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晦言萬萬沒想到浮光會追上,更沒想到他以爲指路用的地圖,竟是浮光小小的陰謀。無傷大雅的小玩笑,令他一掃心頭陰霾。
臨行時,浮光給了他一張羊皮地圖,說是浮凌外出經商所繪,重筆畫上路徑,要他沿着前行。經浮光解釋才知,這地圖上的路線,乃是她隨手勾上的,而她正是拿着一副相同的圖紙追上。浮光給他的所謂千里馬,自然也是棲鷹堡腳程最慢的,爲的便是讓她能更快追上。
至於杜晦言前往的方向,自然也非蜀地,有了浮光的參與,他不可能去那個會途經萬家莊之處。目的,最終定在長安,浮光口中那個據說很繁華的西京城。杜晦言拗她不過,只好前往。
長安城是他成長之處,自然沒其他地方多了幾分親切,起初心底對祖父的顧忌,也極快的消弭,只剩回家的欣喜。家,無論何時,無論對怎樣的人,總是最溫暖最穩定的地方。
家,不僅是家而已,還是歸宿,如大地之於秋葉。
三個多月後重回長安,杜晦言只覺一切都變了個樣,且愈加親切。商販吆喝的聲音,往常或許以爲嘈雜的情景,今日看來都引人注目極了。浮光也很開心,在一個個攤位前跳來跳去,也挑來挑去。
“杜晦言!”浮光大喊一聲,遠處正尋她的杜晦言聞言走來。“我要這個東西,幫我付錢!”
杜晦言淡笑取出錢袋,心裡已不覺有異,這段日子,浮光已命他買了不少東西贈送,多是些便宜的小玩意兒,譬如晶瑩的琉璃珠及鳥類多彩的翠羽。這次,她看中的是副玳瑁耳環,也算精緻。
到了杜府門前,杜晦言身上已背了不少浮光新添置的東西。他有些吃力的緊隨,浮光充沛的精力可真叫他汗顏。杜府算是較老的莊園,雖算不上大,倒也威風凜凜,多虧了門口兩隻大石獅子。
“怎麼不進去?”杜晦言喘了口氣才發現浮光竟佇足,狐疑的跟上,原來是不習慣看似戒備森嚴的陣仗。“走,他們很和氣,再怎麼也不會向我帶來的客人發難。”
“纔不是這樣!”浮光低言,雙手揪住衣袖活脫脫一副討巧的小姑娘模樣。“那是哪樣?”杜晦言笑道。“唉!”浮光重嘆,徑自取下掛在杜晦言肩上的兩隻包袱,“這樣好多了!”
“原來你也有所顧及呀!”杜晦言失笑不已,原來是她不好意思將行李交由他拿着。不過,都已經近兩個月的慣例了,虧她有心察覺。“這下可以進去了。”
二人隱身石獅側面,杜府的護衛雖看不到,杜晦言卻是覺得怪異極了,他畢竟也是這府邸的主人,說什麼也不該畏畏縮縮。
浮光仍有所顧及,等了片刻卻也沒說出口,只是要杜晦言先行她緊隨。
“公子!”護衛二人間杜晦言,恭敬的開口招呼,杜晦言應了一聲直入,面帶微笑。也不知怎麼,浮光一徑的往他身側鑽,令他覺得怪好笑。
進門又走了幾步,浮光大噓一口氣,拍拍胸口,“這陣勢!”
杜晦言暗笑,“比棲鷹堡的可是差多了。”
浮光不認同的挑挑眉,“官家,可不同平頭百姓!”
看她一本正經模樣,杜晦言再忍不住朗笑,忘了在家祖父的規定。心底甚喜的杜晦言,驚覺浮光噤聲,不禁一怔,順着她視線望去,原是祖父出現在長廊盡頭,正朝這個方向望來。
杜晦言暗叫不妙,浮光如此盡心維持的形象,怕是被他給徹底破壞。祖父在朝爲官多年,難免將朝堂的嚴謹帶入家中,生平最討厭的便是不知分寸的晚輩。乍看祖父鐵青的臉,他也心有難安,想必浮光也被嚇住。
浮光果真被唬的愣住,卻也不改她率真本質,瞠大一雙美目盯着祖父,教杜晦言頭痛萬分。他暗中扯了扯浮光衣裳,向來敏銳的她不知怎麼偶人般遲鈍木訥。
“祖父!”杜晦言忙招呼,試圖將祖父視線引回己身。可,天下巧合似乎都匯聚此刻,反常的不止浮光,連祖父也比往日多了幾分耐心,側首冷冷打量。
“她是誰?”老人終於回神,脫口而出便是質問。
“浮光,棲鷹堡的大小姐。”杜晦言轉首對浮光介紹:“浮光,這便是祖父了,當朝的御史中丞。”
“杜……浮光拜見祖父!”浮光笑着躬身。
應對倒也無不妥,杜晦言心安,稍微平復乍見老人的不安。
浮光朗笑,老人卻未釋然。極具威嚴的一張臉仍舊繃緊,銀白的長鬚垂在胸前,正義凜然。“不是要你出去遊歷,怎半途折回,還帶了個人!”他冷斥:“休息兩天即刻啓程,我可不願教出一個半途而廢的孫子!”
浮光一臉驚詫的看着老人離去,心跳良久才得平復。“這就是你祖父?”她小聲嘟囔,“跟你一點兒都不像!”
杜晦言心頭也一陣憤懣,畢竟是被最尊敬的長輩訓斥,尤其身邊還帶着浮光。“是哩!”杜晦言呵嘆:“嚴厲公正,這也是我將來模樣。先走吧,我送你休息,明天啓程離開,我想你也不願待在這裡。”
浮光緊走一步追上。“纔不會,嚴厲是嚴厲些,可也用不着落荒而逃呀!”
浮光說辭引得杜晦言一笑,落荒而逃,虧她想得出。“祖父已經下令,想留也不行囉!”他神色一暗:“祖父向來如此,你別介意。”之前未覺得有什麼,有個嚴厲的長輩管教着反倒更好住他成長,在外繞了一圈,尤其見過棲鷹堡浮光一家,心裡怎麼也不喜歡這種近乎嚴苛的督促。
“我父母早亡,自小由祖父拉扯長大,他性格怪異點也就無所謂了。”杜晦言淡笑,“眼下只希望你沒因此嚇到,不認我這個朋友!”
浮光有些詫異,之前杜晦言口中便只有祖父,她也沒想他竟是自小沒有父母,想必父母雙全的她已是老天眷顧。“纔不會!”她故作大聲,“朋友若是說沒就沒的,豈不太廉價!”
他二人果真翌日清早出發,兩人從馬房取出各自的馬,安安靜靜的離開,連個送別的也沒有。浮光只覺奇怪,漫不經心的性格不改,片刻便置於腦後。杜晦言則是明白,祖父在氣他將浮光帶回府中,才以這種行爲表示。
看着一旁笑眯眯的浮光,杜晦言忽的想起祖父常向他提及的一個楊姓姑娘,心頭一陣愧疚。無論哪家姑娘,都做不來浮光的隨遇而安,也做不來她的任意而爲罷?
到了東都,杜晦言才見識到浮光人脈之廣,那個在東都大名鼎鼎的洛陽公子,竟在二人下榻客棧的當天,便遣人將二人請到府上。
“殷無情,我聽過你,齊無爭常提!”
初見洛陽公子,浮光第一句話便囂張極了。杜晦言看到那個洛陽公子身後的護衛,握劍的手抽搐了一下,眼底銳光閃現,稍縱即逝。想必也是能人,怪不得能隨侍公子左右。
洛陽公子本名殷無情,洛陽人爲顯親切便將洛陽二字去掉,僅稱公子。
原來棲鷹堡竟有如此大名,當真是他疏忽了。杜晦言暗歎。洛陽公子想見非他,故命人將他帶至客房休息。
眼下是在殷家,洛陽聲勢最盛的世家,不僅出了一個洛陽公子,還有一個深受當朝太后喜愛的無塵郡主殷無塵。
客房安靜清幽,杜晦言遂坐在窗前看風景。秋意愈來愈濃,觸目所及鮮少有碧色,枯木枯石倒也別具一番風味。浮光在黃昏時由人帶來,算算與洛陽公子聊了近一個時辰。緊隨而至的,是總管與呈上晚餐的一衆侍女。原是洛陽公子有要事脫不開身,無法親自招待。
盡職的總管連連致歉,杜晦言卻因此鬆了口氣,若有洛陽公子陪着,他這頓飯怕也吃不安生。衆人離去,室內只剩下他與浮光這兩個熟的不能再熟的人。
浮光大喇喇的坐下便灌了不少水。“喝死我了!”她從齒縫擠出這幾個字。
杜晦言愕然失笑,謔道:“怎麼,當着洛陽公子的面兒,你水也喝不下?”
浮光睨他一眼,揮袖擦擦嘴巴。“這你可說對了!”她壓低聲音:“當着公子面兒,我真不好意思。噫,想不到我浮光竟也會不好意思,你說奇不奇怪!”她又塞了幾口菜,囫圇吞下,“天下恐怕沒有幾個姑娘家不怕在他面前出醜!”
杜晦言忽的有些氣悶,浮光自然沒有察覺,自顧自的滔滔不絕。“他是我見過最適合公子這個詞的人了,跟小哥適合狐狸一樣,齊無爭說的一點都不對!”她皺皺俏鼻,“下回逮到他一定還公子清白!”
“齊無爭是誰?”杜晦言疑惑,浮光提及此人好些次,他不好奇也怪。
“我在天台山遇上的怪人,年紀輕輕的行事卻像個小怪老兒!”浮光擱下筷子,“遇見時,他正跪衝一片空地祭拜,腳前擺着蠟燭貢品,一見到我便起身,問他什麼也不說。”
“後來大約是在被我纏不過,說了他要來洛陽找洛陽公子殷無情,還向我打聽。我從未到過洛陽哪曉得這些,倒是他向我說了不少關於公子的事。”
“都有哪些?”杜晦言這下更詫異了,既然那齊無爭向浮光打聽洛陽公子,想必未曾見過他,爲何洛陽公子又爲了這個連一面之緣也沒有的人,將他二人請來一敘?
“他說公子是個死板刻薄有冷冰冰的怪胎,我看他纔是切切實實的怪胎!”浮光笑道:“看在他與我也算有些交情,就不幫他找麻煩了,等他見了公子自然改口。”
“什麼交情?”杜晦言心口忽的一滯。
浮光微怔,長嘆。“唉,算什麼交情,不過是被一場雨困在同一個驛站七天七夜。”聽她聲音惆悵,臉上卻相反是得意,“不過說了奇怪,那麼七天七夜,驛站除了驛官竟只有我倆。”
“你因無聊找上人家?”杜晦言笑問。
浮光呵呵直笑,擺明是被說中。
“你眼裡公子怎麼樣?”杜晦言不知怎麼就想起這個問題,不知怎麼脫口而出,連他自己都嚇住。
浮光微微一笑,看在杜晦言眼裡竟帶了幾分小女兒嬌羞。“公子呀,首先是長得好看,板着臉好看,笑起來更好看!”她微側首凝神,“功夫高,舉止得體,風度翩翩,滿腹經綸……”
杜晦言愈聽臉色愈沉,誰知浮光還不死心的又添上一句,“翩翩公子,溫潤如玉。”
“真是如此?”杜晦言笑道苦澀,浮光大概把心裡大部分的形容都用上。
正忙於吃東西的浮光一愣,忙喝口水將噎在喉頭的飯菜送下,不料又嗆住。“咳……咳咳……咳……”她支支吾吾的開口,所有字眼自發化作一聲咳。
杜晦言忙拍拍她後背順氣,良久才得以平復。也不知是他多心還是怎麼,浮光一止了咳,便似笑非笑着直瞅他。杜晦言被看的心慌,“怎麼?”
浮光眼神更詭異,在他欲言又止時大笑。“怎麼?吃味了還是不甘心?”見杜晦言面紅耳赤,她好心的止笑,道:“人家畢竟是洛陽公子,纔不是我們這些人,降服這麼大一座城,沒幾分能耐怎成!”
杜晦言失笑。是呀,畢竟是洛陽公子,畢竟降服了一座洛陽城,魅力自是不在話下,浮光又豈能成了那個不安分的挑釁者!
二人翌日離開。據浮光所言,洛陽公子僅是對她口中的那個齊無爭感興趣,而非是她,故而並未任何挽留。浮光待人處事向來隨意,對於殷無情此舉並未覺任何不妥,反倒以爲能見上一次洛陽公子,能有幸做他半天的客人,已算作這輩子的福分。
杜晦言眼中,卻不是如此了。對殷無情的待客之道頗有微詞之外,也一併認定這洛陽公子,充其量只是文人化的江湖人,歸根結底都是江湖人。以武犯禁,大約不會有錯。
不過,洛陽出了這麼一個人,在將來的幾十年間,怕是平靜不下了。
過了東都,最後的目的也就不遠,東山與泰山,自然也就不遠。昔者孔聖人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他到了又是哪種情形?浮光到了又是哪種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