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禮,直起身,低聲說謝謝。這個動作她不知道重複了幾次。
一抹雪色欣長的身影穿着雪白的孝服,跪在靈柩旁,一次次彎腰伏地,答謝着前來祭奠的人。
她雙眼已經沒有了焦距,只是機械的重複這個動作。身邊是同樣雙眼血紅的秦璧。阿蘭陪在她的身邊,哭得不停擦着紅腫的眼睛。
靈堂很氣派,哀樂響徹,花圈一個個流水似的送來,前來祭奠的人也非常多。畢竟是夏城老牌名門秦氏,一聲招呼,葬禮還是能辦得風風光光。秦昇生前除了愛面子的毛病外,爲人也算是不錯。親朋好友或多或少都得過他的恩惠,這下統統都來了。
所有的人都在哭。唯獨她沒有哭。只是人來了也只重複這個做了千百次的動作。
眼前落下一雙漆黑噌亮的皮鞋。秦暖又一次低頭伏地:“謝謝!”
“暖暖。”頭頂傳來熟悉的聲音。
秦暖茫然擡頭,對入了一雙深邃的眼眸。她動了動脣,還沒來得及說什麼。身邊的秦璧已經一躍而起,揮起拳頭衝着這雙眼的主人臉上重重打去。
他怒吼:“厲漠年,你還有臉來!滾!——”
秦璧的拳頭很重,打得他踉蹌倒退兩步,薄脣邊流出一點血線。厲漠年身後的高晟衝上前,一把抓住秦璧要再次落下的拳頭,怒道:“秦璧,你敢!”
靈堂亂了。所有的人驚疑不定地看着眼前這一出,議論紛紛。
厲漠年擦去脣邊的血跡,淡淡對攔着秦璧的高晟開口:“阿晟,放開他。”
高晟急了:“厲總……這……”
秦璧雙眼血紅,脖子上的青筋都爆出來。他指着厲漠年怒罵:“厲漠年,這裡不歡迎你!你給我滾!從今天起,我們秦家和你們厲家老死不相往來!你們厲家的不要出現在我們眼前……”
他不住地罵,又要衝上去揍厲漠年。要不是幾個年輕人一起拉住,恐怕他早就衝上去發泄怒火。
厲漠年不看他,只看着靜靜跪在地上一動不動的雪白人兒。
“暖暖。”他喚她。
秦暖擡頭,一張瘦瘦尖尖的臉就刺入了他的眼中。她只是看着他,不說話也不哭,只靜靜看着他。
“暖暖,我們談談。”他看着她,無數言語最後只有這一句。
秦暖對身邊的阿蘭輕聲開口:“阿蘭,扶我進去休息下。”
阿蘭爲難地看了一眼厲漠年,擦着眼睛,扶着秦暖慢慢向後走。
“暖暖。”身後傳來他的聲音:“暖暖,……”
她不回頭慢慢走入靈堂後,整個靈堂亂哄哄的,都是秦璧的罵聲:“厲漠年,你給我滾!……”
“你們厲家做的好事。是你們逼死了我爸爸。你們還有臉來?!……”
“厲漠年,你不得好死……”
“……”
他什麼都聽不見,什麼都看不見了,只有盯着那一道雪白的人影慢慢消失在眼前。至始至終,她一個字都不曾對他說。
原來,這就是陌路天涯。
他站在原地一會,終於轉身大步離開了這令人窒息的靈堂。
……
秦昇的喪事辦得極盡哀榮。秦暖和秦璧兩人整整花了一個月纔算是把這事打理清楚。該答謝的,該走動的親朋好友一一去走動。秦昇的身後事也一一處理清楚。
整整一個月,她瘦了十幾斤,原本尖瘦的臉越發瘦得可憐。秦璧也好不到哪去,臉色青白,瘦挑的身材風一吹就似要倒。
看見他們兄妹兩人的夏城人都暗地搖頭:秦昇一走,可憐了一雙蜜罐里長大的兒子女兒。秦家雖然這幾年不如從前風光,但是這一對兄妹卻是實打實的豪門世家的公子千金。自從出生到現在哪受過半分苦?
這葬禮雖然辦得好,但是卻是真的苦了他們兩兄妹。
冬天,慢慢來了。
夏城也飄起了雪花。*之間滿眼的雪白世界,倒是乾乾淨淨。
咖啡座前坐着一位瘦瘦的年輕女人。她穿着一件白色高領羊毛衣,一頭柔順的長髮披在肩頭,瘦尖的小巴有着清麗的弧度。她已經在咖啡座上坐了好一會,來往的男侍應生都忍不住偷眼看她。
不是沒見過美女來這裡喝咖啡,但是卻是第一次見過氣質這麼好的女人淺嘗品味咖啡。她很美,卻美得很令人心疼。只規規矩矩坐着,已把自己與四周的氣氛隔絕開來,形成屬於自己獨特的小小氣場。
咖啡館的門打開,門上掛着的悠揚風鈴聲傳來,驚醒了陷入沉思中的女人。
她擡起頭看見來人,不由微微一笑。
走來是黎遠塵和身後亦步亦趨的一位拿着公文包的男人。黎遠塵臉上依舊掛着的是顛倒衆生的笑容,令人覺得光線並不明亮的咖啡廳也多了幾分亮光。
他帶着那拿着公文包的男人坐在她對面,脫下身上的外衣,微微頷首:“小暖,等很久了吧?”
秦暖搖頭:“不會,辛苦黎學長了。”
另一位男人則拿出公文包,從裡面掏出一疊厚厚的文件遞給秦暖:“秦小姐請過目一下,這是我們律師行替您擬出的離婚協議。”
秦暖看了一眼,推到了他面前:“我沒有意見,全權由貴事務所代理。張律師,別的離婚條款都好說,你告訴厲漠年,我唯一真正要的是秦氏的浩升集團而已。”
張律師爲難地看了身邊的黎遠塵一眼,最後點了點頭:“秦小姐的意思我會轉告給厲總裁的,不過可能這離婚案會牽扯很長時間,秦小姐要做好心理準備。”
秦暖垂下眼簾,看着手中咖啡,慢慢抿了一口:“嗯。我知道。我有心理準備。”
咖啡在舌尖打轉,滿嘴的苦澀,看來她以後要戒掉這種苦澀的飲料。人生太苦,何必給自己多添一點苦澀?
張律師又與她說了幾句,拿了公文包告辭。卡座上只剩下黎遠塵和秦暖相對無言。
離秦昇過世,大概一個月零十五天。
秦暖處理好父親的喪事後,就通過黎遠塵找到了一家還不錯的律師事務所。厲漠年在夏城的影響很大,生意幾乎遍佈整個夏城及周邊,敢接下這樁離婚案的,實在是不多。而且這樁離婚案最後會成什麼樣,同樣沒有底。
咖啡廳中鋼琴聲流轉,女侍應生爲黎遠塵端上精心烘培的咖啡,臨走前又是羨慕又是嫉妒地看了秦暖一眼。
秦暖低着頭,雪白的指尖輕輕摩挲着咖啡杯。終於她打破沉默:“謝謝黎學長。要不是你我也不知道怎麼辦。爸爸過世後……事情真的太多了。”
她和秦璧果然是世人口中養尊處優的公子千金。平時處理點事還可以,一真遇到事就徹底不行。秦昇這次過世,要不是黎遠塵派人幫忙指點,幫她處理,她和秦璧早就忙的一團糟。
更別提兩人心裡都對父親的過世愧疚痛苦不已。她就不用說了,守夜第一天過後就發燒昏迷,整個葬禮她都是拖着病體在操持。秦璧更是一連幾天都沒辦法閤眼睡覺,送葬完也生了一場大病。
人走茶涼,秦昇生前的一些好友親戚都需要他們一一應酬打點,儘量做得不落人話柄。
黎遠塵修長的十指交握,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的消瘦人兒,眼底掠過一抹莫名神色:“小暖,我的建議你考慮得怎麼樣?”
秦暖擡起頭,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靜靜看了他一眼。只這一眼,黎遠塵微微皺了皺精緻的眉。
果然,她低下頭,淡淡回答:“黎學長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是秦氏是爸爸的心血,是他生前最在乎的東西,我想,還是由我和我哥好好處理吧。”
黎遠塵嘆了一口氣:“好吧。不勉強。但是小暖,我奉勸你一句對於和厲漠年離婚,你不要想得太天真了。張律師拜訪過他,可是還沒到厲氏大樓門口就被人丟了出來。更別提電話預約商談什麼的。這一次,厲漠年已明明白白表明。他不會離婚的。”
不離婚?
秦暖捧着溫熱的咖啡杯,神情冷淡:“嗯。他說過的。不過沒有關係,拖也拖不過兩年。”
分居兩年後,她和他的婚姻也名存實亡了。她等得起,厲家的人恐怕等不起。
黎遠塵對她的回答有些詫異,不過不知怎麼的,他反而鬆了一口氣,修長的手指輕點桌面,若有所思問:“小暖今後有什麼打算嗎?”
秦暖搖了搖頭。
黎遠塵拿着咖啡勺慢慢攪動咖啡杯,良久才問:“小暖有沒有考慮去美國繼續你的學業?據我所知,當年小暖在康奈爾大學還沒有畢業。”
秦暖淡淡“嗯”了一聲。這事她是知道的。她還沒有畢業就回國結果出了車禍,然後火速嫁給厲漠年。再然後是三年猶如死水一樣的婚姻和這一年的痛苦。當年那一份對事業的執着已經煙消雲散了。
原本她以爲她的一生就是當好厲漠年的妻子,在他的眼皮底下戰戰兢兢活一輩子,可是如今跳出這個泥沼才發現,原來自己有這麼多的選擇。
“小暖可以考慮回美國繼續學業。康奈爾大學那邊也是我的母校,我會替你去跟校董事會說明情況的。”黎遠塵說道。
秦暖擡頭看了他一眼,慢慢問:“黎學長爲什麼要這麼幫我?”
黎遠塵儒雅英俊的臉上淡定自若,似乎早就算準了她會這麼問:“幫忙而已。”
秦暖笑了笑,卻不點破。有些事不需要說得這麼明白。無利不起早,黎遠塵想要的,只是她的秦氏集團這一頭死而不僵的百足之蟲而已。
而她剛纔早就明明白白拒絕了他。只是讓黎遠塵這種男人死心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想着,她的頭微微又脹痛起來。
黎遠塵看出她臉色不好,適時起身:“走吧。我送你回去休息。這些日子實在是累壞了。以後的事以後再想吧。不着急。”
他的臉上有溫柔的笑容。優雅、自信是他的代名詞。這樣的男人看準了一件事後就特別執着。而且他擺明了要和你慢慢地磨,而你卻一點辦法都沒有。
秦暖心中嘆了一口氣,起身跟他離去。
外面下起了雪,細小的雪花在空中隨風起舞,爲這冷硬的城市多添了幾分柔色。
秦暖駐了足,擡頭看去,微微一笑:“下雪了!”
黎遠塵一回頭,看見她瘦白的臉上浮起很淡的笑意,猶如孩童一樣天真。她彎了眉眼,天地似乎在一刻間安靜下來,只有她身旁雪花飛舞和她潔白的笑容。
黎遠塵心中一動,正要說什麼,忽然秦暖臉上的笑意頃刻間消失。
她呆呆看着街對面的一道人影。
黎遠塵一愣,回過頭去。不知什麼時候,街對面的一輛寶藍色卡宴前站着一道冷峻的身影。
他不知站了多久,肩頭上有兩堆雪,因爲寒氣,原本冷峻的五官越發顯得凌厲。他盯着她,一步步慢慢走了過來。
秦暖一步步後退,臉色雪白。
厲漠年!他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