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亞伯還是去了醫院, 在生着病的蓮姨面前,他更像是一個生了重病的人。
蓮姨從杜亞伯很小的時候就來杜家工作,這幾年雖然由於身體的原因無法繼續在杜家幹活。但是, 在她最困難的時候, 都是杜家在幫她, 所以她還是拿自己當杜家的一份子。
杜家出了事, 她總是跟着心急的那一個。
杜亞伯沒讓蓮姨跟進病房, 他一個人推開門去看了躺在牀上,把腦袋偏向窗外的呂月。
“你來了?”呂月除了聲音略顯嘶啞,語調竟然和沒出事之前一模一樣的平靜。
杜亞伯深吸口氣, 站在牀角不再向前。
呂月慢慢轉動腦袋,面色蒼白, 被虛汗浸溼的頭髮貼在額間, 看起來並不雅觀。
“是因爲我不願意給杜俊豪換肝, 你纔要用自殺逼我的,對吧?”杜亞伯捏緊了拳頭, 使出渾身力氣才問出這麼一句。
“不是,”呂月搖頭,嘴角居然帶着一絲笑意,“亞伯,不是。”
杜亞伯苦笑一下, 往前又挪了一小步, 淡淡地搖頭:“你說你連死都不怕, 還怕活着嗎?”
呂月的鼻子微微皺了一下, 咬着牙根看杜亞伯, 過了一會兒她從被窩裡伸出隻手臂來。
杜亞伯看到往日戴着玉鐲與大寶石戒指的手,如今退去了那些裝飾, 盡然和個普通的老太婆一樣粗糙。
“你來,到我跟前一些。”呂月手掌向下,四指微微彎曲。
杜亞伯又近了一步,拉了張陪護放在牀下的座椅,坐在呂月手邊。
呂月看目的達到,笑了起來,眼角的紋路居然帶着幾分慈愛。
“亞伯,你知道的吧?你來到這個世界上,第一個見到的家人是我,”呂月說着眼裡發出光芒,目光掠過杜亞伯,“你媽媽懷孕的時候把你養得很好,雖然早產了一個月,但同樣是白胖的一個小子。”
“護士把你交給我的時候,你正哭呢,我伸出一根指頭給你,你五根小指頭一圈,牢牢握着我的食指,就不哭了。還笑。”
“真是,你那麼小,都不知道自己剛沒了父母。”
“你想說什麼?”杜亞伯不耐煩地打斷呂月的話。
“你半歲,要上戶口,你大伯每天忙外面的事情,把你丟給我。你的名字還是我給你取的,亞伯……亞伯,我是這麼想的,“亞”雖然是次,但“伯”總歸是好的。”
“我希望你雖然沒有父母,人生一開始就不完美,但天資聰慧又肯努力,終點總會完美的。”
“可照顧一個小孩真的太費精力。我那時候連着生了你姐姐、哥哥,又要去照顧毫無血緣關係的你,很沒有耐心,很煩躁,直接引發了產後抑鬱。於是,只好找來了蓮姨,讓她幫忙照看着你。”
“因爲你沒有父母,所以對你格外嚴格。你哥哥姐姐做了錯事,有他們的姥姥、姥爺、七大姑八大姨、甚至是你大伯護着。但你不一樣,你聰明、有上進心,懂事又乖巧,我要求你什麼都要做到最好,你就真的能夠做到。”
“你從學校裡考回來的每一個第一名,蓮姨都給我看,我真是太欣慰了。”
“我一直說你是好孩子,早就看得出你比你那個哥哥姐姐更有出息。”
“你十八歲,給你兩百萬要你出去的時候,早就料想你會有今天的成就。成爲一個不錯的釀酒師,做你喜歡做的事。”
“大伯母不能把你留在家裡,你那個哥哥姐姐早就被一家子人寵壞了,你留下來,只能繼續受他們的欺負。”
“呵……”杜亞伯喉嚨裡發出不耐煩的聲音,“所以,你覺得一切都是爲我好,是嗎?”
“我生了兩個孩子,在教育上面卻做得非常失敗,女兒高中未畢業就和紈絝子弟廝混,拉回家裡不到一週又不見人影,我每晚只祈求她不要遇到個壞人。兒子,從小沒有規矩,被一大家子人寵着,誰都敢去惹,我只能祈求他不要成爲壞人。”呂月無奈地搖頭,輕輕嘆氣。
“所以,你生了一對兒寶貝很榮耀是吧?你早幹什麼去了?”杜亞伯想起自己被姐姐哥哥欺負的童年,心中絞痛。
呂月目光投向杜亞伯的眼睛,凝視片刻,輕輕吐出口氣閉上了眼:“孩子,更早一些的時候,我在和自己抗爭,每天都在煩躁、抑鬱、不安中度過。產後抑鬱症不是你想象的那麼簡單,我整夜整夜睡不着覺,整日整日心煩意亂。能活下來都是奇蹟,根本顧不上那麼多……孩子,大伯母也一直是個病人呢!”
“你剛纔一進門就說 ‘你連死都不怕,還怕活着’,我無數次想死的時候,都是被這一句拉回來的。人們都說我有福氣,年紀輕輕就嫁進了杜家,做了杜家的大兒媳婦,不愁吃穿,你大伯也不嫖不賭一門心思做事業。可是……我並不快樂。然而,我說出我不快樂,又有誰能相信呢?他們只能認爲我矯情,做作,生在福中不知福……”
“把你趕出杜家,真是爲了你好,或許你不信。杜家早就空了。你大伯經商的能力不到你父親的一半,這麼多年都是死撐着而已。公司名下全都是爛賬、死賬,如今吃了官司,加上網上輿論,也就等着倒閉了。”
“說到這裡,網上的帖子是你發的吧?哈,我看出來了,也就是你能那麼心思縝密。”
“爲我好?”杜亞伯苦笑着點頭,“說這些好聽的,還是想要我給你兒子換肝吧?”
呂月聽杜亞伯這一句出口,又笑了起來,說:“不是,是因爲你那條信息,你說我的報應到了。我就覺得,或許這一切都是報應,那就做一件一直想做卻沒有真正做過的事情吧。”
杜亞伯不知道爲什麼,提到那個自己發給呂月的短信,心裡也很難受,他完全沒想到,在自己面前一向淡定冷漠的大伯母,會因爲一條短信去自殺。
他很難受,很憋悶,很慌張,又不知所措。
“俊豪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卻把他養成了一個廢物,你說那是報應。如真是報應,應該要我來承受纔對啊。”呂月說完,睫毛顫動。杜亞伯看到一滴晶瑩的淚水順着她的眼角流了下來。
杜亞伯看過太多人哭,小時候哥哥姐姐們欺負自己哭,後來看生病的蓮姨和受了欺負的林雨晗哭,又看在街頭喝得醉醺醺的葉老師哭,卻從來沒有看過大伯母哭。
“我就知道沒有人會信我,這個世界上,連我一手養大的亞伯也不信我呢。”呂月說着,拉起被子遮住了雙眼,身子下沉,把自己死死地圈在被筒裡面。
那一晚,杜亞伯不停的用手機搜索關鍵字“產後抑鬱”,所有的症狀和記憶中那個高冷難以靠近又時而神經質的大伯母對得上。
看到一些因爲產後抑鬱而造成的嚴重後果,杜亞伯才覺得後怕。
原來,她確實是個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