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節

塔魯記載的數字是正確的。裡厄醫生也掌握了一些情況。看門人的屍體運走後,他曾打電話給裡夏爾,詢問關於腹股溝淋巴結炎的情況。

“我在這方面一點也不懂,”裡夏爾說,“兩人喪命,一個是兩天,另一個是三天內死去的。那天早晨,我離開後者的時候,他的病情從各方面看來似乎都已好轉。”

“如有別的病例,請通知我,”裡厄說。

他又問了幾個醫生。調查結果是在幾天裡同樣的病例有二十來起,幾乎都是致命的。於是他向奧蘭醫師公會主席裡夏爾提出要求:把新發現的病人隔離開來。

“我可辦不到,”裡夏爾說,“這應由省政府採取措施。再說,誰告訴您這有傳染危險的?”

“沒人跟我說過,可是這些症狀是令人擔憂的。”

然而裡夏爾認爲他自己“沒有權”辦這件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向省長彙報。

正在談論時,天氣卻變壞了。在看門人死後的第二天,大霧漫天。驟急的傾盆大雨衝擊全市;驟雨後就是暴熱。海水失去了它的深藍色,在霧天之下,只見一片銀灰色的刺眼的反光。這又熱又潮溼的春天還不如夏天的盛暑舒服。在這座像蝸牛那樣隆起在高原上的幾乎全面背海的城市裡,籠罩着一片憂鬱陰沉的氣氛。在這些粗塗灰泥的長牆之間,兩旁盡是積滿塵垢的玻璃櫥窗的街道中,以及骯髒發黃的電車裡,到處都覺得有點被天氣困住似的。只有裡厄的那個年老病人哮喘沒有發作,因而感到這種天氣是一種享受。

“熱得難熬,”他說,“但這對支氣管倒挺不錯。”

熱得的確難熬,其程度正如發燒一樣。整個城市在發燒,這至少是裡厄醫生當時的印象。那天早上他去費代爾布街,參加科塔爾自殺未遂事件的調查。但是他覺得自己這種感覺毫無根據。所以產生這種印象,他認爲原因在於焦躁的情緒和大量的心事在糾纏着他,因此他覺得必須快點使自己的頭腦鎮定下來。

他抵達那兒的時候,警官還沒有到。格朗在樓梯口等着,他們決定先到格朗家去,把門開着。這位市府職員住兩間房,陳設很簡單。令人注目的只有一隻白本書架,上面放着兩三本字典,還有一塊黑板,上面寫着雖已拭去一半但還能認得出來的“植花的小徑”等字樣。據格朗說,科塔爾昨晚睡得很好。但早上醒來,頭部痛得不能動彈。格朗顯得疲倦和心煩,不住在房裡踱來踱去,把桌上一隻裝滿稿紙的大文件夾,打開了又合起來。

他告訴醫生,他對科塔爾不太熟悉,只是認爲他有點小積蓄。科塔爾是個古怪的人。他們之間長時期來只有樓梯上相遇時打個招呼的關係。

“我只跟他談過兩次話。幾天以前,我在樓梯口打翻了一盒帶回家來的粉筆,有紅色的也有藍色的。這時,科塔爾走到樓梯口,幫我拾起來。他還問我,要這些不同顏色的粉筆作什麼用。”

格朗於是向他解釋:他想重新學點拉丁文。自從離開中學後,他已經忘記得差不多了。

“對呀!”他對醫生說,“有人向我保證:這對更好地掌握法語的詞義是有益的。”

他就把拉丁文的單詞寫在黑板上,用藍粉筆再抄一遍詞尾的變化——性、數、格的變化和變位,又用紅粉筆抄寫那不變的部分。

“我不知道科塔爾是否懂得,但是他對這表示感興趣,並向我要了一支紅粉筆。我當時感到有點奇怪,但這畢竟……當然我沒想到他會用它來完成他的計劃。”

裡厄正在問他第二次談話的內容是什麼,但是警官帶着秘書來到了。他首先要聽聽格朗的陳述。醫生髮覺格朗在談到科塔爾時,總是稱他爲“絕望者”。他甚至一度用上“致命的決定”這種詞兒。他們討論了自殺的原因,格朗卻顯得咬文嚼字。最後大家同意選用“內心痛苦”一詞。警官問從科塔爾的態度上是否事先一點也看不出他的所謂“決定”。

“昨天他來敲我的門,”格朗說,“問我要火柴。我就把自己的一盒給了他。他一邊表示歉意,一邊對我說鄰居之間……然後他向我保證一定把火柴還來。我叫他留着。”

警官又問這位職員,科塔爾有沒有異常的表現。

“我覺得他奇怪的地方,就是他好像要跟我談話。但是我正有事。”

格朗轉向裡厄,有點尷尬地說下去:

“一件私人的事情。”

警官於是要去看看病人。但是裡厄認爲最好讓科塔爾在訪問前有個準備。當裡厄走進科塔爾的房間時,他只穿了一件灰色法蘭絨衣服,在牀上豎起身子,帶着不安的神情,轉身向門日望着。

“是警察局吧?”

“不錯,”裡厄說,“且別激動。完成兩三項手續後,就沒您的事了。”

但是科塔爾回答說這毫無用處,再說他是不喜歡警察局的。裡厄不耐煩了,說:

“我也對他們並無好感。如要一次就完事,必須對他們的問話回答得快、回答得正確。”

科塔爾不吭聲了,醫生轉身向門口走去,但這個矮胖子叫住他,井在他走近牀邊時拉住了他的手:

“他們不會傷害病人,一個上吊過的人,您說對嗎,醫生?”

裡厄看了他一會,然後向他保證從來也沒有發生過這種事,而且自己也是爲了保護病人,纔來到這裡的。病人似乎鬆了口氣,裡厄就叫警官進來。

他向科塔爾宣讀了格朗的證詞,並已問他能否清楚地說明他這行動的種種動機。他兩眼不望警官,只是回答說,“內心痛苦”,當時正是這個動機。警官追問他是否還要再犯。科塔爾激動起來,回答說不想再幹了,只想人家不要來煩他。

警官氣憤地說:“我要提醒您,現在是您在找別人的麻煩。”

裡厄當即做了個手勢,這對話也就到此爲止。

警官走了出去,嘆了口氣,說:“您想吧,自從大家議論這個高燒的事兒以來,我們要做的事可真不少呢……”

他問醫生高燒的事兒是否嚴重,裡厄說他完全不知道。

“這全是天氣關係,沒有別的原因,”警官下了這個結論。

的確,這是天氣關係。就在這一天裡,各種東西變得愈來愈粘乎,而裡厄每出診一次,他的擔憂也就增加一分。當天下午,郊區那個老病人的鄰居,雙手緊壓着腹股溝,邊說吃語,邊在嘔吐。淋巴結比看門人的要大得多。其中一個開始流膿,很快就潰爛得像只爛水果。裡厄一回到家,就打電話給省裡的藥物倉庫。他那天的工作記錄上寫着:“他們答覆說沒有”。而別處又有人來叫他去處理同樣的病情。顯而易見,必須打開這些膿腫。用手術刀劃上個十字,淋巴結就溢出帶血的膿水。病人流着血,四肢叉開,腹部腿部出現斑點。有的淋巴結停止出膿,繼而重新腫大。大多數情況就是病人在難聞的奇奧中死去。

報紙只在老鼠事件上大事渲染,對這些情況卻隻字不提,這是因爲老鼠死在路上,人卻死在屋裡,而報紙只管路上的事情。但是省政府和市政府開始商議起來。在每個醫生只掌握兩三個病例的情況下,當然沒有人會想到採取行動。其實只要有人想到把這些數字加一加,就會發覺總數是驚人的。不到幾天工夫,死亡病例大大增加。誰要是關心這種怪病的話,都能肯定這是真正的瘟疫。裡厄的一位同行、年齡比他大得多的卡斯特爾,就選中這個時候前來找他。

他對裡厄說:“裡厄,您當然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我在等待化驗結果。”

“我知道的,我倒用不着化驗。我曾在中國做過一段時期醫生,約在二十年前在巴黎也見過這樣的病例。只不過是在疾病發作的當兒沒有人敢直說出它的名字罷了。輿論不可驚動:不能慌亂,切不能慌亂。而且就像一個同行說的:‘這是不可能的,大家都知道這種病在西方已經絕跡了。’不錯,大家都知道,除非是死人。得啦,裡厄,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您跟我一樣明白。”

裡厄思忖着。他從診所的窗日眺望那遠處遮住海灣的峭壁懸崖。天空雖然一片蔚藍,但色彩暗淡,隨着夜幕的降臨而逐漸消逝。

裡厄說:“對!卡斯特爾。這是難以相信的。但是看樣子,這很像是鼠疫。”

卡斯特爾站了起來,朝着門口走去。

這位老醫生說:“您知道人家會怎樣回答我們:它在溫帶地區已經絕跡‘多年’了。”

裡厄聳了聳肩膀說:“絕跡?這怎麼理解呢?”

“對,而且不要忘記:約在二十年前巴黎還發生過。”

“好吧。但願這次的情況不比過去更嚴重。不過這簡直難以叫人相信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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