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華宮,寢殿內,一盞琉璃宮燈,發出微弱的光。
十娘擡手拔下發上的金步搖,用步搖的尖端把燈芯挑亮,對上若敏擔憂的眼神,輕聲笑道,“本宮無事。”手一鬆,步搖落在了牀板的几子上,撞翻了几子上的茶盞,發出清脆的碎裂聲。
若敏看十娘一眼,上前把步搖收好,把破碎的茶盞用帕子包住,攏在一邊,換小丫頭上前收走。
“呵。”十娘嗤笑,“這內務府的杯碟茶盞越來越經不起用了,三五天就打碎一套的。也不知道那起子人是如何當差的,好大的氣性!”
“您忙了一整天,何必跟那些人計較。”若敏微微搖頭,好似在說“這不是鬧的時候?”
十娘頓了頓,方瞟向若敏,“小路子那邊怎麼說?”
“路公公並無多言。時候不早了,您該安置了。”若敏說着揮手讓室內伺候的人都退下。
待侍從全部退下,若敏依然謹慎的不言語,只用手勢悄悄比劃了個“八”出來,這也是她從小路子故意漏出的話中所得到的消息。
十娘眼眸微閃,白日裡看到皇帝臨時換了皇子送嫁,就依稀猜到這次行宮之事,多半背後牽連甚廣。怕是皇后一出事,皇帝就已經想好了應對之策。秘調八王回京,讓八王暗中追查皇后失蹤一事。
之前皇帝未曾流露出要去行宮之意,十娘以自己對皇帝瞭解推測出八王應是行去宮暗查的不二人選。
皇帝怕是要自己在明處,八王在暗處,一個在玉京,一個在行宮,分頭行事。可不成八王想來的這麼快,今夜就已經到了宮中。
不對,十娘注意到若敏神色不對,伸手拉住若敏,“小路子還讓你告訴我什麼?”
“娘娘,路公公囑咐奴婢告知您,今夜貞婉儀將留宿養心殿,彤史上請您務必蓋印,不可多動手腳。”若敏神色不自然道,若是主子不問她,她是不會說這讓主子難堪的話。
以瑤華宮的勢力,暗中壓下貞婉儀今夜承寵的事實並非難事。
“糊塗,你!”十娘氣急,“去傳彤史,本宮即可用印。”
“娘娘不可!這樣一來,明早後宮前朝都會傳出您……的流言。”若敏的話在十孃的怒視下,漸漸消音。
“即可按本宮說的去做,要快!”十娘心神大動,若敏險些,險些壞了大事。
看着若敏一臉擔憂不贊同的模樣,十娘斂下怒氣,平靜的開口,“若敏以爲,鳳城到玉京,是很近的距離?”
“啊?”若敏一驚,回過神來,立刻去宣掌管彤史的女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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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她慌亂的背影,十娘也在問自己,距離真的可以逾越麼?
鳳陽和玉京距離再近,八王身爲暗衛中人,身手再了得,輕功再上乘,也不能把半月的旅途趕在
幾天內到達。唯一的解釋就是,皇帝一早已經秘令八王回京。
所以這留在京中的暗中攪亂一池春水的人是八王,遠離玉京去行宮當幌子的人才是皇帝。
真要是她想的那樣的話,玉京的這局面才真真是危險萬分。而皇帝確實是對得起她們母子幾人了。她的孩子已經都被皇帝排除出玉京這危險之地。
遙兒因靜涵遠嫁西北而赴昆桑草原,靖兒和玥兒要跟着皇帝到洛城行宮去。這樣,四個孩子都能遠離玉京皇權的傾軋。不論玉京怎麼亂,只要自己穩,他沒有後顧之憂,就可以騰出手來,讓玉京世家和皇子身後的勢力在不知不覺間重新被洗牌。
慕雲瀾啊慕雲瀾,你果然下得一手好棋。
開局前,還不忘擺自己一道,果然是大意不得,不然就會被警告了。
想起小路子口中的“貞婉儀”,不由得可惜,這顆棋,怕是已經暴露了。皇帝怕是一早已經知道那個女人是自己的暗棋,這次是準備藉着這次機會拔除掉了。他這個人最是無情,最是狠心,此刻被宣召侍寢的貞婉儀,怕是已經被他的人控制住了。
只可惜了這個聽話蠢笨的棋子,以後在尋這樣能近皇帝身的怕是不好找了。自己怕是又會成爲六宮的衆矢之的了。
罷了,之前多少年一直放在火上烤,他既然不願意別人當作自己的擋箭牌,自己被當作活靶子也不差再多幾年。
倒是眼下,需重長記憶。
那位可是說過,只帶走寧氏淑媛和皇子皇女。也就是說他要保住這些人。那麼自己先前放心不下幼子幼女想安排陳敏嫺跟隨從旁照料就不成。一是,自己還要跟陳敏嫺一起才更有把握壓制住黎、柳、納蘭三家的勢力;二來,皇帝怕是依舊不放心杜家和辛部暗中發展的勢力,陳氏留下,恰好可以幫助他制衡自己。
那麼,跟在靖兒身邊的人倒是陸氏和妙、白二位順華更合適。寧氏跟自己因四皇女舊怨很深,在行宮中對着自己的孩子,保不準她就會出什麼幺蛾子。皇帝的承諾,在遙兒墜馬後,她就已經不敢全然相信。靖兒只有三歲不到,他在聰慧,暗衛在緊盯,也妨不了有心之人的狠毒算計。
陸氏無子,自己跟她無更多的利益糾葛,且六皇女將來的指婚,少不得自己幫着敲邊鼓;白氏和妙氏那裡就更妥帖,她們都曾受過自己恩惠,也是時候讓她們報答了。
想通了這些關節,十娘鬆了口氣,一手撫上小腹,一手手指輕叩牀弦,不朝着暗中不在意道“出來吧!”
“果然瞞不過你!”樑上之人倒也不客氣,撿了几子上的酸梅拋入口中,嗤牙咧嘴,“這麼酸,娘娘您這是又有了?”說着對着十娘眨眨眼。
十娘盯着來人打量,並未回答來人的問題。來人不是之前出現的任何一個暗衛,但是來人手指指甲中藏着毒,發出不自然的暗啞。十娘輕笑,“是你!”
白日裡還在揣測他被皇帝安排在何處,不成想今夜就見到了他。前任暗衛辛部統領,辛寅。
“這次倒是認的快!”辛寅不在意的一笑,“送嫁的隊伍已經出城三十里,應是在陶陽縣外安營紮寨了。”
“你倒是好大的膽子,這夜闖妃嬪寢宮可是重罪。”十娘沒接來人的話,只意有所指道。
“事急從權,那位主子親口說的,我不遵纔是抗旨。”來人壓低聲音,“你那麼聰明當知道我此次前來的目的。杜家在南鑼的勢力,你可有辦法調動?”
“慕辛胤,你的主子又想從我手裡討東西啊?”十娘奚笑。
“娘娘信不過辛寅。”辛寅壓低聲音,“我被皇上傳召,以他暗衛身份護他去行宮。但我猜他的真實目的是南疆。這次來,是我的私心。南疆怕是要亂了,你心裡有個數。”
“是信不過,效忠於本宮的是辛部副統領辛寅,不是已經恢復皇族身份的慕辛胤。更何況你現在是皇帝陛下的人呢?”十娘眼神微閃,卻並不受來人蠱惑。
“我多說你也不信,你只看八王已回京,皇后失蹤一事處處透着詭異。皇上的目的不是世家,是鳳陽王,是南疆。若是你在南疆有得用的人,小心戰事。你多小心……”辛寅話還來不及說完,就快速消失不見。
寢宮的門邊傳來動靜,在辛寅剛消失後就被人推開。來人一身玄色衣袍,散着發,往日裡總是帶着嘲諷笑意的桃花眼裡,一片冰冷。
他環視十孃的屋子四周,最後朝着樑上的方向撇去,眼神裡帶着殺意。
十娘觀察他的神情變化,依然不敢輕易相信辛寅前來是自身的主意,跟皇帝無關。只因爲這麼些年,皇帝太會演戲了。這宮中,得她信任的人是越來越少,對皇帝的信任,這種事早在這麼多年內宮傾軋中不知不覺消失了,對着皇帝她總是會以最大的惡意去揣測他的用意,揣測這背後暗藏的利用和利益得失。
她裝作驚訝又驚喜且帶着醋意的起身恭迎聖駕,“請皇上安,臣妾以爲您今夜會夜宿養心殿,東暖閣的牀,可好久沒有動過了。”
一開口,一個帶着醋意的夫人形象已經被她演繹的如火純青。這宮裡,戴着面具生活的人多她一人不多,少她一人不少。端看自己是否願意,當他不再值得自己愛慕信任的時候,演戲也就不是件多難過的事情。
“丫頭過來,到朕身邊來。”皇帝收回打量她的目光,並未上前,只站在門口招手。
十娘一步步剛走到他跟前,就被他伸手抱了個滿懷。感受到他的鼻息在自己的脖頸上輕嗅,他的手掌在撫摸自己散落的髮絲。
耳邊傳來他輕聲的警告,“小醋罈子,沒有下次。”
這“沒有下次”也不知道是沒有下次吃醋,還是沒有下次在對皇帝不敬。十娘口中稱“是”,身子卻突然騰空,被他抱在懷中。緊張間,下意識的護住的自己的小腹。
皇帝只管抱着十娘回身,出寢殿。
“皇上,您要帶臣妾去哪兒?”十娘焦急道。
小路子忙對着身後人吩咐道。“皇上擺駕,回養心殿。”
“皇上,您放我下來。別胡鬧。貞妹妹還在養心殿等您,您這不是下妹妹的臉麼?”十娘是真的急了。
皇帝宣召貞婉儀,吩咐了在彤史上記錄在案,卻把人棄之不顧。自己有孕經不起折騰,再說他真把自己從瑤華宮抱到養心殿,那明日後宮和朝中光唾沫星子就能把她淹死。
她不再是當年只有寵沒有權的寵妃,不用在意別人的看法。現下她是內宮位分最高的夫人,代掌鳳印,一言一行都代表着皇家,皇帝真的來這一出,她也就不用做人了。
“讓她等着。朕要你!”皇帝氣急,腳步卻不停,眼見就要出瑤華宮,十娘忍無可忍,氣急,“慕雲瀾,你放我下來。我們娘兩真有個好歹,我跟你拼命!”
“你——說——什——麼?”皇帝身子一頓,嚇得十娘一抖,看着她護着腹部的手,目光僵硬。但最終還是停下腳步,後又狠狠的瞪着十娘。
“就是那個意思,放我下來。”十娘緊張過後,反而不怕了。對上皇帝夾雜着驚喜無措的眼神,“宣太醫吧,孩子他阿爹。”
皇帝緊了緊他的懷抱,“別亂動!”,他把懷中的人又抱回了寢殿。
對着已經嚇傻的小路子吼道,“還不快去傳太醫!”
“渣!”小路子連浮塵都忘記甩,拔腿就跑。跑出寢室前,不忘把門帶上,只留帝妃二人在室內。笑話,皇帝陛下的笑話,還是不讓底下人找死了。路公公善解人意的闔門,內心吐槽道。
“你別急。”十娘被安置在牀上,伸手拽皇帝的袖子,“我沒事,不過是方纔被你唬了一跳。”
“簡直胡鬧,朕今夜不來,你打算如何收場?”皇帝坐在牀邊,氣憤的質問。
“這孩子來的不是時候,本打算瞞着你。讓你能心無旁騖的處理行宮之事。”十娘低聲道,“我知道皇后姐姐這事兒,絕非這麼簡單。”
這多事之秋,確實不適合被人知道她懷有身孕一事。只這孩子也來的巧,內憂外患之下,跟八皇女降生前的環境何其相似。運作得當,未嘗不能引起皇帝對她的憐惜和百般維護。
“胡鬧,又打算自作主張。”皇帝呵斥道,接着拉着十孃的手,“既然知道此事兇險,爲何不告知朕?”
皇帝沒有出口的話是“既然知道兇險,爲何不怨我未帶你去行宮?”只是這話,他看着神色平靜扶着小腹的女人,就是問不出口。
“皇后姐姐不在,本宮代掌鳳印,不得出宮。”十娘引着皇帝的手,撫上自己的小腹,“小八當年在鳳陽替父求醫,小九今在洛城爲父守城。有他們在,我會好好的。我在玉京等陛下得勝歸來!”
“這麼多年,夫人當得起‘佳’之一字。佳妙,標準。”皇帝看着十娘嘆息。
十娘心裡一鬆,這一番話在這緊要關頭被她及時恰當的表白。皇帝也承她的情誼。
這話強調了自己身爲夫人的職責,又舊事重提深入鳳陽之險,表明自己對皇帝陛下的忠誠愛慕和義無反顧。當年在鳳陽,我可以放棄皇兒登基的機會爲你冒死求得一線生機。今日,我也可以在玉京爲你手中最快的劍,斬斷世家阻礙你的勢力。
至於這肚子裡的孩子,我寧願是公主,寧願爲你孕育子嗣,但不願讓你爲難,不願意讓你我的皇子勢力增大。十娘藉機爲未出世的孩子謀一條活路。
“跟朕走?”皇帝卻換了主意,“你過了年就……跟朕走,敏嫺留下一樣可以依計行事。行宮之中的溫泉,可以溫養身子。”
“六哥哥如果真的心疼十娘,就把陳姐姐留下助我一臂之力。我二人會聽您吩咐,辦好您交代的事情。”十娘搖頭,皇帝的試探,她必須謹慎的應對。
“準卿所奏。行宮那,陸氏、寧氏、趙氏、白氏、貞兒跟着吧,皇兒和丫頭都帶上。”皇帝對十孃的識大體很滿意,自然願意投桃報李給她安心的答案。
“六哥哥,十娘有一事不知當不當講。”十娘咬咬牙,終是絕對賭一把。四皇子、五皇子如若不趁着這次的機會打壓,將來怕是在無機會報當日“雲哥戰死”之仇。
“說。”皇帝的聲音帶着絲不耐,女人啊,爲了子女,所求甚多。
“按理說,爲皇后姐姐侍疾,皇子皇女都去原也應當。這次跟着去的都是穩妥的老人,貞婉儀到底年輕些。四皇子和五皇子也有了十一歲了。我聽說曦姐姐和姐姐兩位已經開始幫着兩位皇子挑身邊人了。兩位皇子去年就跟着去了西北戰場,比一般孩子早熟也是常情。只這庶母妃和年齡漸長的皇子,畢竟得避諱這些不是。”十娘小心翼翼的開口提醒。
“既是這樣,小四和小五暫留玉京吧,本打算過些日子讓他二人也到鳳城去漲漲見識。”皇帝沉吟半晌後決定。
“有您這爲兒子着想的父皇,四皇子和五皇子會好好辦差的。”十娘嘴上誇讚,心裡暗道,還好攔下了,只要在玉京,自己就有法子讓他兩吃足了苦頭。
“皇上,太醫院的鄭太醫和李太醫到了。”小路子的聲音及時響起。
“還不滾進來了。”皇帝呵斥,“好好給夫人診治。”
太醫院的兩位太醫,是慣常爲十娘診治的,對於皇帝的緊張和訓斥已經習以爲常。
懸絲診脈後,兩位太醫交換眼神,由鄭太醫回稟,“恭喜皇上,夫人身子無礙,脈相爲喜脈,已經將將兩個月了。”
“好好好!”皇帝這時候的喜悅才真切的感染了在場的所有人。
“恭喜皇上,恭喜夫人。”小路子帶着人跪下道喜。
“賞,內宮所有宮人全部賞三個月賞錢。給朕照顧好夫人,夫人有任何差池,唯你們試問。”皇帝恩威並施,但好似忘記大梁歷來孕嗣晉封的慣例,實在是夫人已經晉無可晉。
十娘樂得皇帝沒有把自己立時當作靶子豎立起來,自然不會過多言語。
“諾。”宮人紛紛跪拜。
“夫人的脈,兩位愛卿每日一請,三日派人告知朕一次。”皇帝對着跪地的太醫道。
“還有夫人的吃食上的忌諱,你們也列張方子給瑤華宮……”皇帝細細的交代。
“皇上,臣妾會照顧好自己的。您該回養心殿等了。”十娘笑着打斷皇帝的話。
“行,朕回養心殿批摺子,不擾你了。早些歇着吧,朕明日再來看你。”皇帝好脾氣的笑笑,帶着一行人離開瑤華宮。
一時間,偌大的瑤華宮內寢殿,只餘下十娘和若敏二人。
若敏從袖子裡抽出那彤史詢問,“主子這東西還用蓋印麼?”
“擱着吧。今兒咱們皇帝陛下怕是也不用找那個東西遮擋了。本宮這身孕使得皇帝陛下高興之下在養心殿批了一夜摺子,這消息纔好用不是。”
“貞婉儀那,豈不是會跟您對上?”若敏擔憂,“這可是下了她的臉,連裡子都沒有了。”
“不用理她,不過一顆廢棋罷了。”十娘嗤笑,“張狂不了多少日子,自有人收拾她。真當自己多大本事,本宮不用無用之人。”
“是您?”若敏會意,主子在用人上從不留紕漏。皇上會查到貞婉儀背後的人是主子,她還替主子捏了一把汗。現在看來是主子故意而爲之,那麼一切就都在主子的掌控之中。
“不然呢,當着以爲辛部的人是吃素的?這點子事情都算計不成的話,才真真是‘懊惱當初無算計,些子歡娛’。”十娘睏乏的打了個哈欠,“這會子沒人來鬧,你也早點下去睡吧。讓司槿來陪着。”
“諾。”若敏自上前服侍十娘更衣、洗漱、入睡不提。
《大梁·睿帝本紀》記載:熙嘉二十四年八月初八,帝之七女靜涵公主和親西北昆桑草原,封爲赫都可汗大閼氏。是夜,帝駕瑤華宮,探視公主之母,時爲夫人的淑嘉貴妃。夫人經太醫院院正鄭太醫診斷,有孕二月。帝大喜,賞賜內宮宮人三月銀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