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二十年中,南宮同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狼狽,這樣無助,這樣絕望過。
作爲南宮家的子弟,他就算不敢認爲自己是人中之龍,但至少比天下間的九成九九九九的人高明,高貴,不凡,那是自然而然的,而且這二十年中的所有一切都可以證明這一點。但是就在剛纔的一炷香時間裡,這些根深蒂固的認知又被擊了個粉碎。
滿地半死半活的那些正道盟少俠,變成了一堆蠕動的肉蟲的曾九文,無時無刻都在提醒他之前的自付自信有多麼可笑,多麼可悲,多麼可憐。再當李士石和唐劍雨開始嚮明月動手的時候,他才真正感覺到自己根本就是一隻路邊的螞蟻,起不了任何的作用,還要站開些以免被人踩到。
如果說這樣都還只能讓他渾渾噩噩地墮入絕望的深淵,那剛纔羅圓圈的所作所爲就是在這深淵中再挖了個糞坑把他踢下去。那一個在他眼裡就是個一無是處的垃圾的胖子居然也能勇敢無畏地站出來,就算最後沒有成功,但確確實實站出來了,而且做出了自己絕沒有勇氣和判斷做出的事來。在李士石和唐劍雨的眼中,還有在明月的眼中,那個胖子都比他這個只能在旁邊發抖的螞蟻強上千百倍。
我不能這樣......我不能這樣...我不能這樣我不能這樣!南宮同全身發着抖,捏着的雙拳中指甲都掐入到肉中去了,臉上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淚流滿面,涕淚縱橫,所謂的世家風範早就不知道丟哪裡去了,絕望,羞恥,自我價值粉碎後巨大的空虛恐怖融合在一起,居然莫名地從心底最深處生出一股力量來,他猛地拔劍開口怒喝道:“住手!”
李士石還是站住了,對這位南宮公子至少表面上的尊敬是一定要做到的,而且他也隱約從這個聲音中感覺到了點和之前不同的東西,所以扭頭看向南宮同。
南宮同臉上的眼淚和鼻涕都還掛着,看起來和一個剛剛大哭完的小孩有些像,握住劍的手還是在微微發抖,但聲音多少是平靜了下來,還帶着股之前沒有的力氣:“讓明月姑娘走。今日的所有事都是我一手造成的,連累了這諸多同道少俠,搞砸了二叔三叔的佈置,得罪了唐門,沒道理還要連累明月姑娘。”
“南宮世兄,這事已經和你無關了。現在是影衛和唐門的事。”李士石冷冷地提醒他。
南宮同也不說話,反手一刺,手中的長劍就直接刺進了自己的胸口,血頓時就浸了出來。
李士石一驚,卻反而更不敢動了。遠處的唐劍雨也是面露驚訝之色。
南宮同的眼淚又流了下來,劍刺入肉的感覺真的很痛,這輩子他也沒這樣痛過。但他還是強忍着痛開口說:“我再說一次,讓明月姑娘走。要不我就死在這裡。如果我死了,不管是你還是唐家都沒好果子吃。這就有關係了吧?”
李士石驚呆了,頭一次有了手足無措的感覺,不禁回頭看了一眼唐劍雨。他當然也看出南宮同是認真的,那長劍已經有一截刺入了他胸口中,劍尖說不定就抵着心臟。現在南宮同離他還有相當一截距離,關鍵是南宮同自身也並非庸手,他是無論如何不可能將他手中的這劍給搶下來的。所以他纔看向唐劍雨,想看看他能不能出手。
不過唐劍雨還沒有開口,南宮同卻先一步開口了:“那位唐十一少,今日確實是我冒失,得罪了。不過我若是死在這裡,想必對唐家堡更是不利吧?”
“嗯。”唐劍雨點點頭。眼光中沒有了之前的那種蔑視和戲謔,多了種玩味。
“之前十一少說,唐家老太爺也只是說有機會的話請明月姑娘去,十一少開始的時候邀請之意也沒有那麼強烈,所以唐家堡對明月姑娘應該只是有興趣,而不是志在必得吧。”
每說一個字,每呼一口氣,南宮同都能感覺到劍尖和自己胸口血肉的摩擦,甚至還有心臟搏動帶來的撞擊,但是他現在一點都不害怕,相反,感覺到從李士石,唐劍雨和明月看過來的眼光,他覺得自己從來沒這樣有力量過,頭腦也從沒有如此的清晰。
“嗯。”唐劍雨還是點頭。
“所以今日就算讓明月姑娘走,對唐家堡來說其實也沒什麼損失。但如果我死在這裡,我二叔三叔會怎麼樣我不知道,我大伯卻一定不會甘休。”
“嗯。南宮無極護短是大家都知道的,好像每個姓南宮的都是他親生的一樣。”
“所以你們沒必要冒險來強行抓明月姑娘去。以十一少的眼光應該看得出來我是認真的。剛纔十一少的那暗器實在是讓人心驚,但就算那樣,我敢說十一少也沒有絕對的把握打掉我手中的劍而不傷我。我這十多年功夫雖然是花架子,也不是一點用都沒有。所以我也勸十一少你莫要來冒險。”
“嗯,你說的沒錯。”唐劍雨繼續點頭。他忽然變成了南宮同的忠實支持者。
事實上好像確實如南宮同所說的一樣,這樣的情況下唐劍雨確實沒有冒險的必要。一旦那劍尖刺破心臟,何晉芝張天師那等道門絕頂高人在場說不定還能保他一命,李士石和唐劍雨兩人那是毫無辦法的。而南宮同一旦死在了這裡,無論實際上是死在誰手裡的,唐門是絕脫不了干係,不只那些影衛方面預定的讓步全打了水漂,還要面對南宮家的怒火。
明月也看着南宮同,臉上全是迷惑,今天這些人身上發生的這些事對她來說確實有些過於複雜了。
南宮同將視線轉向明月,眼光中的溫柔也和平日間的造作完全不同,他緩緩說:“明月姑娘,實在是對不起,都是因爲我才讓你身陷險地。這一切都是因爲我一直仰慕你,想法子來在你面前顯威風,想着和你更親近些。只可惜我是個自以爲是的蠢材,不知道自己做的一切都在別人的掌控之中。是李士石暗示我將清風道長從你身邊支使開的,他現在應該就在這神機堂中的機關作坊中潛伏着,不過我也不知道李士石是不是又安排了其他手段去對付他......”
終於聽到了小夏的消息,明月的眼睛一亮,立刻說:“夏道士一定沒事的。”看着南宮同的臉色也緩和了下來,對他點點頭:“你原來是個好人。”
說完這一句,明月轉身就朝大廳外走去,往日間輕靈的身姿現在看起來居然顯得有些蹣跚。
南宮同看着明月離開的背影,眼中又滑下眼淚來。在今天之前,他都不知道自己這樣風姿卓越高貴不凡的貴公子還會哭,但今天他卻哭了很多,像現在這樣他都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哭。
而就在這個時候,手肘上突然出現了一點酥麻感,然後在他察覺到的同時就飛快地擴散到了整個手臂,一直繃緊的肌肉和力量全都僵直凝固成了一團死物。
噹的一聲,好像從虛空凝聚出來的鐵錐擊在了劍柄上,已經僵直的手腕根本握不住,長劍就脫手飛出。隨着長劍離體傷口處的血朝外一涌,不過旋即又平息了下來,這鐵錐撞擊的角度拿得非常精準,讓刺入他身體中的劍刃沒有再多刺傷一丁點肌體就倒飛了出去。
“你說得沒錯。你這十幾年的功夫只是個花架子罷了。”
隨着這個冷冷的聲音,一直靜立不動的唐劍雨終於動了。他的身形好似一道難以看清捉摸不定的鬼影飛撲而來,只是眨眼間就來到了南宮同的身前。南宮同還在剛纔的驚愕之中沒有來得及回過神來,就看見唐劍雨的手掌印在了自己胸口上,掌上滲透過來的勁力瞬間封閉了他胸口傷口周圍的幾個穴道,然後再將他像個稻草人一樣地扔了出去。等他落在地面上痛得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落在了李士石腳邊,而還沒有來得及站起,李士石的手指又點在了他的穴道上,他就只有躺在那裡動彈不得了。
唐劍雨的身影只是在南宮同的位置上一沾即退,轉而朝着明月那邊急馳。那剛剛撞開南宮同長劍的鐵錐也崩潰粉碎還原成無數的細微顆粒,無數細微的尖嘯匯合成一股轟轟烈烈的怒潮般的颶風被唐劍雨攜帶着一起朝明月裹去。
就在唐劍雨剛剛一動的時候明月就察覺到了,她好像直接就感覺到了那股衝着她而來的惡意。她轉過了身,深吸一口氣,高高舉起雙手虛握成爪用力揮下。隨着這一揮下,兩道若隱若現的巨大抓痕在半空中浮現迎着飛馳來的唐劍雨劃去,被這抓痕掠過的地面上堅硬的青石板像饅頭屑一樣粉碎四濺,一根兩人合抱粗細的立柱也咔嚓一下斷爲數節。這兩爪已經是明月的全力施爲,就算是一頭機關獸來也能劈成碎片。但是唐劍雨的身影沒有絲毫的減速,他就像一個沒有實體的影子一樣,只是一個晃動就從兩個抓痕之間的縫隙中穿了過去撲到了明月的面前。
數十個明月的身影一下浮現在周圍,但是絲毫沒用,唐劍雨身周那無數細微沙粒裹成了一個以他爲中心的巨大漩渦,這些身影和之前的一樣只是閃現了一下就消失掉,只剩下明月一個孤單單的身影。而剛纔和李士石搏鬥的時候還能進退有度的靈活身手在唐劍雨的面前變得好像蹣跚學步的小孩一樣可笑,只是在頭上輕輕一拍,明月的身軀就無力地癱軟倒下了。
轟隆。這個時候明月全力揮出的兩道抓痕抓碎了沿途的立柱之後擊到了大廳的牆面上,將一邊的牆壁全部撕扯成粉碎,砂石塵土四散飛濺。如果不是這大廳修建得很是結實,結構也精巧穩固,說不定就要被這兩爪給擊得倒塌下來。
唐劍雨也眉頭微微一跳,略有些吃驚。這大威天龍爪的威力之強讓他也有些驚訝,只不過在明月手中使出來和真正精修此法的佛門大師還是有本質區別的,在他這樣的高手眼中就如三歲小兒揮舞神兵利器一樣,固然有威脅,小心些也就是手到擒來。
牆壁垮塌,露出遠處的作坊和公舍來。這邊的動靜鬧得如此大也不見有人趕來,這也是曾九文和魏總匠師等人早就事先吩咐過的,不希望今天將要發生在這裡事的被其他人知曉,只是事情並沒有按照他們任何一個的預料發展下去,最後還站在這裡的也不是他們中的任何一個。
看着一地的狼藉和殘骸,唐劍雨在頭痛該如何善後之餘也不由得微微有一絲得意。今天的這一場風波看來是波濤激盪,起伏洶涌,但從頭到尾就沒有超出過他的掌握。唐門,還有唐門弟子再一次證實了只有他們纔是這波濤詭譎吃與被吃的江湖中水性最好,潛得更深,遊得更遠的人。而且今天這場風波從某些方面來說實在很有趣,讓他感覺這十年潛伏中有些微微憋悶的心情也暢快了許多,當然實際上的好處也不少,不止能從影衛那裡得到相當的優勢,而且完成了老太爺最近發下的任務,只是那個清風道士身上似乎有着什麼連自己唐門都沒有察覺到的秘密,看來在對影衛的情報方面還必須要......
轟的一聲巨響將唐劍雨的思緒打斷,準確地說是被比這巨響還要先發生四分之一瞬間的撞擊所打斷,唐門弟子千錘百煉出來到身體反應甚至比思想更快,感覺到那股莫名的推力的同時身體就借勢朝旁邊激射而出,直跳到五丈開外才落地。
但是這一落地並沒有落得穩當,唐劍雨一屁股坐倒在地還順勢滑了幾步出去。然後他自己就傻了,不止是因爲他居然會做出這種最低級的失誤,還因爲他感覺不到自己的右腿了,而且這坐倒在地的感覺也完全不對,好像少了些什麼。
用了半眨眼唐劍雨才反應過來,這是因爲他的右腿和右邊半個屁股已經沒有了。
在他原本站着的那個位置上,一蓬剛剛消散的火光合着漫天的碎肉剛剛落地,半截支離破碎血肉模糊的東西垃圾一樣拋落在旁邊不遠處,那就是他剛纔還好好長在身上的右腿。
再用了半眨眼,唐劍雨才找到了這一切的原因,遠處的牆角邊上,一具機關獸上的炮筒正在冒着青煙。
不用再用半眨眼唐劍雨就對這個偷襲做出了反應。他一揮手之間,那神鬼難測的鐵錐就出現在了李士石的下巴處,沿着一個他視線的死角鑽進了他臉上那玄武土甲的縫隙,然後將他那張驚愕莫名的臉和整個腦袋一起攪得稀爛。
但是在那玄武土甲和那張臉一起被攪爛的最後一瞬間,唐劍雨也看清了那土甲下的表情確實不是一個偷襲者的表情,於是他又呆了,這已是這大廳中唯一一個還有行動能力的對手,不是他還能是誰?
輕微的吱嘎吱嘎聲音從周圍所有機關獸的身上響起,那些佈置在牆邊四周的機關獸全都在緩緩挪動着身上的火器炮管對準了地上的唐劍雨。這下唐劍雨才猛然將目光轉向了一個癱倒在遠處,他一直以爲早就死了的那個胖子。
羅圓圈還沒有死,雖然現在看起來離死也沒差多少,過度的失血已經讓他的意識模糊,那一雙大大的圓眼中神色已經開始渙散,能凝聚出來的最後一絲靈光和精神則帶着無比的憤怒鎖定在唐劍雨的身上,而他那隻僅存的血肉模糊的手掌中,那張神光兵符正發出朦朦朧朧的光幕,和在曾九文手中時候一樣。
“怎麼可能......”就算是以唐門弟子那絕對可以稱得上是江湖中第一等的神經和意志力,唐劍雨也歇斯底里失聲大叫出來。但是下一瞬間,火器爆炸的怒吼將他的聲音完全淹沒了,周圍數十臺機關獸火器的集中射擊,一片密密麻麻混成一片的爆炸中,這位唐家十一少的身軀像一張紙片一樣地被撕扯成了碎末再被焚成灰燼。
ps:這兩更的兩章是答謝那些打賞的朋友。真是多謝了。
不過再打也沒有了,其實主要是這兩天小孩回鄉下去了時間充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