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究竟何爲天道?
應道經歷了桃源洞的挫折教訓,又跟隨頡跌氏近兩個月,對道家的思想理念,道術功法無比嚮往,花費了一月有餘的時間,邊識字,邊熟記全身經脈穴位,只盼來日獲得靈氣後便可鋤強扶弱,懲惡揚善,累積功德。但此時突然發現,即使亂世時出世救人,打抱不平,行俠仗義也無濟於事。因爲只有天道法則認可的行爲才能算作功德,孰是孰非,誰善誰惡的判斷依據掌握在天道手裡,而天道似乎並未將如何界定的標準明確示下。大多數自稱代天巡狩的道士都是稀裡糊塗的行事,不斷地揣度着天道的法則。
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天道對待萬事萬物都是公平的,並不特別的優待誰。當今亂世,衆多妖道妖僧禍國殃民,朝綱失常,使得正統佛道受盡誣衊白眼。這或許是天道的警示,綱常敗壞就讓惡人徹底擊潰它,同時給正統佛道反省自悟的契機。
枯草乾透之後,躺在上面異常暖和,掩熄了明火過後,三人便各自和衣而臥。應道和郭榮擔心剛剛的女鬼會在夜間前來加害他們,嘗試過多種睡姿之後選擇腳朝門睡,並把女鬼一開始出現的東北屋角留給了頡跌氏。
“如果沒有女鬼這一出,能在柔軟的草墊上舒舒服服的一覺睡到大天亮該是多麼幸福的事情呀。”這是應道醒來後的第一個念頭。雖然耳房柴火暖着,身下枯草墊着,旁邊還有頡跌氏守着,但一閉上眼睛,腦子裡就不由自主的想到鬼怪,是不是來摳我的腳呀?會不會準備掀我的被呀?難道是躺在我身邊?自己把自己折騰到大半夜都沒睡着。旁邊的草墊也不時的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郭榮整個晚上也不好受。
每年的臘月二十三,是竈王爺上天向玉皇大帝彙報一家功過善惡是非的日子,由玉帝決定賞罰。因此家家都要“祭竈王”。竈王爺,神職名銜是“東廚司命九靈元王定福神君”,掌管全家禍福。祭竈時,供品最多的就是糖,既甜又粘。晉地有“二十三,吃餳板”的習俗,餳就是麻糖,特粘,顧了吃就顧不了說話,竈王爺上天后嘴被粘住了,就不會生出是非了。從進入澤州東部,家家戶戶都在製作麻糖,焦香甜蜜的氣息能沿着風飄出老遠,應道嘴饞,攛掇郭榮去買。
這時糧食金貴,鹽和糖更是稀罕玩意兒。應道連糖都沒怎麼吃過,更沒見過麻糖長什麼樣了。郭榮自幼在晉地長大,每逢過年,再困難的家庭也會備上幾塊麻糖,一來祈福,二來解饞,所以郭榮一開始並沒有被應道說動。而且已入晉地,很快就能回家,家裡的味道是別處無法比擬的,此刻恨不得縮地成寸,立馬到家。頡跌氏聽不得應道的軟磨硬泡,在離潞州城百里的太行鎮上投宿時,帶着二人上街了。
正值晚飯時間,鎮上張燈結綵,熱鬧非凡,絲毫見不到亂世的景象。大人小孩紛紛走出家門,來到街上賞花燈,逛廟會。和尚道士壇醮齋戒,好不熱鬧,隨着年關來臨,年味越來越濃了。
原本只是想來買點麻糖的,不料應道和郭榮玩的興起,又是猜燈謎,又是放河燈的。頡跌氏氣不過應道帶着郭榮胡鬧,揶揄他說:“應道,你看你哪點有做道士的潛質?心不靜,怎修性?”應道拉着郭榮左瞅瞅右瞧瞧,哪裡會管頡跌氏說了什麼。頡跌氏生氣歸生氣,還是緊跟其後時刻保護他們。
關帝爺是河東道解縣人,晉地的關帝廟幾乎分佈於每個小城鎮。應道看到關帝廟會裡齋醮的道士時突然安靜了下來,頡跌氏還以爲他玩的累了,沒了興致呢,在看到應道呆滯的眼神後,他明白了幾分。
桃源派會舉辦廟會嗎?陳曉雲會參加嗎?還是在苦修道法?一路上,應道也會不時的想起陳曉雲,她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深印在應道的腦海裡。快過年了,山中寒冷,她是否多添了件衣裳?有沒有偶爾記起他呢?相思是苦澀的,相思也是甜蜜的,應道嘴角淺笑着吁了口氣……
三天後,臘月二十三,小年,潞州城外。
潞州,被太行、太嶽二山環繞,既是高原又是盆地。自古便是兵家必爭之地,武將輩出。兩丈高的城牆拔地而起,綿延四方,固若金湯。城垣上新傷舊痕,錯綜複雜,與城內人人新衣新帽形成鮮明的對比。
進了潞州城,儼然就是郭榮的地盤了。郭榮的養父郭威出身貧寒,年輕時打架勇猛,在兵戈相向、強者爲王的亂世,從同光元年便做了莊宗的從馬直。後來得到了劉知遠的賞識,隨他移鎮潞州。在潞州經營多年,作戰能力超羣,如今做到了五品定遠將軍。
郭榮帶着頡跌氏和應道從南城門進城後一路往東,不再留戀街中繁華景象,直奔東面的定遠將軍府。
潞州城池三倍於安州,又逢小年,路上行人熙攘,一盞熱茶的功夫後,三人來到了一處頗有氣勢的府邸,題有“定遠將軍府”五個金色大字的匾額懸掛在府邸朱漆大門上方。四根檐柱筆直挺立在兩隻威武的石獅後方,八名守衛官兵分站在正門兩側。
靠前的守衛看清郭榮之後,連忙恭身相迎,“少爺,您回來了?這二位是跟您一起歸來的吧?”守衛的職責就是看門待客,保護主子。
“父親在家嗎?”郭榮從容的語氣讓守衛解除了疑心防備。
“在的,今日小年,將軍早就在期盼少爺回返呢。”守衛帶路的同時招呼另一名守衛前去府內通報。
“行,我們直接去正廳見父親。”回府後,郭榮的少將軍氣度頓時顯現,頡跌氏在一旁暗自點頭。
應道雖然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一樣好奇的四處打望,嘴裡卻沒有說話,他也知道此時去見郭榮的父親是件嚴肅的事情,搞不好又要流落街頭了。在他的印象裡,武將都是性情直爽之人,如若一個不招待見,馬上就會被趕出府。
郭威接到守衛通報,屏退衆人之後,就在正廳等候三人。郭榮雖然心中急切,但家教甚嚴,只得舉步生風到達郭威面前。
“父親,孩兒回來了。”郭榮跪地叩拜,隨後激動的望着郭威。
“回來就好,你母親正在準備你愛吃的點心呢。”郭威扶起郭榮,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長。
“父親,我爲您介紹。這位是在江陵教導孩兒經商的大叔頡跌氏先生,這位是孩兒的結拜兄長應道。這一路回返,多虧了他們相助。”郭榮鄭重的介紹了頡跌氏和應道。
“見過郭將軍。”頡跌氏和應道同時作揖見禮。
“好啊,不錯不錯。榮兒的眼光向來不錯。”郭威仔細打量了頡跌氏和應道一陣後方纔出言誇獎,既是欣賞二人也是讚揚郭榮,“既然都是一家人,就不必如此客套了,我們後廳說話。”
相較於正式的正廳接待而言,後廳纔是接待關係親如一家人的地方。就郭威方纔的這兩個字一出口,頡跌氏和郭榮不由得喜笑顏開,只有應道傻乎乎的奇怪,爲什麼放着寬敞明亮的正廳不用,跑到後天偏小的屋子呢?
四人坐下之後,立馬有下人過來奉茶。頡跌氏端起茶碗,隔着碗蓋送到鼻邊聞了一下,“想必這就是晉地有名的苦蕎茶了。”說完他揭開碗蓋颳了幾下,從蓋子和碗之間的縫裡呡了一口,稱讚道:“果然別有一番風味。”隨後又延出靈氣,隔空將茶碗移至左手邊的茶几上。
“先生真乃高人吶!”郭威乍見如此神異的事情,不由得驚呼道。
“雕蟲小技,讓將軍見笑了。”頡跌氏選擇在此時展露本事,就是對郭威慧眼識人的回報。
郭榮望着面露驚喜的父親,就原原本本的講述了這大半年裡發生的事情。從初到江陵的不順,至遇到頡跌氏的教導,再到南下尋茶的驚心動魄,最後說到北返途中的艱辛。頡跌氏高深莫測的道法,應道無微不至的關心,事無鉅細,說了近兩個時辰,直到郭夫人前來說要吃小年飯才停了下來。
“郭威在此謝過先生高義,如若先生不嫌我郭府廟小,郭某懇請先生留在榮兒身邊專事教導。不知先生意下如何?”郭威誠懇的徵求道,並下了一禮,以示誠心。
“郭將軍無需多禮,既來之則安之。”頡跌氏延出靈氣阻止了郭威行禮,自己本就爲輔佐郭榮而來。
郭家本就是北方邢州人,過小年主食當然是餃子,“送行餃子迎風面”嘛,用餃子給竈王爺送行再合適不過了。配食有晉地的麻糖、龍鬚麪,邢州的燒餅、八大碗。衆人邊吃邊聊,過節高興,團聚開心,本就是武將家庭,不去管什麼食不言寢不語的道道。
自從郭榮過繼給郭威後,就不再稱郭夫人姑姑了,直接喚着母親,親生母親那裡叫孃親。郭夫人看着郭榮飢瘦的小臉,心疼的緊,一個勁兒的往他碗裡夾菜。
應道從一進郭家大門就覺得自己像個局外人,那些歡喜的言語,欣賞的目光,慈祥的笑臉,敬佩的神情都與自己無關。他性格內向,被冷落後坐立不安。
“吃吧,你與榮兒一般大,以後要相互照應。”郭夫人適時的夾來一塊麻糖,微笑着。
“夫人,我會的。”自幼都沒有享受過一天母愛,一塊麻糖讓應道熱淚盈眶。
“男子漢,大丈夫。血和淚都不要輕易流,不要讓人找到你的軟肋。”郭威嚴厲的教訓着應道。
“是,將軍。”應道擦乾眼淚,鄭重點頭。
“聽先生說,你嚮往道法,且已有進展。日後可與榮兒一同演練。兄弟間要互相激勵對方,切勿惰性怠慢功課。”郭威繼續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