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孝勇有一妻一妾。
正室是個沒有太大名望的士族嫡女關氏。妾室劉氏無所出,尋常也不怎麼出來走動。
年近四十的關氏,風韻依舊。先在祠堂替陸家男兒點香祭祖,再在院子裡擺了一臺香案祭月。
香案上支了用月光紙繪的月像,立着紅燭、香爐、酒具。牙錯刻的白玉瓜、月團、果仁、果脯等物,皆用蓮花座託着的。
男子不祭月,她帶着家中女眷丫頭婆子,跪在蓮花蒲團上三拜九叩之後,誦了月文,再焚了月像,將月團等物分給衆人吃了,這才叫人回花廳擺晚飯。
陸孝勇扯了扯腰間的絛帶,坐在正中央。看着桌上堆成山一樣的螃蟹,又是蟹黃豆腐,又是蟹粉包子。
他察覺出了異樣。
陸錚被推得退了幾步,瞟了一眼花廳裡的父親,無所謂地笑:“我又不是用軍餉買的螃蟹,怎麼?軍餉還沒湊夠?竟要從我這百姓身上搜刮嗎?”
陸孝勇忍住了心中的怒火。一是他的確愛吃湖蟹,二是陸錚今日還算乖覺。
陸孝勇怒目圓瞪,臉上陳年舊月的疤也陷得深了,腳一甩,試圖將它甩掉,步履掛在腳尖晃了晃,鉗子仍舊夾得牢牢的,蟹將軍的另一隻毛茸茸的蟹鉗,正朝他挑釁地揮舞着。
一院子女眷嚇壞了,縮在一起,往屋裡躲。 陸孝勇氣急敗壞,抓住陸錚的胳膊:“你乾的好事!自己收拾!”說罷將他朝螃蟹陣營一扔,自己大踏步地回了屋。
他雙手捧着螃蟹,放到陸孝勇面前:“父親請享用。”
水缸裡的水嘩啦地泄了一地。
“兒子孝敬父親母親,一不小心買多了些。”
“元陽又有何事?”陸錚嘴上問着,眼睛卻得意地盯着陸孝勇。堂堂一個大將軍,指揮千軍萬馬,卻是兒子的手下敗將。
“沒有——”鬆間嗆了一口,咳嗽好一陣,才繼續道:“沒有寫。信上沒有寫。”
哪知陸孝勇垂頭看看掌心火辣辣的血泡,低聲笑着,最後乾脆放聲大笑起來:“這小子,還偷偷練功呢。”
陸錚看着兄長嚴肅又認真的臉,不由地嬉皮笑臉起來:“我看上一個姑娘,她今晚要請人吃蟹,我一不高興,就將京城所有的蟹都買了。”
陸錚大步上前抓住小丫頭的手,放入牆角的水桶裡,螃蟹一見了水,鉗子就鬆開了。他握着她的手,吹吹手指,笑着問:“還疼嗎?”
陸錚一邊閃躲,一邊笑道:“這纔是將軍府中秋節該有的樣子。父慈子孝——”
陸孝勇楞在原地,一言不發。關氏見他神色不明,怕他又羞又惱,氣出病來,上前正要寬慰幾句。
陸鈞將他一推:“胡鬧!你何時能懂些事?!爲一個姑娘徒花這些銀子,夠多少將士的軍餉了!”
關氏冷着眼看向那小丫頭的背影,沉思片刻,對身邊的乳母道:“哪個房的這麼不懂規矩,一隻螃蟹夾了,也能鬧出這麼大動靜。你明天尋來打發了。”
滿是厚繭的大手,拿起細緻精巧的銅八件,撬開蟹將軍的殼,一點一點挑起蟹肉來。
陸鈞站了起來,兩步跨出門,讓候在門外的雲衣去請:“就說我欠他一次,要什麼都行。”
黑乎乎,密密麻麻的,螃蟹大陣四散開來。假山、花壇、石凳、魚缸子、乃至樹幹上,都站滿了蟹將軍。
大將軍何曾受過這等羞辱,尋了一塊大石將那蟹將軍砸成了泥。
“他人呢?”
說罷便拉着鬆間匆匆而去。
陸孝勇眉頭一絞:“去給我請!”
吃了一半,忽地聞得外面有人在喊叫。
關氏皺了皺彎月眉,放下筷箸:“我去看看。”
陸孝勇正要回去繼續吃蟹,不料,腳底一陣劇痛。低頭一看,有一隻碗口大的公蟹,隔着布履夾住了他的小腳趾。
陸錚眼眸一眯:“聖人同意了嗎?”
陸孝勇喝了一聲:“說。”
陸錚撓撓頭,命鬆間找來幾十個網兜,又尋了幾根樹枝,將滿院子的螃蟹一一挑進網兜裡,整整裝了幾十兜,園子才收拾乾淨。
陸錚仍不肯鬆手,看看鬆間:“你來念。”
關氏驚呼着伸手去拉陸孝勇,卻被陸孝勇一把甩開:“你爹孃慣出來的,少不得我要來打!”
“你幹什麼?怎麼還打起父親來了?你外祖也沒這麼教過你啊!”關氏跑出來,試圖拉開木杖,木杖卻紋絲不動。人人都說陸錚在外祖家被教養壞了,養成了紈絝,可關家再不濟,也是士族,從未出過這等頑劣不堪的子侄。
關氏溫聲說道:“一回來就進屋了,不願出來。要不就別叫了,錚兒難得回來,總得讓他喘口氣。”
“陰陽怪氣!”陸孝勇斜睨了他一眼,“你弄這麼多螃蟹,是個什麼意思?”
陸孝勇提着木杖呼呼地衝了出來,直直奔陸錚面門而去。
鬆間接過信,打開一看,又連忙合上,對四周的女眷僕從揮揮手:“你們都下去吧。”
陸錚將棍子一拋,嘴上仍倔強着:“大將軍,那幾十兜子螃蟹夠你吃到重陽了,我有事,先走了,節也算過完了。”
陸鈞有些氣結,拉住他低聲質問道:“你跟我說實話,爲何買這麼多螃蟹?”
他拍拍手上的塵土:“這螃蟹可要看好了,每日給大將軍蒸上十隻。”
眼看着打了幾百回合,還未沾着他衣襟,陸孝勇氣急敗壞地掄起木杖,手腕粗細的木杖在他手中宛如遊蛇一般擺動。陸錚轉身一翻,手掌握住木杖另一頭,再用力一擰,陸孝勇只覺得掌心滾燙,手下意識地微微鬆開,木杖被陸錚搶走,他再想追,卻被木杖頂住了咽喉。
園子裡,有個小丫頭驚叫着,不停甩着手,手指頭被一隻毛茸茸的蟹鉗子夾着。那螃蟹被甩暈了,鉗子夾得死死的,沒有鬆開的意思。
陸孝勇不放心,也跟着站起來朝亂哄哄的園子裡去。
鬆間皺皺眉道:“公主說,今晚宮中家宴,縣主請求賜婚。”
“父親,母親,兄長安好。”他深深地作了一揖,嬉皮笑臉地坐在下位,拿起一隻螃蟹,手指一捏,毛呼呼的大鉗子就裂開了,露出雪白的蟹肉來。
漠湖的蟹雖比不上江南的,但勝在新鮮。他吃得極仔細,每一個關節裡的肉絲都挑得乾乾淨淨。
“將軍——將軍——”有一個門上的小兵進來報,看見這陣勢也嚇了一跳。
有了這話,陸錚慢搖搖地來了。
父子二人打得不可開交。陸孝勇訓子心切,招招狠戾。陸錚像是隻活潑的猴兒一般跳躍着,總能堪堪躲開。
還不解氣,又將那塊石頭朝地上一扔,石頭在地上一彈,碰巧砸到一個半人高的大水缸子。
陸孝勇聞言怒喝一聲,從屋內尋了一根長長的木杖:“孽障!”
“宮裡來人了。”小兵看看陸錚,取了一封信,“說是給二公子的。”
待人都退下了,鬆間才低聲道:“是元陽公主差人送來的。”
小丫頭臉一紅,低頭輕聲道了句“不疼了,多謝二公子”,捂着手指便跑了。
陸鈞笑道:“是,兒子也試過他,功夫大有長進。”
“你們就知道練功。”關氏蹙着眉,拉住陸鈞問道:“剛纔說的賜婚是什麼意思?哪家姑娘你可清楚?”
“錚弟說他買螃蟹,是因爲看上一個姑娘。兒子以爲是他說笑,”陸鈞遲疑不定地看看爹孃,“莫非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