方印能夠深切體會裡正等人心中的苦澀,同時,他也不明白魏舍人幹嘛要說經常過來看看。
這是一個警告麼?
如果是那樣的話,蔣方印對魏舍人就真的刮目相看了。
真是小小年紀,就獨具慧眼啊。
只是,既然你擔心這個,爲何不叫人拆了呢。
生祠這東西,古往今來倒不是沒有過,可少,少之又少,畢竟晦氣。
哪個大活人好好的,願意別人給他修個生祠呢。
你魏舍人如今前途無量,憑的沾這個晦氣做什麼。
百姓們就算感你大恩大德,如我這般著書立傳便可,犯得着修個什麼生祠麼。
蔣方印難以理解,但當事人樂乎乎的,他也不會犯傻去點那個忌諱。自打從恩主楊鎬那裡知道這位魏副使竟然是貴妃娘娘的人,還是小國舅親自向姐姐舉薦的人材後,他就打定主意一定要勇攀高枝,不畏艱難,不畏困苦,使平生夙願能夠得償。
蔣方印的夙願是什麼?
做官。
若不爲做官,他何苦考什麼功名,還中了舉人呢。
只是,舉人功名就可做官,只要不嫌棄,偏遠地區做知縣都是使得的。本朝嘉靖年間的海瑞不就是個舉人麼,從小小教諭一舉做到了應天巡撫高官,堪稱舉人榜樣。
蔣方印不想做海瑞那種官,那種官太苦,買點豬肉打個牙祭都讓人驚呆的官,實在不是他做的來的。
他原本是想繼續上進,考個進士的,可惜,運氣實在是不好。
不甘從小官做起,又實在考不上進士,蔣舉人索性就當了“山人”。
一般來說,“山人”一聽名字,就當是居住在山區,與外界接觸轉較少的山區百姓。然而,從“山人”這個稱呼問世以來,代表的從來就不是真正的山裡人,而是那些沒做官卻想做官,身在民間卻想擠進廟堂的讀書人。
他們的典型特徵就是都有功名,或是舉人,或是秀才,但卻全部放棄科舉,雲集於兩都或九邊,通過各種方式想躋身廟堂。
他們的榜樣有三位,一位是“陽明山人”王守仕,一位是“弇州山人”王世貞,一位則是“四溟山人”謝榛。
十三年前,成了山人的蔣方印成功成了朝廷大官楊鎬的幕僚,本想借楊鎬的勢一飛沖天,豈料楊鎬卻因爲諱敗爲勝被皇帝下旨罷免。結果就是蔣舉人整整蹉跎了十三年。
直到,一個多月前,幾乎被所有人認定不可能再復出的楊鎬突然得到了新的任命。
吃一塹長一智,這一次蔣舉人不敢將雞蛋都放進一個籃子裡了。因此,在得知恩主的副使竟然是宮裡的紅人,他的心思一下就活了。
活了的結果就是倒黴的魏舍人不得不硬着頭皮去瀋陽。
魏良臣不知道始作俑者竟然就是自己引爲知己的蔣舉人,他現在一心掛念的就是“規格”二字。
規格就是逼格。
曹家嶺村的那座小廟實在是不入他的耳目,令他耿耿於懷。
他想象中關於自己的生祠就算不比孔廟,至少也得是文成武德,壽比南山,福如東海那種。
要有統一的建築樣式,要有統一的廟風,要有統一的工作人員,要有統一的宣傳途徑…
良臣沉浸在對自己生祠的規劃之中。
現在的他,身心還是很放鬆的。
一來,降倭得到了有效安置,託蔣方印這個欽差正使幕僚的身份,長勝堡的守備胡三炮不得不答應提供一段日子的吃住。
二來,遼東百姓的淳樸熱情還是深深的打動他的。
三來,瀋陽城越來越近了,這意味着,如果楊鎬不是糊弄他,他有可能在這座重鎮裡面創造一筆很大的GDP。
鄭鐸帶着部下依舊隨魏良臣來了瀋陽,除了這些飛虎稅兵外,大島還帶了十個擅使長刀的降倭作爲欽差副使的貼身護衛。
……
作者注:海瑞,漢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