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鎮在發出命令之後,就一邊開槍掩護,一邊鑽進了路邊工廠圍牆的陰影之中。漆黑的皮毛和暗色的工裝,給他在黑夜中提供了絕佳的掩護。可以說,如果沒有人仔細觀察,在黑夜中完全捕捉不到他的身影。
唯一可以追蹤到他的,只有那一雙在黑夜中熠熠發光的琥珀色眼睛。這雙眼睛靈動地閃爍着,仔細關注着周圍任何一絲變動。
身後的工廠接二連三地傳出爆炸聲和鞭炮般的槍響,顯然,血戰已經展開。
鹿鎮的左手動了動,握了握黑鐵劍的劍鞘,感覺到一陣安心。相對於槍,他對於這位老夥伴更加熟悉和信任。但是,在中遠程的戰鬥中,槍支佔據着更加有力的地位。
他將視線轉向右手中握着的鋼槍,貓的視力讓他在黑暗中也能清楚看見那支長槍。子彈已經上滿,他動手拉好槍栓,使之進入備戰狀態。看來,今天不得不用這陌生的傢伙了,他這樣思忖着。
不遠處的槍聲逐漸平息,雖然沒有親眼看見戰況,他還是悲傷地咬着牙關。他十分清楚,這次的敵人比起那些巡警要強悍得多,況且他們的武器狀況也遠強於工人們,己方可以說是勝算渺茫。
耳畔傳來的響動告訴他,敵人正向這裡集結,這個廠區便是他們下一個攻擊目標。他向廠區環視一週,對照記憶,大致確定了夥伴們躲藏的位置,心中默默盤算一陣,下決心似的兀自點了點頭。
他緩緩挪到牆根,向外敏捷地張望一眼,發現他們在拉動爆彈的導線。於是,他快步跑過工廠門口,停在門口的另一處牆根。在奔跑的同時,竭盡全力地大吼:“大家小心爆彈!”
洋槍隊被這一聲驚到了,動作略有遲疑。鹿鎮抓住這一瞬間,抄起槍,以一個狹窄的角度朝其中一個舉爆彈的士兵開了槍,後者應聲倒地——那枚子彈擊中了他的大腿——他的手也頓時鬆軟下來,爆彈掉在了地上。
其他士兵朝鹿鎮的方向開了幾槍,而鹿鎮早已隱蔽起來了。那些士兵有些慌亂,手忙腳亂地將爆彈投擲進來,卻仍然掉落一兩枚在腳邊,害得他們連連躲閃。“轟”的一聲之後,街道上彌散起了煙霧。
“開槍!”
工人們鑽出工廠,朝煙霧騰起的位置果斷射擊,當即見效,那裡傳來幾聲慘叫。等到敵人反應過來反擊的時候,工人們又鑽回了工廠,只留下十餘個士兵在煙霧中抱着傷處翻滾。
暫時壓制住了他們用爆彈攻擊的想法,鹿鎮開始思考下一步的反擊。
他們雖然不準備繼續採用轟炸攻勢了,但仍在進一步逼近。爲了防止成爲明處的靶子,他們列成兩隊,扶着牆根緩慢推進。
既然雙方實力懸殊,那麼就不能選擇正面作戰,而是要採用迂迴消耗的方式,慢慢扭轉戰局。
鹿鎮輕手輕腳地站起身來,撐着牆壁,悄無聲息地翻越上了圍牆,正如他那次夜闖一樣。牆根邊的士兵都聚精會神地關注着廠內的動靜,沒有人朝圍牆上方望一眼。
對待兇惡的敵人,狡猾和偷襲是十分必要的,因此,鹿鎮不像跟這些洋槍隊的士兵公平對抗。他舉起槍,瞄準街對面的敵人連開數槍。而等到敵人的子彈打在鹿鎮的位置上時,他已經輕輕翻下。
他對自己的槍法還是有信心的,剛剛毫髮無損地幹掉了至少三人。他以最快地速度上好子彈,模擬着接下來情況的應對方式。
洋槍隊似乎失去了制定更多戰術的耐心,兩支隊伍直接突進了工廠。顯然,這一次因爲工人們已經準備就緒,嚴陣以待,洋槍隊並沒有吃到便宜。
鹿鎮早已將槍口瞄準了工廠的大門,第一個敵人進來不到一步,就被他直接撂倒。後面的士兵進去的時候,也是被埋伏在暗處的工人打得落花流水。
正當大家以爲勝利即將到來的時候,身後卻傳來了槍聲。
一隊士兵竟然從廠區後方的圍牆翻越進來,和大門處的士兵形成了合圍之勢。顯然剛剛的先頭部隊只是誘餌,這纔是敵人真正的計劃。
沒時間責怪自己的考慮不周,鹿鎮連忙應敵。他不斷移動着位置,一邊走一邊放槍,企圖吸引敵人的火力。子彈擦出風聲,不斷在身邊呼嘯而過。鹿鎮已然顧不得這些,他唯一的想法,就是戰鬥。
手中的鋼槍發出空倉的撞擊聲,子彈已經打光,現在,他所能依靠的,就只有相伴多年的黑鐵劍了。
他提起劍,衝向敵人。
迎着呼嘯而過的子彈——
迎着敵人兇狠的神情——
迎着,同伴們倒下時迸發出的血花——
前進,不顧一切地前進!
左肩處感受到一陣痛楚,一顆子彈從後背鑽進,從身前穿出。他皺皺眉,仍然揮劍砍向前方的敵人。隨後,轉身,朝着那個放黑槍的人衝去。眨眼間,那人的手臂已經與身體分離,連同槍一起掉落在地。
不斷有子彈擦過或打進皮膚,鮮紅的血液噴涌而出。隨着血液的流失,鹿鎮的意識逐漸模糊,終於倒在了地上。
這似乎是一片虛無。
鹿鎮站在鬆軟的地面上,感覺下一秒就會隨着地面的塌陷而陷入無盡的墜落。身邊是一團粘稠的黑霧,仔細嗅着,有煤煙和鐵鏽的味道。
撥開黑霧,前方的人影變得清晰起來。從背影來看,那人身着工裝,這讓鹿鎮感到安心。他在鬆軟的地面上深一腳淺一腳地向那人奔去。
那人在緩緩向前挪步,時不時警惕地向四周望去。鹿鎮把手搭在那人的肩膀上,正想開口,那人卻猛搡鹿鎮一把,大吼:“快走!”
隨後,那人就一個趔趄,倒在了地上,血腥氣在黑暗中彌散開來。
武器呢?快拿起槍!鹿鎮在身邊胡亂摸索,卻沒有探到任何有力的武器,一切都是虛無縹緲的。
他腳一軟,跌坐在地上。
一個小小的飛行物由遠及近,劃破空氣,直奔他而來。他用手抵擋,它卻像擊穿一朵雲彩般從鹿鎮身體裡穿過,飛向了身後。
一隊士兵無言地端着槍,從鹿鎮身旁和身體裡經過,他們的臉漆黑一片,完全無法分辨,如機械般前行。
鹿鎮轉過身去,看見工人們正在一個個倒下。
“快走啊!逃!”
鹿鎮聲嘶力竭地喊道,卻只能眼睜睜看着他們挨個倒下。
突然,周圍完全安靜下來。
一個、兩個、三個……許多個工人來到鹿鎮面前。他們臉色青白,有的身體殘缺不全。他們都不發一言,眼神卻如芒刺般注視着鹿鎮,箇中有說不出的意味。
慢慢地,工人們讓出了一條道。鹿鎮站起來,沿着那個方向走去。
那裡,是黑暗中的唯一亮點。
幾天中,鹿鎮等三人都平安無事——當然,是相對於被處決來說。
三人在工業區作戰時,多少都受了點傷。陳鳴因爲被杜江保護住了,所以只有幾點擦傷。杜江的後背被炸開的鐵片割傷。而鹿鎮則是身中數槍,雖然沒有打到致命的地方,但是依舊傷的很嚴重。
不過幸好,獸人的恢復能力比較強,經過簡單的包紮,僅過了兩天,他們的傷口就基本癒合了。不過,舊傷之上,又添新傷。
他們都被枷鎖緊緊銬着,時不時就會巡警和士兵毆打一番。這些人在工人這裡可是被殺了一次威風,既然現在他們成了待宰的羔羊,自然不能放棄這出氣的好機會。
當然鹿鎮他們也不會不還擊。他們的手被束縛住,但是腳和頭還能自由活動。當第一批施暴者來出氣的時候,就遭到了他們猛烈的回擊——不是被絆倒,就是被踹飛。
這也招致了嚴厲的報復。巡警和士兵們一起上前,將他們的手腳都控制住,隨後就是一陣羣毆。當然還是保留了些分寸的,因爲上頭交代不能把他們打死了。
每天晚上,三人殘破的身軀被粗暴地丟進監房。
“他們什麼時候斃了我們?”杜江問道,語氣輕鬆,和談論今天的天氣一般。
“誰知道呢?也許想節省子彈,把我們打死呢。”鹿鎮說道。
終於,在第七天的時候,巡警把他們都帶了出去。
“看來我想錯了,還是要斃了咱們。”鹿鎮對杜江說道。
法場就安排在工業區的中心。經過幾天的整修之後,工業區已經恢復運行了。畢竟因爲上海聚集了許多從農村來到城市的人,很快,新一批的工人已經進廠工作了,不過人數卻少了一些。
街壘、血跡等幾乎都被消除了,一切都恢復了尋常。在街口的位置,依次擺放着三座絞刑架,看上去不禁讓人膽戰心驚。
許多工人聚集在這裡,他們都是新來的,但也許在市井流言中聽到了一些消息,對於工業區發生的事有模糊的瞭解。鹿鎮見到這般架勢,明白了商會爲什麼沒有第一時間處決他們。
公開處決他們,是爲了震懾工人,讓他們不敢再罷工、造反。
三人分別被押到一座絞刑架下,挺直着身板,目光炯炯地望着前方的人羣。一個法官模樣的人走上前,宣讀了租界法院的判決——雖然他們從來沒有被審訊過——他們被判犯有謀殺罪、煽動罷工罪,最終結論是,判處死刑。
聽到這裡,鹿鎮哈哈大笑起來。衆人齊齊望向他。
“我們死了,不算什麼!”鹿鎮高聲說道,“事情難免會有失敗!”
幾個巡警跑過來,把他摁倒在地,讓他不要再說了。可是鹿鎮仍然扭着腦袋,朝眼前或驚詫或木訥的工人們喊道:
“只要你們能夠想到反抗,就不怕未來不是我們的天下!”
鹿鎮被拉起來,推着往絞刑架前的高臺上走。他的心情卻很坦然,因爲他即將要和哥哥見面了。
街邊一個不起眼的角落。
“就是這小子嗎?鹿寧的弟弟?”
“應該是。”
“不管是不是,這傢伙也能算是我們的同道中人了。”
“那我們行動嗎?”
“走,今天干票大的,劫了洋人他孃的法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