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天,杜重洋還真就在金章村,死皮賴臉的呆了下來。
像是度假一樣,每天的生活,都安排的井井有條。
陪爺爺上山溜達,抽旱菸,下下棋,喝喝酒。
陪大伯視察廠子,處理各種瑣事,出招也出力。
兩人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甚至還偷偷去了一趟海城的洗浴會所,也不知道玩啥了。
要不……
就是陪秦洛直播,跟各種水友侃大山。
憑藉出色的口才,以及搞笑的風格,已經在直播間收穫不少人的喜愛,被水友們親切的稱之爲“東京哥”……
只是,杜重洋真正的目的,到現在都還沒有說。
像是追女孩兒的渣男一樣,秉承着,誰先主動誰就輸了的原則。
似乎……
是要等着秦洛自己問呢。
秦洛才懶得理會他。
愛幹嘛幹嘛……
其實秦洛也猜到了,肯定是看上了自己的手藝。
不過,大概率是什麼不可見人的事情。
自己完全不可能同意。
退一萬步來說,自己不坑他,已經是最大的仁慈了。
現在,他想抻着,那就抻着唄。
秦洛耐性十足。
然而……
張正德卻是有點按捺不住了。
他這次過來,本來就是爲了那件耀變天目。
現在,卻遲遲沒有見到影子。
雖然,完全不懷疑,秦洛是在忽悠自己,但心中還是抑制不住的好奇。
“洛哥,我可能再呆兩天,就得走了,展會下一站都安排好了,從鵬城到帝都,我得親自出面。”
張正德旁敲側擊的暗示了一句。
這倒也是事實。
瓷器展的第二站,就是京城。
總歸,京城是全國的文化中心,匯聚了數量最多的最有實力,最有品味的藏家和買家。
秦洛倒是聽明白他的潛臺詞。
想了想。
去把那件青花馬可波羅文番蓮尊瓶,從倉庫裡拿了出來。
看到這個瓶子,張正德腦子嗡的一下,臉都紅了,眼神更是激動。
青花!
人物青花!
還是馬可波羅!
這器型倒是見過,但這個圖案,卻是從未見過。
在現存的青花瓷器中,根本沒有。
“我估摸着,京城展,得上一件更有分量的東西,就它了。”
“估計會有點小轟動,如果現代館的專家想收藏研究,就捐出去算了。”
“這件東西,歷史和文化價值,大於經濟價值。”
秦洛淡淡笑着說道。
時間之痕只有一條。
頂級瓷器有四件,自己必須得做出取捨。
這件東西,拿出去算了,真要加入時間之痕,來源也講不清楚。
太顯眼了。
如果是元代的話,那絕對是國寶級的文物,想賣都不可能,瞬間就會被盯上。
最後,大概率還是充公的份兒。
張正德極其專注的看着這件,沉浸在美妙的器型和絕倫的做工中,感到歎爲觀止。
除了年代以外,這件蓮尊瓶,方方面面,都可以稱之爲完美。
尤其是人物繪圖,栩栩如生。
整個瓶身,數十個人物,從馬可波羅,到元朝皇帝,再到周圍的侍從,官員,構圖錯落有致,有種濃濃的意境之感。
兩人正看着……
杜重洋也走了上來。
剛上樓梯,看到一尊青花,腳步嗖的一下就快了幾分,竄到桌前。
只看了一眼,他眼神也有點挪不開了。
“馬克波羅文番蓮尊瓶!”
他當即一口叫破。
赫然是要比張正德,還要更識貨。
張正德斜瞥他一眼,小心翼翼把瓶子放在桌上,倒是讓開些許位置,給他鑑賞的空間。
在瓷器一道,杜重洋的成就,確實,是要比他高的。
他只會看。
而杜重洋,會做。
“洛哥,你見過原瓶?”
“你肯定見過,對不對?”
“這種東西,這種東西,沒見過原瓶,怎麼可能模仿出來?”
“這畫工,有點像是元代畫家李銜,柯九思的感覺,生動自如,一個紋樣單位,接着一個紋樣單位……”
“這就是元代的手法啊!這……這手法,早就失傳了啊!”
“洛哥?”
杜重洋有些失態的說道,語氣格外震撼。
青花,元明兩代,出品最爲精緻。
不過,這兩朝的青花風格,還是有所不同的。
元青花的風格,是一個紋樣單位,接着一個紋樣單位,畫師胸有成竹,相當於把瓶身,分成一個又一個小格,按區域畫,不分圖案。
而明青花,尤其是永樂年後,則大都是以具體圖案爲單位,先畫每個圖案的骨線,然後再分別勾勒細節。
這算是兩種不同的流派。
前者,會更難一些。
尤其是在人物上。
秦洛微微抿嘴一笑:“你倒是識貨。”
“張哥要走,帶着這件東西去京城,伱走不走?”
秦洛沒有過多的解釋。
最後給了他一次機會。
杜重洋在最初的震撼過後,迅速平靜下來,看一眼張正德,長長嘆了口氣。
“哎……”
“這個東西,要是能做成仿古,賣到中東,我估摸着,五個億肯定是有的。”
“洛哥呀,暴殄天物啊!暴殄天物!”
瓷器,自也有一系列做舊的手段。
現代瓷器,在宗師級手法下,足以做到以假亂真,就算是收藏大家,也可能看走眼。
當然,前提是,還得講出一個好故事,來證明東西的身世。
秦洛看了他一眼,眉頭微皺。
“好了,錢有命賺,也得有命花……”
“有些事情,錯一次,就再也彌補不回來了。”
“你給我說說,你平生最得意的作品,在哪裡?”
秦洛又提起這件事。
杜重洋微微一愣,頓時緊緊抿上嘴脣。
這件事,他死都不會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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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說出來,那就是最大的破綻。
分分鐘被人錘死。
秦洛見他不說話了,當即也是淡淡一笑。
“這不就是了?”
張正德笑了笑:“就是,但求無愧於心。走吧,別拿你那些骯髒的心思,來髒洛哥的耳朵了。”
“小心晚節不保,被人嘎了腰子。”
他對這件事,依舊還有所警惕,但已經沒有一開始那麼謹慎了。
因爲意識到秦洛的態度。
秦洛,是肯定不會同流合污的。
而杜重洋這個人,造假的膽子有,但,也僅限於此了。
秦洛要是不同意,他也沒有任何辦法。
……
張正德帶着馬克波羅文番蓮尊瓶離開後。
又過去兩三天。
杜重洋依舊是一副耐心等待的姿態。
而秦洛,也終於下定決心,準備和他過過招。
現在,張正德已經摘出去了。
完全就是自己和杜重洋之間的事情。
這天中午。
吃過飯後。
秦洛泡上一壺茶,關上書房的門,便是一副和杜重洋促膝長談的姿態。
這種陣仗,杜重洋也是心中一喜,意識到,自己的機會,終於熬出來了。
就是此刻!
“說吧,你什麼計劃?”
秦洛笑眯眯的,給他倒了杯茶,便開誠佈公的說道。
他笑了笑。
伸出一根手指。
“一件瓷器,收官之作,做完這一筆,我徹底退休。”
“買家都選好了,大英博物館,或者波士頓博物館,或者東博館。”
“就一件,撒一個彌天大謊,開最後一個玩笑,然後金盆洗手。”
杜重洋眼神發光,臉上帶笑。
說這些話的時候,眼中甚至有着幾分理想主義者的情懷在。
秦洛:……
什麼玩意兒?
不過,琢磨了一下,倒是也隱隱明白過來,一個老騙子,人生的最高成就,估計就是騙過所有人。
“我好奇,你這輩子做過幾件假的?”
秦洛笑着問道。
杜重洋這次倒是沒有隱瞞:“四件。一件汝窯,一件兔毫盞,一件唐三彩,一件冰裂紋。這四件,是我的第一桶金,後來,發家之後,其中有三件,都被我陸續收回來了。”
“另外一件,則是被打碎了。”
“兔毫盞,本來我就計劃收官的,不過,被識破了。”
“老張,還是有點眼力見的。”
他說的話,透露着一種“盜亦有道”的感覺。
沒錢的時候,先用造假的手段,搞到第一桶金,等有了原始積累,後來發家之後,再回收回來。
相當於“借了”市場一筆錢。
這雖然自然算不上光彩。
但,也算是還有底線。
至於現在……
最後還想做一筆的想法,或許就是爲了“自我實現”了。
“碎的那件是汝窯?”
“賣給臺北故宮了?”
秦洛猜測問道。
之前看到過一件新聞,臺北故宮的一件汝窯作品,意外破碎,當時很震動。
現在聯想起來,秦洛便瞬間想到他。
杜重洋哈哈一笑。
沒承認,也沒否認。
不過,這差不多就算是默認了。
秦洛深深看了他一眼,從桌下的抽屜裡,抽出一個盒子,打開之後,是一件耀變天目瓷器。
附魔過後的。
時間之痕,秦洛再三考慮後,還是用在了它上。
中國人不騙中國人。
這件東西的最終流向,自然是海外,也只能是海外。
“看看吧。”
“我明確告訴你,這是個假的。”
秦洛淡淡笑道。
於是。
杜重洋便伸手從桌上過來。
呼吸忽然都爲之急促起來。
這件耀變天目盞,器皿內部的黑釉上,散佈着大小不一的斑點,宛若星辰一般,容器中可見宇宙。
周圍是青金石,燈光下,儼然反射出彩虹色光彩,深邃含蓄。
高:6.6釐米。
口徑12.1釐米。
整個茶盞表面,都有時間流逝而自然形成的包漿和傳世痕,就連色澤的輕微蛻化,都顯得極有層次可尋。
杜重洋反反覆覆看了幾分鐘,擡起頭來,直勾勾盯着秦洛的眼睛,眼神甚至有些茫然。
“假的?”
“你在開什麼玩笑?”
“這……一眼真啊。”
他簡直有些懷疑自己的畢生所學了。
如果這東西是假的,那世界上就沒有真的了。
秦洛喝了口茶,還是微微一笑。
“我告訴你是假的,就一定是假的。”
“我自己做的。”
杜重洋:……
臉色和眼神,都有些扭曲起來。
他越發小心的,掏出一個放大鏡,繼續看着這件器皿。
看了幾分鐘後。
又閉上眼睛。
用心,用手的觸感,去體會這件器物。
手感這個東西,玄之又玄。
時光留下的痕跡,任何仿照手段,都模擬不出來。
手感,感覺,有時候甚至比眼睛更清晰。
“我不信!”
“這就是真的!”
“這一定是真的!”
“洛哥,你在跟我開玩笑,對不對?”
足足過去十幾分鍾,他內心再次確認自己的判斷,小心翼翼將茶盞放下,然後略顯瘋狂的質問秦洛。
秦洛:……
“真是假的。”
“不開任何玩笑。”
“賭上我的名聲。”
杜重洋:“呼……”
他長長舒了口氣,有些失魂落魄的,坐在椅子上,雙手痛苦的插在頭髮裡。
“我看不出來……”
“我完全看不出來。”
“怎麼會?”
“怎麼會是假的?哪裡假了?”
他喃喃自語。
心態已然崩了。
這東西,如果秦洛告訴他是真的,他或許會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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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現在,他自己經過反覆驗證,百分百確定是真的。
然而,秦洛卻說是假的……
杜重洋只感覺,自己一生所學,都被徹底顛覆了。
這個時候。
秦洛還不忘殺人誅心。
笑道:“有沒有可能,其實你現在的收藏中,也有你認爲是真的,但實際上是假的,只是你學藝不精,沒有分辨出來?”
杜重洋:……
猛然打了個哆嗦。
手藝一道,進無止境。
在沒有認識秦洛之前,他認爲自己是天下第一。
在見到秦洛做的那些之後,他依舊認爲,自己是天下第一,只不過,秦洛做的器型更好,但在“仿古”上,自己還是天下第一。
而現在……
道心破碎了。
“這怎麼可能是假的啊!”
“誰能做出這樣的假東西?”
“我不相信!”
“它就是真的!”
“它的傳世痕,都如此的清晰!如此的優美!”
“你開個價,這個東西,我要了!”
“就算是把全世界的專家都叫過來,它也一定是真的!”
他有些歇斯底里的說道。
秦洛笑着站起身來,將這件東西,重新裝好,包裝嚴實。
“我給你一年的時間。”
“你留下兩個億的保證金,然後帶着這件東西,全世界鑑定去吧。”
“如果,一年後,你還依舊決定要它,它就是你的了。”
“要是不要,那就拿回來,錢還給你。”
杜重洋臉色變化,再變化,陰晴不定,眼神也是遊移,額頭上都冒出汗珠。
秦洛的這種自信,更像是一把尖刀。
把他內心絞碎的,七零八落。
世界上,真有這麼牛逼的仿造技術?
真的……完全沒法相信啊!
“好!”
“我去鑑定!”
“就一年之約!”
“錢……怎麼走?”
他咬牙同意下來。
這是個可以接受的方案。
只是他內心依舊覺得屈辱。
太屈辱了啊!
吃了一輩子這碗飯,現在,卻連真假都分不清楚了。
自己都分不清楚,全世界還有人能分辨清楚嗎?
杜重洋百分百確定,這個東西,即便拿現代化的儀器去看,也一定是會通過的。
所以,秦洛到底怎麼做到的?
買!
買了!
然後去研究!
這相當於一個對賭協議。
秦洛發自內心的光明,發自內心的自信。
秦洛笑了笑:“你去成立一家公司,自己發標,在這給我建個藝術館,兩個億,差不多夠用了。”
“一年後,你要想拿回來,那就拿回來,錢還你就是。”
杜重洋:!!!
他再次體會到一種格局。
這該死的自信!
這該死的格局!
越發讓他覺得自己,自慚形穢。
不僅手法輸了,想法也輸了,心態,更輸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