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下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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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矇矇亮,楊二堂拉着板車出門。漢口的夏天,一早上起來,風便不涼。稍一動彈,背上的汗就滲溼了衣衫。楊二堂一出門便將衣襟敞得大開。街上靜靜的,只偶然有門吱呀地開關。這多半是出門買早點的下人或是外出打雜的夥計。楊二堂聽熟了這些聲音,他知道哪一聲門響屬於哪一家。

楊二堂走進巷子,用他悠長的嗓音喊叫一聲:下河咧——

彷彿雄雞叫早,巷子裡立即開始騷動。各家的門板都稀里嘩啦地響起,空寂的裡份裡漸次有人走動,家家門口都放出一隻圍桶⑤。楊二堂順着一家家的大門且停且走。他的板車上有一個大糞桶。楊二堂先將圍桶中的糞便一一倒入糞桶,又將圍桶整齊地碼在板車上,然後拖着板車往小河邊去。

水滴最初的記憶似乎就停在這裡。

水滴不記得自己幾歲就跟着父親一起下河,她只記得跟在父親板車後面跑跑停停,感覺像一隻蝴蝶在飛舞。漢口街巷的早晨,在水滴心裡,全都是父親楊二堂的。

密集的漢口,有許多裡份⑥。裡份人家,均無廁所。公用廁所亦寥寥無幾。圍桶便常是一家老小的排泄處。下河人的事情說來也簡單,便是替人倒過圍桶再替人將圍桶涮淨就是了。楊二堂做這事業已許多年。他每天清早和黃昏共跑兩趟,以此爲生。

楊二堂拖着滿車的圍桶徑直到小河。小河其實就是漢江,水也不小。只不過跟近旁的長江比,它小了點,漢口人因之而叫它小河。在那裡,每天都有郊外的農民等着楊二堂。農民們將車上的大糞桶拖走,再放下一個空糞桶,讓楊二堂用於次日下河。如此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在農民更換糞桶時,楊二堂便踏在小河邊的石臺上,一隻一隻地將圍桶涮洗乾淨。

水滴最喜歡蹲在河岸的石墩上看父親楊二堂在小河邊涮圍桶。竹刷在馬桶裡發出嘩嘩嘩的聲音。她的父親抓着圍桶邊沿,迎着水流晃盪。河水很急,浪頭直抵桶底,一隻圍桶轉眼就被激流衝得乾乾淨淨。楊二堂將洗淨的圍桶,端到岸邊寬敞地帶。洗一隻,放一隻。不多久,一大排圍桶便整齊地碼起來。這時候,陽光會照在圍桶上。富人家的描金圍桶在光照下熠熠發亮。水滴長大後,第一次學會用壯觀這個詞時,腦子裡浮出的便是排成一長溜、散發着太陽光的圍桶。有一回,水滴甚至對楊二堂說,長大了我也要下河。楊二堂聽得滿臉堆笑,未置可否。倒是她的母親,反手就給了水滴一個巴掌。母親說:“你能不能有點出息?”

母親的聲音裡,有憤怒,也有悲哀。

水滴的母親叫慧如。她一直對下河這件事深以爲恥。當然她也一直覺得嫁給一個下河的男人是自己的不幸,她一生都爲此深懷哀怨。這個婚姻是外婆做的主。因她的父親老早就棄家外出,四處浪蕩,母親傷心過度,一病而逝。鄰居楊二堂是個孤兒,他常去照料這對相依爲命的祖孫。慧如的外婆擔心她的外孫女與自己女兒命運相同,於是強行將慧如嫁給楊二堂。外婆說,只有這樣的老實人,你才守得住。但慧如卻一點也不想守。她不是一個樂於安分地守在家中照顧家小的人,她身上到底流着跟她父親一樣的血。在這個婚姻中,她從來沒有快樂過。一個不快樂的人,每天在家必做的事就是斥責丈夫教訓女兒。生活中每一件事她都不會滿意。但楊二堂卻很包容她。任她怎麼吵鬧甚至羞辱,他總是不做聲,甚至也不生氣。水滴有一回忍不住問她的父親,說爲什麼你要這樣忍受姆媽?楊二堂說,我沒有忍。嫁給我這樣沒用的男人,你媽有氣是對的。

楊二堂就是這樣看待自己。他深知自己窩囊,但他卻沒有能力來改變這個窩囊。於是他就更加窩囊。水滴先前對母親很有想法,覺得她對父親太兇。但有一天,水滴突然有了像母親一樣的悲哀。

漢口的夏日黃昏,熱悶起來也真是天譴人怨。楊二堂一趟沒拉完,衣衫就已經溼透。水滴沒幹活,只是跟着走,頭上亦是汗水淋淋。這樣的日子很多,他們業已習慣。糞車在青石板的巷路嘎嘎嘰嘰地響,爲了不讓有一滴糞水落在地上,楊二堂拉車的雙臂上下都得繃得緊緊,以讓車輪踏實平緩。

像往常一樣,楊二堂揚嗓叫道:“下河咧——”水滴隨着他的尾音,接着喊叫:“下河咧——”水滴的聲音脆亮而尖細。楊二堂每回都要笑眯眯地說,嗯,還是我們水滴的聲音好聽。

經過一家大戶人家的門口,幾個十來歲少年正在門前玩耍。黑漆的大門,襯在他們淺色衣衫的背後,像一幅活動的畫。

楊二堂的車每天都從這大門前經過,水滴早看熟了這樣的場景。水滴無意去想這黑色大門後是些什麼,她唯一知道的是:這是有錢的人家,錢多得用不完。但有錢和無錢的家庭,有什麼不同,水滴卻從未想過。

楊二堂見門口有人,習慣性低下頭,貼着牆邊,急速地拉車行走,彷彿是想要快點離開。水滴卻並不曾意識到父親的舉動,她繼續學着父親聲氣叫道:“下河咧——”

玩耍的少年突然一起大笑,笑完學着水滴尖細的聲音叫“下河咧——”水滴對楊二堂說,爸,他們學我。楊二堂說,莫做聲,趕緊走。

但是一個男孩卻在他們身後叫唱了起來:“一個伢的爹,拉糞車,拉到巷子口,解小溲——”

水滴又說,爸,他們罵我。楊二堂仍然說,走快點,莫做聲。

楊二堂的話音還沒有落下。一塊石頭扔進了糞桶。糞桶裡的屎尿一下就濺在楊二堂的身上和水滴的頭上。水滴尖聲叫起來,爸——!然後停住了腳步。

楊二堂趕緊將糞車停到一邊。走到水滴身邊,忙不迭用肩頭的毛巾替水滴拭擦落在頭髮上的污穢。一邊擦一邊說,不要緊不要緊的,回去一洗就乾淨了。水滴說,爸,他們欺負人!楊二堂說,不氣不氣,我們水滴不氣。回家就好了,過兩天就會忘掉。

水滴沒做聲,她正在想,過兩天就能忘掉嗎?那幾個少年彷彿猜中她的心思,特意要加強她的記憶似的,再次挑釁起來。他們一齊朝糞桶裡扔石頭,邊扔還邊唱:臭伢臭伢滾你媽的蛋,莫在我屋裡門前轉。

糞桶裡的屎尿再一次濺了楊二堂和水滴一身。有一塊石頭沒扔準,砸在了楊二堂的肩上。

水滴忍無可忍,突然她就掙脫楊二堂的手,衝到那個最初罵人的少年面前。一句話沒說,撲過去就廝打。水滴發瘋地用腳踢,甚至意欲用嘴咬。

少年原本就比水滴高大。他伸出雙手,揪住水滴的兩隻手臂,大笑着,對幾個同伴喊:你們過來打呀,我嫌她太臭了。他的同伴個個亢奮起來,一下子圍住了水滴,水滴立即陷入無數的拳打腳踢之中。

楊二堂嚇着了。他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想去拉扯,可他長年下河,養成的規矩是不靠近外人。但他又不忍女兒如此被打,他只得哀哀地叫着,聲音像曠野裡的孤狼一樣淒厲:不能打呀!不能打呀!我給你們磕頭呀。

喊完他竟然就真的跪在了旁邊,揪着水滴手臂的少年大聲說,你磕頭有屁用。踢死她!她竟敢打我!

水滴見父親跪地求饒,心裡的憤怒更是膨脹。她一邊反抗一邊尖叫着,爸,你起來。你不要磕頭,我跟他們拼了。楊二堂卻繼續哀求道,不可以呀水滴。我們不能打他們。

不忍見水滴捱打的楊二堂,嘶聲叫了半天,見水滴已經被打得倒在了地上,忙挪動着膝蓋到了水滴旁邊。他撲在水滴的身上,用身子護着她,嘴上說你們要打就打我,她還小。

揪着水滴的那個少年朝着楊二堂飛起一腳,嘴上叫着,臭下河的,滾開!這一腳正好踢在了楊二堂的臉上。鮮血立即從他鼻子裡流出來。楊二堂下意識一抹,血便沾得滿臉。少年看見楊二堂的臉,突然驚恐地叫起來:血、血、血呀——

他的叫聲一落,人便暈倒在地。少年的同伴們也都嚇傻,毆打水滴的手幾乎同時停下。幾秒的停頓後,幾個聲音一起發出狂喊,不得了呀!來人呀!水武被下河的打昏啦!

楊二堂的鼻血順溜從下巴滴了下來,衣襟敞開着,血便從胸口一直流到腰間。水滴很是驚嚇,想要撲過去。楊二堂用手抵擋了她,說水滴別怕,鼻子流血一下子就會好。然後又說,乖,你趕緊回家,這裡的事爸爸來管。水滴說,我不,我要跟你在一起。

水滴未曾來得及說下一句話,大門內猛然就衝出一個男人。男人上前抱起昏倒在地的少年,叫道,少爺,你怎麼啦!旁邊的幾隻手指立即指向了楊二堂和水滴。所有的聲音都在說,他們打的。是這個臭下河的。

男人臉上立即露出兇光。他大聲說,下河的,你活得不耐煩了?我家少爺也敢打?說着放下少年,衝到楊二堂的面前,揚手便是一拳。楊二堂本來就一直跪在地上,未及站起。這一拳又讓他轟然倒地。趴倒在地的楊二堂,囁嚅着,什麼話也說不出口。

水滴急了,衝到那男人面前,指着父親臉上的血,大聲說,我爸爸沒有打他,是他把我爸的鼻子踢出了血。你看,你看我爸的臉。你再看他身上,有沒有傷?

那男人看了一下他家少爺,又看了看楊二堂,似乎覺得水滴並未撒謊,便惡狠狠地說,以後不準惹我家二少爺,他看到血就會暈倒。你們再招惹他,我會對你們不客氣!滾!快點滾!

富人家黑漆的大門轟然關上。楊二堂卻依然趴倒在地。水滴扶起他,替他撣去身上的灰塵,仰頭望着他的臉。此時的鼻血已經止住,未曾抹淨的血痕,幹在臉上和身上,深一道,淺一道。水滴很難過,她很想哭,但卻忍下了。回家的路上,她像來時一樣跟在父親身後,但她卻沮喪地低着頭,一語不發。水滴沒有了往日的快樂。這個在她心裡一直強大無比的父親,卻從此消失不見。

水滴的心裡第一次有了痛苦。而且這痛苦一來便如此強烈。與之伴隨而來的,是她人生第一次仇恨,這仇恨也是如此強烈。

母親慧如見他們父女兩人這般模樣回家,嚇了一跳。問清緣由後,便非常生氣。她大聲吼着楊二堂,說有你在,水滴怎麼還被打成這樣?楊二堂一臉愧疚,低聲說,我求他們了,他們不聽。慧如說,你除了求人,還能做什麼?小孩跟着你這樣的爸爸,苦都要比別人多吃一堆。水滴不願意母親這樣罵父親。便說,姆媽,我不覺得吃苦。我跟爸爸在一起蠻開心。慧如氣得連連跺腳,然後說,兩個賤人!

這天晚上,水滴已經躺在了牀上。白天的事卻一直糾結在心。她想爲什麼我的父親可以這樣任人欺負呢?爲什麼爸爸不肯還手,寧可跪下來哀求呢?爲什麼他們可以打我,我們不可以打他們?楊二堂睡前過來替她掖被子。水滴一骨碌提出自己所有問題。

楊二堂回答不出,吭吭巴巴半天才說,我們是窮人呀。水滴說,爲什麼窮人就要捱打?楊二堂說,自古以來就是這樣。水滴說,爲什麼自古以來就是這樣?楊二堂更是回答不了,長嘆了一口氣,方說,都怪爸爸沒本事。水滴想,或許正是這樣。水滴想罷又問,富人怕血嗎?那個小孩,又沒有捱打,怎麼自己就倒地了?楊二堂說,他也可憐。有一回,哦,就是你出生的那年,他爸爸帶他去堤街看熱鬧,不小心被一個雜耍小丑的鐵矛頭給扎死了。他爸爸身上的血濺了他一身,後來聽說他見血就昏倒,腦袋也有點問題,往後你千萬不要惹他。水滴有點吃驚,似乎還有點竊喜,說難怪他這麼壞,因爲他連爸爸都沒有。

水滴對有錢人的仇恨雖是從這天開始。而同時,水滴對有錢人的嚮往也是從這天開始。這讓水滴成爲一個奇怪的人。一方面,她痛恨他們;另一方面,她卻又想成爲他們中的一員。這種痛恨和嚮往都成爲水滴的力量。她不再想當窮人,而且瞬間就對下河沒有了興趣。

打架的第二天晚上,楊二堂遠房表姐菊媽來看他們。在水滴眼裡,她似乎是父親唯一的親戚。水滴只知她在一個大戶人家幫傭。每次她來,都會帶一些吃的,幾乎從未空手來過。彷彿她來的目的就是給水滴一家送食物。水滴甚至喝過從大戶人家帶來的奶粉,有一回還吃過一個鮮肉的包子。尤其年節前後,她還會帶一兩件漂亮衣服。楊二堂總是說,菊姐,你來坐坐就好,不用拿東西。

菊媽便說,我是來看水滴的。吃的東西是給水滴的,穿的衣服也是給水滴的。我跟水滴這伢兒有緣分。菊媽經常會笑眯眯地說出這些話。每一次她說這個,後面還會跟上一句:是吧,水滴?水滴每次都立即大聲回答說,是!我跟菊媽有緣。

菊媽手上照例拎了一紙袋小餅。她看了下水滴身上的傷,長吁短嘆半天,方說一個女伢成天跟着下河也不是個事。不如讓她上學好了。識幾個字,將來嫁個好人家也容易點。慧如說,上學有什麼用?哪個好人家會要下河人家裡的女伢?

水滴一邊聽得真切,她心裡立即浮起那些背書包的學生在街巷小路上行走奔跑的樣子。她急不可耐地大聲說,姆媽,我想去上學!

但慧如的臉色卻十分冷淡。菊媽說,慧如,要說這伢不是一般的伢。慧如狐疑地望着菊媽,說她怎麼就不一般了?菊媽怔了下,忙說,我是說她蠻聰明。將來能學出名堂來,到那時,你跟二堂也算有個依靠。慧如說,窮人家的女伢就是學出來,又有什麼用?再說,屋裡哪有錢讓她上學。

菊媽望着水滴。水滴一副失望的神色,因爲她知道,家裡恐怕是真拿不出錢來供她上學。

菊媽凝視着水滴。那目光令水滴覺得像是夏天的夜晚河邊飛着的螢火蟲,她渴望得到它們,卻又不知如何將之捕捉在手。菊媽突然說,讓她去吧,我來貼她的學費。

楊二堂大驚,說菊姐,這怎麼可以?菊媽說,我一個孤老,做了這些年,手上錢不多,但也有點。我留錢怕也沒得用。說完,她又笑笑地望着水滴,說水滴,將來你要出息了,得孝敬一把菊媽喲。水滴用她最響亮的聲音回答說,菊媽,我學了本事,保險孝敬你,我養你的老。菊媽立即笑得滿臉開花似的。

這一年,水滴七歲。

漢口有好幾所洋學堂。學生伢都穿着制服上學。水滴以前跟着父親下河時,經常看到他們從裡份裡來來去去,一個個神氣得讓人流口水。但這樣的學堂水滴上不起。

楊二堂把水滴送到小河邊馬駝背那裡。這是馬駝背辦的私塾,收有十幾個小孩,因學費便宜,所以去的都是窮人的孩子。馬駝背是四川人,說着一口四川話。學生跟着他背書,也都用四川話。水滴只去了一個多月,便能用流利的四川話答白。有時在家讀書,慧如過來問話,水滴不小心順口就會冒幾句川話作答。這時候的慧如便會劈頭蓋腦一頓罵,說你本事還沒學到,歪腔邪調倒是一下子學熟了。

水滴從很小開始,就知道母親是不能惹的。如果惹煩了她,便會遭到猛烈的責罵甚至毒打。很久以來,水滴都不明白,她是母親唯一的女兒,爲什麼卻得不到她的一點疼愛。水滴的印象中,她從來沒有被人抱過。父親楊二堂因爲覺得自己身上臭,不肯抱她,帶她玩耍,也只是揹着她。而母親卻也從來沒有伸出手來,將她摟入懷中。水滴很盼望母親能摟抱着她,輕言細語地說點什麼,自己也可像鄰家女孩一樣跟媽媽撒撒嬌。但是,水滴卻從來沒有這樣的機會。爲這事水滴問楊二堂,說姆媽是不是不喜歡我?楊二堂說,莫亂想,她是管得嚴,怕你學壞。水滴想,也可能是吧。

上學的日子最是無憂無慮。水滴不愁她的學習。她認字快,馬駝背誇她;她寫字正,馬駝背也誇她;她會背書,馬駝背更是讚不絕口。馬駝背說,水滴,你虧得來我這裡唸書了,不然,你就可惜了。你這麼聰明。水滴回去說與楊二堂聽。楊二堂大聲說,我家水滴就是跟別家小孩子不一樣!

冬天來了,春節即臨。這一年的漢口讓人緊張。走在街上,忽忽就會跑過一隊軍警,哨聲吹得緊急,鑽進巷子就抓人。隔不幾天四下便有傳言,說什麼什麼人是亂黨,殺無赦了。春節前夕,街上貼出告示,爲防止亂黨鬧事,過年期間不得放鞭等等。漢口人春節放炮仗已成習慣,非但只爲喜慶,也是驅瘟去邪。三十初一不放炮仗,來年有災又如何是好?街頭裡巷的百姓紛紛悄聲罵人,卻是不敢不從。

漢口於是很寂靜。寂靜得讓人惴惴不安。華界一家小老闆,初一開門迎春,實在忍不住,扯了一掛鞭就炸。鄰家聞之,趕緊開門賀年。兩個人正作揖,軍警就到了。小老闆當天便被斬首,鄰家也蹲了大獄。落地的腦袋和無底的牢獄嚇着了所有人。漢口便更加寂靜。

這天夜晚,馬駝背摸着黑來到水滴家。抖着手,將水滴的學費退還給楊二堂,說是明天一早要搭船進川。慧如忙問緣故,方知被殺的小老闆是馬駝背的表兄。馬駝背雙淚長流,說他表兄本想來漢口發財,不料卻丟失小命。早知如此,不如在家種田。就是窮死餓死,起碼能落個全屍。說得楊二堂和慧如都唏噓不已。

水滴的學業,隨着馬駝背的離開而中止。一年半時間,就是水滴全部的學歷。水滴重新回到家裡,但她不再跟着楊二堂下河。水滴對做這樣的事有了羞恥感。慧如便讓她在家裡承擔起所有的家務活兒。

有一天,楊二堂痾肚子,一夜爬起來好幾次,走路有點踉蹌。但是,幾條巷子還都指望着他去下河,他若不去,就會失掉飯碗。慧如說,水滴,今天你去幫爸爸推一下車。水滴有點不情願,但見楊二堂臉色蠟黃,便說,好吧。爸爸,你光拉車就行,圍桶由我來倒。

於是,水滴再一次跟着父親去下河。

沿着熟悉的街巷,水滴和楊二堂一路走來。穿越一條小街,行至街口,被人攔下。說是水家大少爺辦喜事,這條路下河的人不準走。於是水滴和楊二堂只能繞道。

水家的門口張燈結綵,隔着街,都能聽到響亮的敲鑼打鼓。水滴恨這家人,但又對辦喜事十分好奇。水滴說,辦喜事就必得這樣熱鬧嗎?楊二堂說,是呀,這是人生最大的事。水滴說,是不是還會演戲?楊二堂說,恐怕會演的吧。你想看熱鬧不?水滴猶豫着,沒有回答。楊二堂慈愛地笑了笑,說想看就去看好了。遠遠看一下,莫別跟人扯皮啊。水滴高興起來,說知道了。我等下直接去小河找爸爸。

水滴跑到水家大門附近,倚着牆角,看賓客們來來往往。那些身穿綢緞,腳蹬皮鞋的人們,滿面紅光,作揖行禮,哈哈聲打得震天響。女人們的鞋跟在石板路上發出滴滴篤篤的聲音,甩動的裙襬,把一條街變得五顏六色。

水滴心裡好是羨慕,卻也嫉妒,甚至懷有幾分恨意。突然間,她看到了上次跟她打架的水家二少爺水武。水武着一套白色的學生禮服,傻乎乎地露一臉笑容,很神氣地給一些圍觀的小孩分發喜糖。水滴想,哼,有什麼好神氣的,你連爸爸都沒有,你連血都害怕。想到此,一個念頭倏然從水滴腦海一劃而過。像是一道閃電,瞬間激發起水滴的興奮。

水滴跑到隔街的小飯館,那裡每天要殺雞宰鴨。水滴尋了一隻破碗,過去討雞血。水滴說店家老闆,爸爸有點不舒服,要一點雞血配藥方。店家都認識下河人楊二堂,知道水滴是他的女兒,二話沒說,便將雞血倒進破碗裡。

水滴端着這隻破碗,回到水家附近的小巷。巷口有一個乞討的傻兒,叫土娃。他天天都坐在那裡等人給吃。楊二堂下河時經常還會從家裡帶一塊麪餅送給他。水滴走到他跟前,說土娃,你想不想吃糖?土娃說,想呀。水滴說,你把這個碗遞給那個白衣服的哥哥,他就會給你糖吃。土娃高興起來,接過水滴手上的碗,立即跑向水家大門。水滴不敢露面,只躲在巷口的牆角看熱鬧。心裡的小鼓打得比水家門口的鑼鼓還要激烈。

土娃跑到水武面前,一句話也不說,將碗塞給他。水武莫名其妙接過碗,驀然大叫一聲,當即倒地。雞血灑了他一身,而在他撒手之間,糖果也落了一地。土娃開心地叫着,有糖果吃了,有糖果吃了!然後便趴在地上,一頓亂抓。

水家大門口的歡天喜地突變成驚呼大叫。水滴開心得要命,她放聲大笑,笑得蹲在了地上。一個路人從那裡過,說這女伢怎麼成了個瘋子呀!

水滴第一次知道,爲自己報仇,讓你討厭的人痛苦,原來是件這麼快樂的事。

水滴一路小跑到河邊,楊二堂正彎着腰站在河邊涮圍桶。水滴走過去大聲說,爸,你歇一歇,我來替你涮!說罷她搶過楊二堂手上的圍桶,對着河水,嘩啦啦地一通猛涮。水滴的動作幅度很大,渾身散發着開心。楊二堂說,水滴,你像是蠻開心呀。水滴說,爸爸,我當然開心,我今天特別開心!楊二堂的臉上露出憨憨的笑。其實他不明白,水滴的開心跟他想象的完全不同。

這天傍晚,慧如回來得早。楊二堂將飯菜端上桌,水滴便忙着盛飯。突然一夥人闖進家裡。他們中的一人幾乎把土娃拎在手上。這個人水滴認識,他曾在水家門口打過楊二堂一拳,叫山子。水滴心知,要出事了。水滴情不自禁地看了下楊二堂。楊二堂竟是傻了一般,呆呆地望着他們,嘴巴嚅動半天,卻沒吐出一個字。

慧如說,你們這是做什麼?山子對土娃厲聲說,看清楚了,是不是她?說着一指水滴。土娃看了水滴一眼,彷彿心虧地低下頭,說是這個妹妹。她說白衣服少爺給糖吃。水滴生氣了,對着土娃叫道,你這個臭傻子,我討厭你。

楊二堂終於把他嘴裡囁嚅了半天的話說出了口。楊二堂說,出、出、出了什麼事?山子垮着面孔說,你最好跟我到水家走一趟。慧如說,憑什麼要跟你走?出了什麼事,你就不能說清楚?山子冷笑一聲,說你回頭問一下你家姑娘。說完他對楊二堂吼道,走!一個臭下河的人家,竟敢一次又一次欺負我們家少爺。你以爲水家是面做的?你以爲你下河人家的腦袋是鐵打的?

楊二堂望了望水滴,似乎想問,但到底沒問。他惶惶惑惑又畏畏縮縮地跟着那個山子出了門。慧如呆望着這一羣人離開,轉身怒目對水滴,說你又在外面惹什麼禍?

水滴不敢回答。她怕母親。如果是父親,她是肯說的,但是在母親面前,水滴寧肯沉默。因爲說和不說的結果完全一樣。

慧如說,你聽到沒有?你有沒有聽到人家是怎麼罵我們的?難道你就這麼討賤,非要人家打上門來罵?還要害你爸到人家府上被欺負?我們做牛做馬養你,爲你吃的苦還少了嗎?你還要讓我們被人家羞辱?

慧如的話讓水滴的心刺疼。但她依然沉默不語,這做派似乎更加激怒了慧如。牆縫裡透過來夕陽的光,它正好落在慧如的臉上,這張臉幾乎氣得變形。她歇斯底里地吼吼叫叫一通,然後從門後抽起一根竹條,半點猶豫都沒有,照着水滴便抽打。抽打的時候,兩隻腳也跳起來。慧如說,你說不說?你到底惹什麼禍?你對水家少爺做了什麼事?你這個賤貨,我要打死你!你這個不識好孬的東西,你說呀!我要你說!

水滴一直退到了屋角。在那個小小的角落裡蜷縮起身體。她驚恐地望着母親。害怕自己真的會被打死。但是她還是沒有叫喊,也不哭泣。只是咬緊着牙,警惕地望着她的母親。甚至,水滴也沒有恨母親。因爲她去討要雞血時就想過,這頓暴打,遲早都會到來。

天黑下了許久,楊二堂終於回了家。陪他一起回來的是菊媽。慧如急切地迎上去,問怎麼回事?他們把你怎麼樣了?菊媽說,不關二堂的事,是小孩子鬧着玩的。水滴望着父親,有些膽怯。水滴說,爸爸,他們有沒有打你?楊二堂卻一眼看到水滴臉上的傷痕,驚道,你怎麼受了傷?慧如立即垮下臉來,說是我打的。楊二堂趕忙掀開水滴的衣服,看到她肚皮上胳膊上傷痕縱橫,心疼不已。楊二堂說,她是個小孩,你怎麼下手這麼重呢?

菊媽也跟着過來看,她輕呼了一聲,天啦!

這聲輕呼讓水滴心動了一動。她擡眼看了看菊媽,似乎看到她的眼眶裡含有淚水。這淚光裡有太多的憐愛,驀然就讓水滴產生撲進她的懷中哭一哭的念頭。水滴覺得菊媽一定會摟着她,並撫摸她的頭髮,安慰她的心靈。

這時慧如說話了。慧如說,不狠狠打她一頓,她能記得住?她再惹禍怎麼辦?在母親慧如的話聲中,水滴忍住了她全部的幻想。

楊二堂低着聲氣跟慧如講述了事情的原委。慧如沒聽完便又跳了起來,她衝到水滴面前,大聲說,你居然敢往人家少爺身上潑雞血?你居然害人家少爺腦袋磕出血口子!你真能呀。這下好,你爸幾年的活都白乾了。晚上還得扛長工,替你還債。人家是少爺,上一回醫院得用我們幾年的飯錢!你懂不懂?

水滴有些發懵,她沒料到結果會是這樣。水滴說,我去掙錢還給他們。慧如說,你一個人秧子,你有什麼本事?你還得起?菊媽說,慧如,算了,她只是個小伢。也是因爲上回他們欺負了她爸爸,她纔會這樣。楊二堂忙說,是呀是呀,水滴是看到爸爸捱了打,氣不過才這樣的,對不對?慧如說,都是你們寵着她,七八歲就敢翻天,真不曉得長大了會成什麼樣子。

水滴站了起來,走到慧如跟前,大聲說,姆媽,你莫生氣。我長大了一定要去掙很多錢,我保證不會讓你和爸爸被人欺負。

水滴的聲音太大,話說得太堅決,竟讓慧如一時怔住。她呆呆望着水滴,彷彿重新打量她一樣。

菊媽也怔住了。好半天,她的臉上露出笑容。菊媽大聲說,看這個丫頭,說得真好。將來說不定是個人物。說完又轉向水滴,說水滴,往後你要聽話,這樣,你爹媽就是吃苦也會開心。水滴再一次大聲說,爸爸,姆媽,我以後保證再不惹事。

這天的晚上,慧如頭一回坐到水滴的牀邊,她替水滴脫下衣服,然後小心地爲她抹藥。慧如說,從今天起,你跟着我。你要不聽話,小心我剝你的皮。水滴驚喜萬分,說我跟媽媽去樂園?慧如說,那裡人雜,遇事人要放機靈,見人也要有禮貌。忙的時候,你要幫着幹活。

水滴歡喜的心,幾乎要從胸口裡跳了出來。這比做夢更像是在夢裡。水滴忙不迭地回答說,姆媽,我曉得了。我聽話。我一定機靈。我一定禮貌。我一定幫着幹活。原本渾身都痛的水滴,在那一刻,身上的傷痕,似乎全都變成了花瓣。在這份意外的歡樂中,水滴覺得自己業已盛開成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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