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儺師說完話,就一動不動的注視着我,他在等待我的回答,也在等待驗證我的話。
我估計,方家族沒有古陸人延續生命的手段,因爲那個洞只有一個,被古陸人控制着。眼前這個老儺師可能只有一輩子的生命,但很顯然,他的一生經歷了很多,閱歷豐富的人,對謊言有強烈的免疫力。
說實話,我有一點緊張,不過,連着四天的長途跋涉,期間給了我充足的考慮時間,我想到了一套謊話,可能也是唯一一套合理的謊話。
“我是來尋根的。”我努力讓自己平靜,並不躲避儺師的目光:“我從內地來,我是幻雲宗的弟子。”
幻雲宗是兩晉時期流落到內地的古陸人首創的,宗門很小,每一代最多兩三個傳人。幻雲宗的人在過去很多年間,都會不間斷的到古陸來,緬懷祖地。這只是緬懷,沒有別的任何意圖,所以幻雲宗來到古陸的人如果偶爾被發現,古陸人大多會網開一面,畢竟同祖同宗,而且幻雲宗也不會惹事,一般都是看看,轉轉,拜一拜,然後就走了。
方家族過去也是古陸部落的一員,這些舊事,他們都知道。
“是幻雲宗的麼?”老儺師還沒有開口,旁邊的猛人先說話了,他的語氣和神色頓時緩和了不少。幻雲宗的首創者很早以前就流落出來,跟方家沒有直接的矛盾衝突。最重要的是,幻雲宗的門人,緊守着宗門的秘密,外人根本不可能知道他們的具體來歷。如果不是白領對我有那麼一些好感和鍾情,我也不會知道這些。所以,能說出幻雲宗真正來歷的人,不會是假冒的。
“你的師傅是誰?”
“溫道南。”我硬着頭皮就繼續回答,反正謊已經撒了,乾脆就撒的更圓滿一點兒。
我暫時還不知道老儺師和溫道南之間,是否相識,但溫道南是幻雲宗的傳人,這毋庸置疑。老儺師又問了一些關於溫道南的事,好在我和白領很熟,也去過溫道南家,跟溫道南打過交道,所以自問回答的還是滴水不漏的。
“鬆開他吧。”老儺師的表情始終沒有波瀾,我也猜不透他心裡怎麼想,更不知道自己的謊言是否通過了他的考驗。他不表態,不過讓身邊的猛人鬆開了我身上的繩索。
老儺師又跟我交談了一下,問我怎麼到古陸老村去了。
“我和一個同門一起來的,在山裡遇到了部落裡的祭司。”我描述了白鬍子祭司的長相,接着說:“出於自衛,我們合力把他殺掉了。同門受了傷,在混亂中走散了,我找不到他,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部落裡的人抓走了,所以,想到老村裡面的地牢去打探一下風聲。”
“殺的好!”猛人拍手稱快:“幻雲宗的兄弟,你說的那個白鬍子,是古陸的東方祭司,曾經殺過我們家族的人!”
我暗自慶幸,方家族的人和古陸本部是世仇,再加上我編造的幻雲宗的背景身份,猛然瞬間就沒有之前的敵意了。
“說到底,幻雲宗和我們古陸,是一宗的。”老儺師把我身上的東西都還給我,說:“好好招待他,有什麼難處,盡力幫他。”
老儺師離開了,他身上也有傷,需要靜養。我收起了身上的那些零碎物品,心裡仍然感覺發毛。那支黑色的圓筒,被古陸人看的很重,方家出自古陸,對這個東西,應該也有所瞭解,幸虧我知道東西的重要性,所以離開陽城之前,就在鞋底裡做了手腳,把圓筒藏到了鞋跟裡頭,沒有被搜出來,否則這個東西曝光,估計我還得費力解釋一番。
“幻雲宗的兄弟,我叫鐵,你怎麼稱呼?”猛人絕對是那種愛憎分明的人,對敵人像寒冬般殘酷,對同志像春天般溫暖,知道我的來歷以後,一口一個兄弟相稱。
方家族和古陸的習俗,還有一定程度的相似,這個家族的所有人都姓方,但他們平時彼此稱呼的時候,只喊名字,不喊姓氏,猛人的全名其實是叫方鐵。
我就藉此跟方鐵交談起來,其實,他攻打古陸老村的時候,獅子一樣,兇猛無比,但是情況緩和,他就好像變了一個人,尤其知道我是幻雲宗宗門的人以後,態度很友好,談吐舉止彬彬有禮。
說來說去,從方鐵的話裡,我才聽出來,當初兩晉時期流落到內地的古陸人,事實上都是在方家族和古陸本部戰爭時期才被迫離開的。那一些古陸人不願意牽連到同一個部落內部的廝殺中,只能選擇背井離鄉。
“那些人,都是好的,心存良善,至少,他們還記得神對古陸的恩惠。”方鐵帶着一點歉意,說:“因爲爭鬥,把他們逼離了古陸家鄉,有我們一部分責任。”
跟方鐵交談的時候,我就一直在想。事情是不是真的太巧合了,我難以分辨,方家族的姓氏,跟我的姓氏,有沒有什麼特殊的關聯。爲了搞清楚這些,我察言觀色,跟方鐵聊的很投機。
方家族不能和古陸人一樣延續生命,所以都是一代一代的傳承,他們的部族一共只有兩百人左右,全都是男人。
“部族裡的女人,都去哪兒了?”
“不能有女人。”方鐵搖搖頭,解釋了一下。
人丁貧乏的部族,如果只保持族內通婚,那麼時間一久,不可避免的就要出現近親繁衍的天生殘疾嬰兒。所以,方家族沒有族內通婚的習慣,很早以前,他們用山裡的特產去外界換錢,然後用錢買女人回來。用這些外界的女人繁衍後代,等到女人生了孩子,男孩兒留下,女孩兒就跟着母親,一起被送出去,以此來保證部族的血統。
但是從解放以後,這種風俗就很難再保持下去,那屬於私自販賣人口,就算方家族不介意,外界那些人也會有各種顧慮。他們只能等待機會,花重金從膽大的人販子手裡輾轉買人。因此,人丁繁衍的很慢,族裡的人口始終不多。
說到這兒的時候,我就感覺方家族已經是一個被仇恨完全淹沒了的家族,連最基本的家庭都不需要了,他們的存在,只是爲了戰鬥。這樣的民族很執着,生命力也很頑強,每一個方家族的成員,都有不可動搖的信念。如果不是這樣,他們不可能跟比自己強大的古陸本部抗衡那麼多年。
“你們和古陸本部之間的爭鬥,到底是因爲什麼而產生的?”我問方鐵,很多事情,都是從古陸內亂以後纔開始,古陸的內亂,是一個關鍵問題。至少我知道,丁靈的封存,就是從內亂出現而發生的。
“他們背棄了神。”
方家族是神的嫡系,從這個家族的始祖開始,就追隨神,對神的每一個指令,他們都不遺餘力的執行。無論神活着的時候,還是神隕落之後,方家族的宗旨始終沒有改變,他們是神最忠實的下屬。
古陸在神的領導下,曾經很強大,不斷的擴展地盤,征服別的部族。征服必然要發生戰爭,戰爭又必然要帶來傷亡。神對戰爭比較反感,爲了生存空間,大部分古陸人都希望戰爭,神時代,古陸部落是聯盟執政,神有絕對的領導權,但不能獨立決策所有事務。不過在他的阻撓下,很多本該發生的戰爭被避免,因爲這樣,古陸失去了很多應有的地盤,人口,資源。
而且,神還阻止階級的產生,他很理想化的想要建立一個烏托邦式的社會,可是生產力發展,必然要帶動社會的進化,又因爲這樣,神和古陸部族處於萌芽狀態的貴族以及土地擁有者,產生了矛盾。
由此說來,神在古陸的地位是很矛盾的,被人尊敬,但同時又被很多人隱隱的排斥和反感。
神時代晚期,矛盾越來越尖銳,到他隕落以後,矛盾徹底爆發。很多古陸的貴族和地主開始搞清算,開始否定神,大批神像被銷燬,神制定的很多制度被推翻。這樣的情況,讓忠於神的方家族極度不滿,調解無效之後,方家族開始進行清洗,但他們的人數不多,最後反而被驅逐出了古陸本部。方家族流離失所以後,聯合過一些周邊的中小部族,跟古陸展開了幾次規模比較大的戰爭,最後都以失敗告終。不過,方家族沒有屈服,一直都在戰鬥着。
從那時候開始,方家族和古陸本部的仇恨,已經出現。
我和方鐵聊的正熱的時候,外面傳來了很低沉莊重的號角聲。方鐵馬上站起身,一邊朝外走,一邊說:“我們要祭神了。”
方家族相信,家族裡所有的好運和收穫,全都來自神的庇護,所以每次有了比較大的收穫之後,都會進行祭神活動。這種儀式和過去那些古老的祭祀相比,簡化了很多,大概一個小時就會結束。
方鐵走出去之後,我感覺自己不適合出現在這種場合,所以就透過帳篷,朝外面看。所有方家族的成員,全部聚集在帳篷中間一塊平坦的平地上,儀式的前奏已經準備好了,平地的中央,樹立着一尊從很久很久之前就雕刻而成的神像。
我所見過的神像,都是被銷燬過的,神像的原貌無從分辨。但方家族對神很忠誠,他們所供奉的神像,沒有任何的損壞,是最完整也最完美的神像。家族裡供奉的這尊神像,歷史相當久遠,這是他們最寶貴的精神財富,在過去常年的戰亂和遷徙中,家族始終沒有丟棄這尊供奉了無數歲月的神像。
這也讓我有幸目睹了真正的神像,毫無疑問,神像是以神爲藍本雕刻出來的,神隕落了多年,而且絕大部分神像已經失去了原本的輪廓,如果不是遇到方家族,可能我永遠不會知道,古陸的神,是什麼樣子。
從我這個角度,可以完整的看到整個儀式的場面,場地中間豎立的神像,大概有兩米高,那麼遠的距離,我看的不很清楚,就悄悄走出帳篷,站到一羣跪拜於神像前的方家人身後。
這個距離,我可以看到神像的全貌。當我看到神像那張臉的時候,一下子就驚呆了。
我形容不出自己此時的想法和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