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寶貝的華爾茲

我喜歡到街上游蕩,也喜歡看街上形形色色的人。我的許多朋友都知道我的這個愛好。但是近來我發現,在這池袋的街頭,一種特別的東西多了起來,那就是一種枯萎的白花。也許在大馬路的十字路口或人行道;也許在取完一筆小錢後抽身離開的提款機旁;也許在住宅區內的小型兒童公園入口……總之,總會看到這樣一些白花。

這種白花是用鐵絲之類的東西固定在柵欄或電線杆上的。據說是某些人過世後,愛慕他(她)的人祭上的象徵物。在那些花朵旁,又往往會看到旁邊擺着拉開拉環的啤酒,或尚在燃燒的香菸;有時則是被雨淋溼的泰迪熊,或是第十幾代假面騎士的變身裝備玩具等等。

這些花朵和東西明明擺在熱鬧的大街上,但卻讓人感覺是令人窒息的真空場域。大家分明都看得到,但卻會自然別開視線佯裝視而不見。

看到這種白花,我們也許會在心裡爲這些喪命的人兒感到惋惜。

但逝者已往已,生者還將繼續生活,所以惋惜之後,我們的思緒又會被當天午餐該吃什麼、自己的男女朋友,或者掛在櫥窗裡的嶄新牛仔褲給吸引了過去。或許這就是人生的無奈吧,誰會太多地關注一個失去寶貴生命的特別地點呢?

而事實上在漫長的人類史上,有無數場所都看得到死亡的蹤影,大家每天都一步一步走在曾有前人死過的土地上。而正是歷史的這種殘酷性,使我們清晰地認識到,人的死亡其實是一件很稀鬆平常的事,它和被丟棄在路邊的報紙、隨手扔掉的菸蒂,或被踩碎的聖誕樹星飾一樣稀鬆平常。

但是,人又是天生畏懼死亡的,如果死在某個地方的人是你眼中無可取代的某人,你又會作何感想呢?你還能視而不見地把視線從這鋪着柏油或石磚的冰冷角落移開嗎?

我曾親眼看到幾滴眼淚落在一束固定得穩穩當當的白色花束的花瓣上,並在新的一年的第一天,親眼目擊這幾滴眼淚如何溶化成硬邦邦的憤怒與憎恨。好吧,讓我來和大家講述這在池袋街頭關於幾十束花束的故事吧。

我徹底瞭解不論我們活在一個如何惡劣的時代,總是有更多的人願意去原諒別人。雖然扯起原諒與被原諒總是會和錯誤扯上關係,雖然這種錯誤的故事在聖誕與新年的歡樂氣氛裡講述多少有些令人掃興,但我還是請你停下手邊的工作,好好聽聽吧。

這是個關於一位我打從心底崇敬的古怪大叔的故事。

這件事是在年底發生的,當時距元旦只有十天時間了。爲了賺取老百姓因節日狂歡而鬆開的錢袋裡的錢,池袋的商人們把整個池袋都染成了一片聖誕紅。丸井百貨的正門入口也掛上了兩枚宛如倉庫大門般巨大的鮮紅廣告牌,銀箔色的聖誕樹也被燈光照耀得熠熠生輝。

好不容易等到我那水果行可以關門,料理完一切,我便迫不及待地將CD隨身聽塞進腰包裡,走上了街頭。我當然不是去和哪個美女約會,而是想到這寒風刺骨、教人口吐白霧的地方享受一番穿得暖暖地散步的感覺。

在我的眼裡,紅綠燈和車尾燈都顯得無比清澈漂亮,明亮夜空中的浮雲,也在地上霓虹燈的照映下怱紅怱黑地緩慢移動。

爲了享受這種閒逛的樂趣,我特別穿上了一身最適合在寒冬中行走的冬裝:灰色連帽罩衫,再罩一件暖和的雙排扣棉大衣,腿上套的則是有六個口袋的低腰寬腳褲。在這個季節出門,一些小配件也是不可或缺的,比如說毛料棒球帽、皮手套、饒富迷幻風味的七彩條紋圍巾,現在我的身上就把這些小玩意全都帶上了。

如此全副武裝後,我踏着輕盈的腳步,走上滿大街醉漢與情侶晃盪的街頭。儘管日本經濟現在不怎麼景氣,但日子還是照常進行,上班族該喝酒還喝,情侶族該**照做。十二月的池袋並不因經濟的蕭條和天氣的寒冷而有絲毫的變化。

入夜後,我常獨自在這一帶的大街小巷中聽着自己喜歡的音樂漫步。挺直背脊,揮舞着雙手慢慢踱步,時間大約都在三十分鐘至一小時之間。周遭雖然是一片髒亂,但這一切都讓我感到那麼親切,或許這是因爲我從小就在這裡長大有關吧。

當晚我在西口的岔路前穿越立敦大道,以餘光眺望已沒有半個學生的校園,享受着在西池袋三丁目散步的感覺。這時我我工作就是邊聽音樂邊回想一整天發生過的事(當然全都是些無聊的小事),思索着翌日該做些什麼(同樣都是些無聊的小事)。欣賞着夜裡的校舍與樹木的剪影。再怎麼無聊的小事,在此時競都會奇妙地讓人覺得有趣。

當我轉完一圈,折回到劇場大道時,時間已是凌晨一點。就在這時,我突然看到一道不像電燈發出的微弱光芒,怱明怱暗地照耀着前方的路面。

彷彿有一種魔力,這道光竟吸引着直朝它走去。當然,另一個重要的原因是由於這是我回家必經的路。就這樣,這位渾身凍僵坐在地上的古怪大叔和悠悠哉哉散着步的我迎面撞了個正着。真是沒有想到,兩個正常在路面上的人也會發生“車禍”。

東京藝術劇場後頭是一片遼闊的露臺。這個鋪有白色地磚的露臺比人行道要高出幾個臺階,在綿延數十米宛如舞臺般的階梯之間,隨處安裝着不鏽鋼的欄杆。我是在一支欄杆支柱下看到這道燭光的,燭光旁有如一家露天花店般擺滿了白色花束。在幾支蠟燭和白色花束前方,那個年過五十的男人正蜷着背盤腿而坐。

他想必有一位家屬不幸死在這裡吧。雖然他的身上穿的是曾風靡上個世紀的雅痞打扮:紅色羊毛衫配白色的襯衫,鬆開了的衣領上則打着一條皺巴巴的斜條紋領帶。但他的年紀顯然已經把他那種追求時髦的心態襯得有些可笑了,他的頭髮和鬍子均已半白。

和平時一樣,從那些蠟燭旁走過時,我沒敢看那大叔一眼,因爲他那低垂的雙肩、面容悲哀的側臉,實在教人不忍入目。

人行道的另一端沿路種滿了杜鵑花,在杜鵑花叢裡,一根路燈杆兀然而立,路燈杆上釘着一塊塵埃滿布的告示板。我本就好奇,便慢步走過去看看上面都寫了些什麼,只見上面寫着:

此處曾於平成九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凌晨一點發生過兇殺案。當時曾目擊任何可疑人物或犯罪行動者,請速向本署報告。

池袋警察署

而在警察署的下方,則是那個我手機通訊錄裡頭也有的號碼。大概是感覺我是少有幾個會注意告示的人吧,這位雅痞大叔靜靜地擡起頭來,向我問道:

“能問一下,告示上寫的時間裡,你在哪裡?在做什麼呢?”

平成九年,那可是五年前,我在哪裡?這還真把我給問着了。

我歪頭想了想,哦,當時的我還是個工專裡的壞學生。成天就是打架吵架,還每天提心吊膽地爲防挨刀而在肚子上塞本雜誌。當然,我已經不可能記清楚五年前的“十二月二十七日凌晨”自己在做什麼,於是只好抱歉地看着那位大叔,口吐一口白霧回道:

“抱歉,記不得了。請問在這過世的是您什麼人?”

這位大叔兩眼筆直地凝視着我。由於他坐在比人行道高几階的露臺上,因此即使是坐着,視線的高度也和站着的我約略相當。他用哀傷的眼神把我從頭到腳緩緩打量了幾遍,然後憂傷地說:

“是我的獨生子利洋,要是他還活着,現在年紀也應該和你差不多了。他的身高大概也和你差不多吧。”

他說出的這番話竟莫名地讓我傷感,它就如一把利刃刺進了我內心深處。我想,要是我老爸還活着,想必年紀也和這位大叔差不多。我環視周圍,發現劇場大道的對面有臺自動販賣機。

我翻身跳過柵欄,穿過馬路買了兩罐熱騰騰的拿鐵咖啡。我走回這位五年前痛失骨肉的大叔身旁,輕輕地把咖啡放上了露臺邊緣。

“如果不介意的話,就請喝了這杯咖啡吧。這個晚上實在是大冷了。”

雖然向我道了謝,但這位大叔卻碰也沒碰這罐咖啡。

他跟我說自己名叫南條靖洋,在我還沒開口說半句話前,他便如遇知音般地開始聊起他那過世的兒子:

“我們家的阿利當年在上野的美國街區可是個響叮噹的大人物。他生前就是那裡街頭幫派的頭目。”

美國街區的幫派分子?那一帶傳統上除了日本小鬼的幫派之外,還夾雜着許多在日朝鮮人和東南亞裔的小幫派。也不知道他那倒楣的兒子,深更半夜的跑到不是他地盤的池袋做什麼。

說了幾句之後,這位可憐的大叔便拉開罐裝咖啡的拉環,自己並不喝,卻將開口朝蠟燭的方向放上了露臺。

“阿利的女朋友在這兒住,當時正好從她家走到超市買點東西。那個名叫晴美的女孩懷了阿利的孩子,他大概是跑出來買點東西給她補補吧?”

我什麼話也沒說。即使正值熱鬧的聖誕節前夕,也幾乎沒有行人會走到藝術劇場後頭這一帶來,而且劇場大道是條死巷,也沒幾臺車會開進來。在我們倆身處的露臺四周,只停着一臺出租車。大叔見我沒有說話,便又接着說道:

“沒人清楚當時這裡發生了什麼事情。我是個計程車司機,當時正當我在送客人的時候,接獲這個可怕的通知,當我趕到要町的急診醫院時,只看到阿利冷冰冰的屍體。院方表示他頭蓋骨裡頭有團很大的血塊,原本準備做個手術把它取出來,但還是來不及了。”

我同情地嘆了口氣,問道:

“那位晴美小姐,後來把孩子生下來了嗎?”

這下這位大叔首度把頭轉向我,我看到了他那張老淚縱橫的臉上泛出了動人的笑容,也讓我看到了一對被煙燻黃了的門牙。

“嗯。我家明洋都快上小學了。晴美后來和別的男人結了婚,她先生也很疼我的孫子。”

我眺望着無人的露臺,在這個時候顯得分外寂靜。聽完大叔的講述,我忽然想起了一件當年的案子,我終於知道,那件案子就是大叔兒了遇害的這件案子,當時這案子喧騰了約一個月,但由於死者並非本地人,加上兇手也沒找到,所以最後也只能不了了之。

我朝點了根菸放在咖啡罐上的大叔說道:

“唉,大叔不要太過傷心,只要有孩子,就比什麼都強呀!”

“我也是這麼想的呀。他就是血氣方剛,也許就是因此才和其他小混混發生衝突了,腦袋大概就……”

說到這裡,大叔突然停了下來,像在撫摸着孫子的腦袋般,輕輕把手放到了露臺的白色大理石磚上,接着說道,“……撞到這石磚上了吧?或者撞到階梯的一角了。”

我移開視線,望向搖晃的燭光。只見僅剩約十公分的蠟燭在風中搖搖擺擺,仍在奮力燃燒着。這下大叔似乎想起了什麼,他朝我問道:

“對了。你是住這附近的嗎?那你有沒有朋友認識這裡的幫派分子或是混街頭的?你能幫我打聽一下五年前的往事嗎?”

這他真算找對人了,這池袋的街頭幫派,哪一個人是我阿誠不認識的?既然認識了,就當是一種緣份吧。再說,閒着也是閒着,用閒着的時間爲這位可憐的大叔做點事情,不也是很有意思的嗎?

“認倒認識一些。南條先生,你放心,我會盡力幫你打聽的。”

說完,我就向他作了了個自我介紹,並站起了身子。南條也站了起來,可能是坐太久了,他的身了有些晃。

“在這裡坐了一個來鐘頭,屁股都要給凍僵了。你叫阿誠啊?那住哪裡呢?我開車送你回去吧。”

恢復過來的大叔敏捷地躍過柵欄,朝亮着暫停燈的出租車走去。

我趕緊道:

“我就在這附近住着,離這兒走路也只要五分鐘,不必麻煩啦。”

南條頭也不回地回道:

“五分鐘也可以聽完一首歌了。別跟我客氣了,來上車吧。”

在車上,他遞給坐在後座的我一隻黑色的檔案夾。打開一看,居然整整齊齊地裝了約四、五十張CD,從四〇年代的搖滾爵士到最近的北歐爵士一應俱全。坐在駕駛席上的南條回過頭來,朝我投來一個微笑。然後微笑着對我說道:

“聽過‘爵士出租車’嗎?我這就是,這臺車的行李廂裡可是有真空管式的後級擴大機與兩臺二十片裝的CD音響呢。你選吧,就當是今晚旅程的背景音樂。車是我自己的,所以我就按自己的喜好把它改裝成這副德行了。”

雖然我很喜歡古典音樂,但對爵士可不懂多少。不過一張上標是疾駛於黎明中的急行列車照片的CD吸引了我的注意,便指了這張CD。大叔說道:

“這是奧斯卡·彼得森鄉村三重唱的《夜行列車》。想不到你年紀輕輕,品味還不賴呢!”

大叔熟練地選了曲,悠閒的音樂便開始在車內迴盪。出租車靜靜發動,流暢地駛到了劇場大道上。或許是大叔安的那臺真空管擴大機起的作用,這樂聲雖然很強,但音色卻柔軟得跟絲綢一樣。我不禁好奇,難道奧斯卡·彼得森那意大利香腸般的手指,也能在白色琴鍵上彈出如此渾厚的音色嗎?

平時看膩了的亂糟糟的池袋西口風景,這下竟也在音樂的襯托下變得高雅了起來,彷彿電影裡的紐約街景般優雅地在窗外逐步流過。丸井百貨、芳林堂與東武百貨,這下了在我眼中都似乎成了曼哈頓的奢華一角。

池袋有着衆多的街頭幫派、暗娼流鶯,也有更多和我一樣籍籍無名的小人物。但一想到這些人中的一位曾經殺了阿利,我的心就往下了沉。或許街頭並不是談戀愛或拼事業的最佳場所,因爲它有時也會鬧出人命的。

我閉上雙眼,整個身子輕輕地靠在椅背上,還沒怎麼感覺,我已到家了。

如夢裡般的晚上。

從第二天晚上開始,散步途中繞道露臺那看看,成了我的新的習慣。隨着阿利的第五個忌日將近,供奉該處的花束也與日俱增。雖然他生前只是個美國街區的街頭混混,但從這光景看來,簡直讓人誤以爲在這裡喪命的是哪個搖滾巨星。

偶爾還會有一的年輕人在這裡席地圍坐,大家湊一圈飲酒作樂,碰到這種時候,我也會從遠處瞻仰這塊地方。其實這件案子我根本幫下上什麼忙,該做的警察都已經做了。

我首先能做的事,只能是給池袋現任街頭國王——安藤崇打個電話。若打了這個電話還是一無所獲的話,或許我所能做的最多也只就是向停在酒吧街的移動花販那買些白色康乃馨去祭拜阿利了。

我在夜間散步的途中按下了阿崇的速撥鍵。我和他的關係一直不錯,有時甚至還能和他開些無聊的玩笑。

“喂,這裡是阿崇家。”

接通電話的居然是一個語調和阿崇一樣冷淡的女人。我知道電話那一頭的是臉頰上刺有一顆星星圖案的弘美。雖然從這嗓音會讓人以爲她是個目空一切的老大,但她其實是個剛推掉班長頭銜的偶像級大美人,只不過她身上穿的還是美軍流出的卡其軍服。我對她說道:

“要是這個聖誕夜沒人約你,願不願跟我一起到露臺看看燭光啊?”

但弘美似乎沒等我說完,就把電話交給了阿崇。

“阿誠,你要和我一起看燭光?”

他沒有聽到我說的前半句,當然無法聽得出我的這個幽默。我哈哈一笑,說道:

“你知道劇場後頭那個露臺嗎?”

“嗯,知道。”

“那麼,你還記得五年前發生在那的一起兇殺案嗎?”

阿崇似乎陷入一陣沉思,過了半餉纔回道:

“高中時發生的吧?那案子好像至今未破。怎麼?你又接新差事了?”

我邊欣賞池袋的夜景邊走着。在這季節的街頭聽來,阿崇的聲音竟然也會讓我感到一絲溫暖。我還真是個寂寞的偵探呀。

“這次是件小事。不過是受當時喪命的美國街區幫派分子的老爸之託,在池袋幫他稍稍打聽真相罷了。”

“噢,原來死的那傢伙是上野的呀!”

我在沒有紅綠燈的人行橫道前停了下來。一臺震天價響放着《目不轉睛愛上你》的雪佛蘭轎車從我眼前駛過。

“可曾聽說當時這裡有誰和上野的傢伙有過什麼衝突?”

“這事倒沒聽說過。不過既然你都拜託了,我就差幾個不良少年去查證一下吧。但我估計不會有人願承認那案子是自己乾的。”

過了人行橫道,我就上了劇場大道。真想不透冬夜散步這種有意思的體育活動,怎麼只有我一個人參加?弄得我還以爲自己不是在東京,而是在哪個入夜的沙漠呢。我向池袋的不良少年頭目說道:

“沒關係,咱們會讓他在聖誕節現出原形的。阿崇,聖誕快樂!”

沒想到我這句如此有好的問候居然只換來阿崇一句臭罵:

“你腦袋是不是有毛病啊?”

奶奶的,真恨不得找個機會好好教訓他一頓。

第二天晚上我就接到了阿崇的電話。他說他已差遣了十多個不良少年成員輪流對池袋進行了地毯式的調查,但至今仍不見一絲線索。結論是這裡和上野的傢伙那個時期沒有發生過任何衝突事件。

我只得無奈地向他道聲謝,回頭專心照顧起家裡的水果行來。我覺得最有意思的工作就是向那些不省人事還要冒充大款的醉漢推銷溫室栽培的哈蜜瓜和櫻桃。這些水果形狀是不錯,但口味卻全都像是用麪粉和糖精精心調製出來的,這也是某些研究所仿冒出來的假水果,也許在這個時代裡,冒牌貨纔是行得通的貨物。

比如說我撰寫專欄稿件吧,其實就是個冒牌貨,因此如果在文法上有不妥之處,請看在我時間、知識都不足的份上,也請各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吧。

利洋忌日那晚,依然沒有半點關於兇手的線索,我還是捧着一束白色花束來到了露臺。水果行是在晚上十一點半打烊的,等我走到露臺那時已是午夜十二點了。此時正有七、八個人聚集在露臺那,大家似乎都在低頭低聲聊些什麼。

我剛把白色康乃馨放到那堆積如山的花束堆上時,便看到那位開爵士出租車的大叔向我招了招手,併爲我在他身旁騰出了一個空位。

“阿誠,謝謝你也來捧場。”

他還是穿着那晚一樣的衣服,真不知他是從哪淘出這種衣服的。

雖然目前的結果有點難以啓齒,但我還是把情況告訴了他:

“我已經向池袋的街頭幫派分子打聽過了,但還是沒有半點線索。抱歉沒能幫上什麼忙。”

“沒關係、沒關係。”大叔微微搖頭回道,並把一隻玻璃酒杯遞給我,那酒杯裡頭盛的是那種一滲出來恐怕就要灼傷手的燒酒。

現場的每個人都在討論着已故的阿利。雖然覺得自己沒能爲阿利做點什麼,但既然來了,我還是默不吭聲地聆聽着他們聊的。

原來阿利在街頭混時,曾因組織上野第一個幫派“傲鵬”而聲名大燥。聽他們這麼一說,我這才注意到這些人個個都戴着深紅色的傲鵬棒球帽,擺在堆積如山的花束旁的那頂棒球帽上頭還印着碩大的“No.1”字樣。我走向一個距離最近的美國街區幫派成員。他的脖子上刺着一個蜘蛛圖樣,一邊的四隻腳彷彿抓着他右半邊的臉頰,看起來還真嚇人。

“你們幫派現在還存在嗎?”

他先是跟外星人一樣好奇地打量了我一番,接着纔回答:

“雖然頭目變了幾輪,從第一代的阿利大哥變成第三代的林太郎大哥,但我們現在已經是上野首屆一指的幫派了。”

“是嗎?”

“你是誰的朋友?”

“我是利洋爸爸的朋友,抱歉我不是上野來的人。”

這個幫派成員顯然有些警惕情緒,他把視線從我身上移開,嘀嘀咕咕地說:

“不管什麼人,不管他生前有多威風,到他死了,一切還得歸零。現在除了回憶,恐怕什麼都不會留下了。”

這時後方傳來一陣小孩的喊聲。回頭一瞧,只見一個年約五歲、被一身衣服包得圓滾滾的男孩邊喊邊朝南條撒着嬌奔去。我望着那個小孩,向脖子上刺着蜘蛛的年青人說道:

“也不一定吧。你自己不也忘不了阿利?而且他還有這麼可愛的孩子。我想沒有人會被社會完全歸零的。”

他又有些同感地朝我點了個頭。

生命就像真空管裡的燈光,只有在閃耀時別人纔會注意你,那麼等到它報廢之後,還會留下些什麼嗎?這時我突然莫名其妙地開始思考自己未來的孩子該長啥樣來。不知到時我這平淡庸碌的人生,是否會變得比現在強一點?

我還沒明白事理的時候,父親就離我而去,那等到我這個單親孩子成了父親,會是怎麼一番景象呢?但不管怎麼說,眼前這充斥着花束與燭光的景象多少讓人心中微微泛起一股溫馨。

南條大叔抱着男孩走到我面前。他後頭跟着一個外貌平凡、穿着一身休閒運動裝的女人。從她的身材看,年輕時應該是個美人,但生活的壓力加上不施姻脂,原有的美麗已基本上都沒有了,而且身材曲線也開始走樣。

南條大叔則興奮地以紅通通的臉蹭着孩子說道:

“阿誠,這就是我那寶貝孫子明洋。喂,寶貝,跟這位池袋的阿誠打個招呼吧。”

他顯然已經醉了,竟直呼我的小名,想必是忘了我的姓了吧。男孩聽話地朝我說道:

“我叫松田明洋,今年四歲。最喜歡吃蘋果、橘子、哈蜜瓜、水果。”

我不禁莞爾。朝他笑道:

“好啊,我家就在附近開水果行呢。下次就送你很多沒賣出去的水果吧,那些熟透的水果很好吃的呢!”

這時一直站在身後的運動裝女人朝我低頭致意道:

“真是抱歉,我們家爺爺又給你添麻煩了吧。”

我趕緊站起身。這時我才發現身旁那個原本很不羈的傢伙居然也大氣不喘地直立不動,而且比我還早一步向她鞠躬道:

“大姐大,好久不見了。”

女人朝蜘蛛臉笑着回道:

“別這樣叫我了,阿利已經走了,所以我和你們也沒什麼關係了。”

她說完,我便插口道:

“我剛剛讓池袋的街頭幫派打聽過了,可是沒有得到任何消息,真是抱歉。”

聽到池袋幫派時,她先是一臉茫然,繼而很快又恢復笑容回道:

“謝謝你。事情都過去五年了,再怎麼樣,他都不可能再回來了。”

蜘蛛臉依舊挺直背脊問道:

“志浩大哥今天來嗎?”

一聽到志浩這個名字,她的表情立即舒緩下來。

“不來。他到現在還在上班呢。”

她向我們點頭致意後,就朝自動販賣機旁的祖孫倆走去。我朝蜘蛛紋身問道:

“她是阿利的女朋友啊?叫啥名字啊?”

蜘蛛坐回地上,朝我回道:

“她就是松田晴美大姐大。以前她可是美如天仙,曾是我們傲鵬幫所有小弟的夢中情人呢!”

“阿利過世後,她嫁給了一個姓松田的人?”

蜘蛛紋身拉低帽檐,凝視着燭光答道:

“是的。志浩大哥是咱們傲鵬的第二代頭目,現在已經金盆洗手去開卡車了。他可是一個偉大的男人,他不但對大姐大很好,還把阿利大哥的孩子視同己出。”

“是嗎?”

我回道。也許幫派的人都比較講人情吧,我發現大多數街頭幫派分子,都非常善待自己人。看來這個題材應該重點在我的專欄裡寫寫。

想到我的專欄,我就想反正每天閒着也是閒着,那就調查一下南條一家三代的情況吧。順利的話,他們的故事或許還能寫成一篇短篇小說,賣給雜誌社換錢呢。

對於每個月八張稿紙的專欄任務,我已經有點膩了。要是能有更大的寫作舞臺,或許會更讓我感興趣的。

每個人都希望自己更有出息的嘛。

第二天晴空萬里,但溫度卻驟降至冰點以下。到市場買完菜、又開了水果行的店門後,把看店的事交給老媽之後,我便前往池袋車站搭車去上野,不消二十分鐘,我就已經在上野車站了。這個車站潔淨得教人以爲這是在夢裡。再往前看就是高架鐵路橋下綿延的美國街區商店街。雖然聖誕節已經過了,但因爲馬上要迎來新年,所以這條街的人潮一時半會還是不會減少的。購物人潮把寬四、五米的行人專用道擠得水泄不通,頭上交錯的是各家店員的嘈雜叫賣聲。滿大堆的都是新卷鮭魚、魚子、北海道蟹、煙燻火腿、烤雞、韓國烤肉排骨。這些看了教人垂涎的食物,在詭異的紅色燈光照耀下顯得萬分亮麗可口。

不過這在我眼裡,那可是太瞭解了,這種紅色燈光能使原本一般般的食物變得光鮮亮麗,而等到顧客拿回家去的時候,纔會發現自己上了個不大不小的當。

不過這些生鮮食品不過是美國街區的衆生相之一。美國街區原本叫做“美國橫町”,現在這裡依然是販賣美國風休閒服飾的店鋪多於食品批發商。他們在鐵路橋下的牆面上掛滿衣架,櫛次鱗比地展示着運動夾克、連帽罩衫、羽毛夾克

、皮夾克等五花八門的貨色,售價也遠比百貨公司要便宜得多。

據說很多全日本最新流行的新款球鞋、進口T恤和牛仔褲,都只有這條街有得賣,所以這裡自然就成了東京休閒服飾的集散地。而那些穿着寬鬆牛仔褲或大兩號軍用大衣的小年青,更是跟一大羣不符季節的飛蟲般羣聚在這些店門口轉悠。

我沿路避開人潮,朝ABAB橫大樓內的一家名爲“格美波”的咖啡店走去。蜘蛛臉告訴我那兒就是傲鵬成員聚集的地方。“格美波”是一家厚木門上嵌有生繡鉚釘的咖啡廳,位於有七層樓高的大樓一樓,店內陳設也是十足美國南部風格。走在刷了油漆的木頭地板上,鞋底都彷彿要黏在地上了。

一走進店內,便看到五個頭戴傲鵬棒球帽的傢伙不約而同地轉過頭來望向我,但並沒看到那蜘蛛紋身的年青人。我避開他們聚過來的視線,在吧檯一角找了個地方坐下來,然後裝模作樣地點了一瓶黑啤酒,這個時候我還真感覺自己跟個硬派偵探似的。啜飲了一口酸溜溜的啤酒後,我向同樣戴着傲鵬棒球帽的店長問道:

“我是一家服裝雜誌社的專欄作者。我想找人打聽一下已故阿利的故事,這該找誰呢?”

話剛出口,我就感覺自己碰到了一座雪山。他一句話也沒回,而且更可怕的是,周遭的空氣似乎都凝固了。見沒有迴音,我硬撐着繼續說道:

“他的忌日那天,我跟他父親南條靖洋先生在藝術劇場認識的,在那裡也見到了他兒子明洋。如果能從這裡採訪到些什麼,我希望把他的故事寫出來。”

這時一個坐得最遠、蓄着墨西哥人般的八字鬍、一臉拉丁裔五官的黝黑帥哥開口了。他問道:

“什麼雜誌?”

“《街頭》。”

雖然不是什麼名牌雜誌,但這本街頭服飾雜誌最近發行量正急速上升,大部分超市架上都看得到。他聽了說道:

“那本雜誌我常看。那本雜誌最有名的專欄就是《城邦講述》吧。你就是真島誠嗎?”

想不到他竟知道我的名字。看來這下采訪該有戲了,我等着他繼續往下說。

然而他目不轉睛地凝視了我一會,然後對我說道。

“你的專欄寫得很精彩,我們很喜歡看,但在這件事上我們不能幫你。而且你不許報任何有關阿利大哥的事。那是我們以前的瘡疤,報出來只會造成我們的困擾!”

想不到會是這一種情況,嚇了一跳的我趕緊用黑啤酒的泡沫潤了一下嘴脣,說道:

“這只是你個人的意見吧,你們上野幫全體的決定又是什麼呢?”

五頂傲鵬棒球帽的帽沿彷佛五張鳥喙般一同指向我,十隻眼睛的視線把我盯得渾身刺痛。那個墨西哥帥哥又說道:

“不要再和我們討論任何與阿利大哥有關的事。如果你還想寫,那就滾出去!”

對方這種話都說出來了,我當然不能再逗留下去。雖然杯中的黑啤酒沒喝幾口,但我還是下了高腳椅。反正我最討厭喝黑啤酒了。

採訪是撲了個空,但收穫還是有的。儘管我再遲鈍,還是感覺到利洋的故去背後似乎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既然人都已經到上野了,那我是不會輕易撤退的,我決定再多撐一下。我在電玩店與高架鐵路橋下迷宮般的商店街中游蕩,一看到頭戴傲鵬棒球帽的小鬼就上前搭訕。

向這些街頭幫派分子搭訕,遠比向冷美人搭訕難度高。想想也是,就連那個對自己的專欄頗有好感的墨西哥帥哥,不也一被問起第一代頭目的故事,就臨陣退縮了嗎?

儘管美國街區的商業氣氛越來越濃,街頭也像沸騰的開水一樣,但這些幫派分子一聽到阿利這個名字,表情立即降到了冰點。我四處闖蕩了四小時,問了好幾十個人,結果仍是一無所獲。

直到太陽下山,我才精疲力竭地回到車站,上野公園上空已是一片毫無熱氣的橙色夕陽。我站在擁擠的山手線車廂裡,用手緊緊握着拉環,當我看到外面的夕陽餘暉時,心中頓時升起一股鬥志!

管他呢!既然有如此守口如瓶的內幕,那我就要將它揭出來,即使文章寫不好,我也不允許像水中魚兒股悠哉的街頭不豚——我存在不解之迷,在這方面,我我可是最有自信的。

我或許是個傻子吧,放着一無所知的開心生活,卻要自尋煩惱。

我繼志何持原來深夜在池袋散步的習慣。由於心事加重,我每次散步的時間拉得更長了。藝術劇場後頭的露臺,在忌日隔天就被清理得乾乾淨淨,一束花或一盞蠟燭都沒留下,僅剩下些許溢出的蠟汁依舊殘留在大理石地磚上。據說南條大叔曾爲此與劇場管理員疏通過關係,不然的話,忌日那天也是不允許他們在這裡搞那種活動的。

那天露臺上破天荒地沒有人喝酒,十一點半的時候,我看到了欄杆旁的她。只見那個身穿看起來暖烘烘的白色羽毛夾克的女人正將花束放向露臺上。

她彎下身時的表情很痛苦,這女人應該是有孕在身,而且從明顯凸起的肚子看來,應該沒多久就要生了。想必也曾是上野那一幫的女友吧。只見她雙手合十,靜靜地佇立在那祈禱着什麼。我從後方悄悄向她招呼道:

“你認識阿利?”

她有些慌神地劇烈回過頭來。年紀大約在二十五、六歲從優雅的氣質看來,她不像是哪個幫派的大姐大,倒比較像在丸之內沿線上班的職業女性。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

“不好意思,我不是存心嚇你。只是我最近正到處尋找阿利的資料呢。”

她朝我深深鞠了個躬,然後輕聲說道:

“先生,我不太清楚。請問這位阿利先生是個什麼樣的人啊?”

被她這麼一問,我反而不知所措起來。除了那位大叔,我還沒從任何與阿利曾有過直接接觸的人身上探聽出任何蛛絲馬跡。

“我也不是特別清楚,但我感覺他應該是很受上野幫成員敬重的。”

“是這樣嗎?”女子嘴裡呢喃道,接着也不跟我打招呼,便朝丸井方向走去。我低頭俯視着眼皮底下的花束,這女人年齡和上野幫的前頭目年齡差不多,難道他們的生活曾經有過什麼交集?

看來這些死過人的地方真是特別,它們總能吸引形形色色的人前來瞻仰。要是我死在西口公園,也會有人帶着花束來祭拜我嗎?可以肯定的是,阿崇和猴子二人肯定會帶大得嚇人的花束來,但再想下去,名單裡競沒有半個有氣質的女人。

看來我現在還是不能喪命的,不然也太不合算了。

我接連三天都到上野去作調查。這一天由於店裡從一開始就忙得不可開交,所以搞得我直到日落時分才抵達美國街區。由於主要街道上人潮洶涌,我選擇沿京濱東北線與山手線鐵路高架橋之間的昏暗小巷移動。

這時一家串燒店沾滿厚厚一層油漬的門簾掀了開來,四個頭戴傲鵬棒球帽的傢伙從店裡現身。他們在僅有兩米的巷子裡一字排開,擋住了我的去路。對方終於開始採取行動了。我朝最中間那個最兇的傢伙問道:

“看來你們終於願意和我聊聊了?”

這傢伙只穿了一件尼龍運動夾克,而一條紋身龍則從肩膀一直繡到手掌。他聽了我的話,一臉嘲諷地回答:

“聊?聊什麼。我們是要你以後不要再踏進這裡一步。明白了嗎?明白了的話就立刻給我回頭吧!”

開什麼玩笑,在這種時候還讓我回去,難道我那幾天就白廢工夫了嗎?我也不是那麼好惹的,我非得把讓這些小鬼把阿利的秘密告訴他老爸不可。

我放鬆筋骨,作戰前的準備。四對一的情勢是對我不利的,但我不能就此認輸,我要告訴他們我的決心是不會動搖的。我先對他們說道:

“我是不可能照辦的?雖然很抱歉,但還是請你們先嚐嘗我的拳頭吧!”

對在街頭混的混混來說,暴力好比是正式交涉前的見面禮。不管在哪個世界裡,見面禮都是少不了的。聽到我居然說出這樣的話來,只見除了那穿着運動夾克的傢伙依舊雙手抱胸,剩下的三個全都不知在吼些什麼地朝我衝來。

第一個出手的傢伙一看就是個經較嫩的小孩,大概還在念高中吧,這小子染着通紅的短髮。他出手就是一拳,但動作卻很慢,我一看就知道他想打直拳。我朝右閃了半步,猛然轉動膝蓋和腰。上半身與成九十度彎曲的手腕伴着慣性疾速揮出。我揮出了一記右勾拳。我雖沒學過拳擊,但這一招往往使我出奇制勝。

拳頭沒碰到任何抵抗,就攻向了對方未設防的腰部,只見這位紅毛仁兄縮起身子當場暈倒。另外兩個一看,全都皺皺眉頭,第二個傢伙有些誇張地掩住腹部朝我衝來。我微微彎下腰,裝作還要擊出一記勾拳,一等他過來,我立即就變招,拳頭直衝他那帽沿下的額頭。只聽“叭”的一聲,這傢伙的鼻頭已跟個被砸爛的番茄般血紅血紅的了。

正當我得意之時,卻不曾想第三個傢伙的拳頭已經光臨了我的脖子,這回我是再避不開了,雖然我繃緊脖子上的肌肉承受了這一拳,但左側腦袋的一擊卻使我兩腿發軟地倒了下去,只見第四個傢伙,也就是那身穿運動夾克的傢伙揚揚得意地準備向我擊出第二招。我又揮出一記右勾拳,但這時我已經沒什麼力氣了,對他根本造不成任何威脅。

接下來的三分鐘,我簡直快被他們給打扁了,最後整個人都癱在潮溼的水泥地上,只看到鐵道橋上方的天空是既冰冷又清澈。我痛苦地喘息着,感覺周身發燙。想必今晚鐵定不會好受了。反正也夠本了,我已經照計劃把兩個傢伙打得夠嗆了,這對缺乏體育訓練的我來說,已經是不錯的表現了。身穿運動夾克的傢伙喘着氣說道:

“喂,給我聽着。給我滾回去,別再出現在上野,不然的話有你好看。我喜歡讀你的專欄,但不喜歡看見你,以後要是讓我看見,還跟今天這樣招待你。聽懂了沒有?這是咱們傲鵬一致的決定。”

說完這番話,上野幫的傢伙很快就消失無蹤。原本興高采烈地捧着串燒盤圍觀的醉漢,這下也紛紛鑽進門簾走回店裡。串燒店的老闆不悅地對我呵道:

“還賴在地上不走,難道想條子來帶你走嗎。”

這還用他說,我當然知道要走,在心裡把這些看熱鬧的人都罵了一遍之後,我靠着最後一絲力氣站了起來,步履蹣跚走到了淺草大道攔了一輛出租車。

明天還得再來。

當晚迷迷糊糊就混到天亮,不敢睡得太熟,這種狀態搞得我身體像殭屍一樣臃腫。一大早我就叫了爵士出租車,準備搭車往返池袋和上野。

雖然大叔勸我這段路搭地鐵要來得便宜又迅速得多,我還是表示非搭他的爵士出租車不可,並請他下午兩點到西一番街來接我。看起來對我一點都不關心的老媽又在痛罵我沒出息,但我根本不痛不癢。反正我自己知道這世界上只有她纔是最疼愛我的。

一臺白色的出租車停到了我們店門口,身穿羊毛衫的南條大叔從裡頭走出來時,老媽兩眼差點沒變成心形。噁心死啦。雅痞大叔一看到我的臉便高聲喊道:

“阿誠,是不是出什麼事啦!”

我現在滿臉都是瘀傷,右眼上方還有一道1.5釐米的傷痕,想說沒事都不行。被幾個頭戴傲鵬棒球帽的傢伙輪流當地毯踩,不變成這副德行纔怪。坐進出租車後,我纔跟大叔說道:

“是被上野那幫人打的。今天我要去找傲鵬的頭目聊聊,所以不好意思,也拜託南條先生幫我這個忙。我覺得他們似乎極力想隱瞞什麼關於阿利的事。”

坐上後座後,我拜託他放點振奮人心的音樂。大叔理解地點了個頭,在開車的同時,去按了一下音樂鍵。他放的是邁爾斯樂團充斥着電子樂器音效的後期作品,我們就這麼在音量驚人的音樂伴奏下,踏上了前往上野的復仇之旅。

車子一停在格美波門前,我就獨自走進了店裡。看到一臉瘀青的我再次出現,原本嘈雜的聲音馬上安靜了下來。穿着運動夾克的繡龍紋身傢伙也坐在吧檯上。見我進來,便一臉不耐煩地朝我說道:

“你苦頭難道還沒吃夠嗎?”

我用下巴指了指門邊那扇木框的窗戶。儘管脖子一扭瘀青的部分就疼痛不堪,但我還是裝作像個男子漢般忍着痛說道:

“今天我可不是一個人來的,你們幫派第一代頭目的父親這回也跟着我來了。我知道你們傲鵬隱瞞關於阿利的事,若還是不願意鬆口,我就去把南條先生帶上來。怎麼樣?是要和我一個人說,還是要我帶他父親進來?要是聽懂了,馬上給我聯絡你們第三代頭目!”

那運動夾克一臉困擾,他朝我叫道:

“我看你這傢伙一無所知,卻要在這裡無理取鬧。算了算了,我就去跟我們頭目說一聲吧。你在這給我等着。”

說完他就掏出手機向店鋪後走去,而我到櫃檯那點了一杯上次沒喝幾口的那種黑啤酒。雖然渾身是傷時飲酒是有百害而無一利的,但我要裝裝硬漢就得來杯黑啤酒吧。

身穿尼龍運動夾克的傢伙回來後向我說道:

“林太郎大哥說十五分鐘後會來見你。不過他說只能跟你一人見面,所以別讓南條大叔進來了。這回你該滿意了吧?”

說完他就在我邊的高腳凳坐下,然後要了一杯和我一樣的黑啤酒,小小抿了一口,然後仔細端詳起我的側臉。

“看來你還真被打得夠狠的啊?”

我動着比平常厚幾倍的嘴脣朝他笑道:

“沒錯。這就是那些愛搞誇張勾當的人的傑作。”

我們倆湊着酒杯幹了一杯。酒杯發出一聲碎響。

十分鐘後,我和身穿運動夾克的傢伙步出了咖啡廳。在離開咖啡館之前,我拜託車裡等着的大叔再多等一會兒。

我們倆就在瀰漫着過年前氣氛的商店街裡走了起來。美國街區中央大樓是一棟小店密佈的商住兩用建築,宛如一艘軍艦般矗立在美國街區的正中心。

穿着運動夾克的傢伙踏上艦首的階梯,領着我走到了最高的一層樓。這裡擺着幾張木製長椅,以及那種投幣的遊戲警車和消防車。都是些兒童遊樂器材,看來這是一個小得可憐的屋頂遊樂園。

木製長椅上坐着一個個頭小但感覺如利刃般敏銳的小鬼。我一走近,他便站起身來跟我打招呼:

“我就是傲鵬第三代頭目,長居林太郎。你是真島誠先生吧?我也拜讀過你的專欄。”

我點了點頭,在他對面的木製長椅上坐了下來。這種長椅椅背上印着森永牛奶廠的廣告,由此就可以看出這長椅年代是多麼久遠。運動夾克把我帶到後就自覺地走到走到階梯那頭,以免聽到我們聊的內容。我對林太郎說道:

“抱歉了,但我確想知道你們到底隱瞞了些什麼。我這麼做有兩種原因,一是因爲我個人想蒐集些資料,另一個原因是受了他父親的委託。爲什麼你們一聽到阿利這個名字,口風就緊得跟什麼似的?”

林太郎默默俯瞰着欄杆下頭街區上緩慢移動的人潮,接着才轉過頭來回答:

“大叔對你說了些什麼關於阿利大哥的事?”

“他告訴我,阿利是他惟一的親人,生前待人很和善。”

林太郎微微笑着回道:

“他說的也沒錯。不過,他的和善也僅限於討他喜歡的成員,阿利大哥對他不喜歡的人可是十分殘酷的,就連曾是他左右手的第二代頭目志浩大哥也吃過他不少苦頭。他不光對他不喜歡的成員狠,而且對其他幫派也心狠手辣,所以幫裡幫外的人都對他畏懼三分。要是惹毛了他,誰也不知道他會使出什麼狠招,而且沒人知道他在什麼樣的情況下會毫無預警地大動肝火。在他主事那段期間,傲鵬裡頭的氣氛隨時都是一片緊繃。大叔說他和善,有時候他確是無比好心。比如主我妹妹住院時,他探病來得比誰都早,送的花都快讓病房的桌子都擺不下了。”

難道利洋還有不爲親生父親所知的一面?不過,我泡妞時的嘴臉也從沒讓老媽看見過就是了。

“也許每個人都有他不爲人知的一面吧?”

“話是這麼說。”林太郎別開臉去,繼續說道。

“但你可能不知道,有次阿利大哥爲了懲罰一個不聽使喚的傢伙,竟然把他背上的皮膚割下來了。當時他拿着一把沒磨過的刀,從那傢伙身上慢慢地割下一塊明信片大小的皮,圍觀的人裡頭有好幾個看得都吐了出來。”

我聽了簡直說不出話來。原來世上還真有如此狠毒的怪物。林太郎擡起頭來,以傲鵬棒球帽帽沿下的雙眼望着我問道:

“而且,你應該不至於會打女人吧?”

我馬上知道他話裡的意思,便向他回道:

“難能可貴阿利會?”

林太郎聳了聳肩,舉頭望向美國街區的上空。

“對。尤其是和他同居的晴美大姐大,更是常被他修理得很慘。每當這種時候,志浩大哥就出手勸阻,所以連他也常遭池魚之殃。”

我時的那種凌人盛氣這時已全然都沒了。這時只聽林太郎語調悲愴地繼續說道:

“傲鵬原本就是個強大的幫派,但讓我們的勢力擴大到今天這個局面的,其實是第二代頭目志浩大哥。要是沒發生那件事,讓利洋大哥繼續主事下去,傲鵬可能早就瓦解了。如果傲鵬瓦解了,我還能留在這裡跟你說話嗎?”

這下我也只能舉頭眺望美國街區烏雲密佈的上空。林太郎說道:

“阿誠,這些就是我所能告訴你的了。若你還有什麼非知道不可的,就直接去問晴美大姐大吧。我給她先打個電話,我想她應該會把什麼都告訴你的。”

說完這些,他拍了拍灰色工作褲,然後站了起來。

“等到你知道真相之後,想怎麼運用就是你的自由了,不過,告訴那位大叔時可千萬得小心點。我想你也不願意讓他再造二度傷害吧?”

我也站了起來,和林太郎並肩倚在欄杆上。

“我知道了,只是很抱歉因此而給你們造成的困擾。”

這位年輕的第三代頭目這時才第一次出現一絲笑意。估計那些混幫派的女孩子要是看到這一抹笑容,肯定會全被迷昏了。

“我手下的人告訴我你的右勾拳挺厲害的。希望你把這件事搞定後,經常到上野來玩。我們也可以聊聊池袋幫派有哪些手狠的高手。”

“多謝誇獎,我會來的。”

我微笑着緊緊和他握了個手道謝。等我再下階梯,卻發現那個運動夾克已經不見蹤影了。

在走回美國街區的路上,我心裡是鬱悶不已,事情居然是這樣的,那我該如何向大叔說呢?

看來,得先保守秘密,在告訴他真相之前,我得去找一個人。那個曾離利洋最近,還與之共同生下一個孩子的女人。於是我在走向爵士出租車的時候,按下了林太郎給我的那個號碼。

電話通的很順利,晴美和我約定在西池袋的幼兒園見面。她說她那時正好打完工,要騎自行車去接孩子。當她聽說我和明洋爺爺在一起時,便有些高興地說,要是明洋看見爺爺,不知道會有多開心呢。

出租車在混亂的大馬路上朝湯島的方向右轉。大叔看了看我的表情,問道:

“怎麼了,是事情談得不順利嗎?我看你心情好像不太好?”

我整個人往車座上一癱,疲憊地說道:

“噢,沒什麼,有點累而已。能來點安靜的音樂嗎?”

大叔點了點頭,車裡頓時響起喀喳喀喳的玻璃杯互撞聲,然後是沉靜的鋼琴聲。這首曲子很有名,就像我這種對爵士樂基本無知的人也知道這是比爾·伊文的三重奏《獻給黛比的華爾茲》。我靜靜地徜佯在音樂聲中,一路用了三十分鐘,我和大叔基本沒講幾句話。

我眺望着大樓排列得密密麻麻的都市核心區風景,沉靜地聆聽鋼琴聲。音樂配上東京冬日枯木與灰色的天空,顯得無比地諧調。

在我的要求下,爵士出租車開到了位於西池袋五丁目的金華堂旁的健康幼兒園。出租車在門外停下後,我們倆便在車內等待晴美到來。南條隔着車窗,深情地望着在園內忘情嬉戲的明洋。可能孩子都走得差不多了,園裡玩耍的孩子沒有幾個。大叔一邊看着,下邊沉靜地說道:

“孩子是天真無邪的,阿利也曾經跟明洋一樣天真,可是到頭來還是不知不覺就成了個混混。阿誠,你可不要跟阿利一樣皮,那會搞得你老媽掉眼淚的!”

雖然現在我家常被搞得掉眼淚的是我,但聽了南條大叔的話,我還是默默點了個頭。我試着想像自己還認爲世界只有溜滑梯、盪鞦韆,和沙坑的童年歲月是什麼模樣,但我已經到了想不起這些事的年紀了。

過了一會,便看到晴美騎着自行車從馬路那頭過來。一看到她,南條大叔便打開車門走出了他的出租車。他對我說道:

“坐在車裡太久了真是有點憋得荒,讓我出去舒展一下身子吧。你們倆可以在車子裡聊,我暖氣是開着的。”

南條在車外和晴美聊了兩、三句,隨後晴美便坐進車內後座來。我往內側移了移,爲她騰出一個位子。

“很抱歉突然把你找來,我已經知道了大致上的情況,是林太郎告訴我的,現在我只有一個疑團了。當然,你並沒有義務告訴我,所以你若不願詳細回答也沒關係。可以嗎?”

晴美擡起她那蓬鬆的頭髮看了看我,等着我提問題。我感覺晴美和利洋年齡是相仿的,所以今年應該是二十六歲上下。看來生活已經把她搞得疲憊不堪,臉上的化妝品似乎都是從大榮超市或是伊藤洋華堂買來的廉價品。儘管如此,昔日的美麗面影還是彷彿日落十分鐘後的天空般依稀殘存。

“明洋並不是利洋親生的,而是第二代頭目志浩的孩子。對嗎?”

我話剛說完,晴美的表情就緊繃起來。她不再看向我,而是將兩眼投向窗外。目光所及,是身穿羊毛衫的南條倚在幼兒園的柵欄外,柵欄內的明洋正興奮地向心愛的祖父炫耀他剛撿到的一片他手掌大小的枯葉。晴美臉上泛起一絲柔和的微笑,點了點頭,然後說道:

“沒錯。這孩子是志浩的。志浩常爲了救被打的我,常常也連帶着被他揍。阿利發起脾氣來就像颱風似的,不管對男的、女的,還是小孩通通絕不手軟。我們倆因爲同病相憐,常在一起互相安慰,過沒多久就開始瞞着阿利私下相會了。”

這下我終於瞭解了。一提到阿利,傲鵬成員的口風就變得這麼緊,全是爲了保護第一代頭目的名譽,並守住第二代頭目夫人與明洋生父的秘密之故:這事估計上野傲鵬幫中大多數高層都知道吧。這時晴美問道:

“知道真相後,你打算怎麼做?你是要把這一切告訴我們家爺爺嗎?”

晴美用試探性的眼神望向我。

“噢,如果是這樣的話,我會隱瞞的。畢竟有的時候,有些秘密是不讓人知道更好一些。”

晴美聽完我說的話,點了點頭,然後又用一絲悲愴的笑容說道:

“是啊,但有時連我自己都不知該怎麼辦好。看到他那麼疼愛明洋,我真想告訴他真相,同時向他道歉。但每到那時,我總是開不了那個口,那樣的話對他太殘酷了。”

我凝視着晴美的雙眼。莫名地我竟覺得眼前這個女人深不可測,我總覺得她還有什麼在瞞着我,但她的表情卻是如此平靜,這使得我不禁懷疑起我的判斷是否正確。爲了驗證,我直接跟她說道:

“我保證不會把這些告訴大叔。如果你還有什麼不吐不快的事,那就全告訴我吧。反正我們日後應該不會再碰面了。”

這時身穿被洗得鬆鬆垮垮的運動服的她,兩眼在昏暗的出租車後座突然散發出嚇人的光芒。晴美用也許只有太妹時代才的淒厲嗓音叫道:

“你怎能明白?今後的數十年,我都得帶着這個秘密活下去。看着我的孩子、他的爸爸、他的爺爺,只能回憶卻不能說出來。哪可能跟你寫文章那麼簡單?我想我的生活算是完了,永遠沒有截稿期、沒有結尾,擺在我面前的只是血淋淋的人生。”

或許誰都有情緒失控的時候,也許是以前的秘密,也許是當前的打工生活讓她不快,總之,她似乎對生活的一切都已經不再有任何留戀。

現在我知道,我不用再說什麼,晴美自己就會把話全盤托出。在這個時候,即便在場的不是我,而是任何一個人,她也會鬆口說出蘊藏心中的秘密。只聽她用一種低沉而失落的聲音說道:

“我一直想把那天的事情說出來,但卻一直沒有合適的機會。阿誠,我現在把它告訴你吧。五年前,就是出事的那一天,我跟阿利說我想跟他分手,並且告訴他我愛上了另一個男人。阿利還沒聽完,他的暴脾氣就失控了。他狠狠地打我,可是我從頭到尾都兩眼直視着他,不管他怎麼打我,我都是死命保護着肚子忍受。打着打我,他可能也注意到我護肚子的舉動,所以他停下來問我爲什麼一直抱着肚子。”

晴美的雙眼圓睜,那裡面彷佛即將颳起一場暴風雨,只見她瞳孔的顏色變得越來越澄澈深沉。我從

她眼神中可以想像阿利當時是怎麼問的,但對他的反應卻完全無法猜測,因爲通過這段時間別人的敘述,我發現這個阿利很多做法和想法都是違背常理的。

“我就跟他說我懷孕了,而肚子裡的這個孩子不是他的。”

我嚥下了一口口水,幾乎要在出租車狹窄的後座發出一陣悲鳴。我以沙啞的嗓音問道:

“那阿利是什麼反應?”

晴美似乎根本沒有聽到我的問話,只見她已經是淚流滿面,直望着空蕩蕩的前座。

“他聽完就瘋了似地衝出我家。當時我在立敦大學後頭的一棟破樓裡住。我知道這對他打擊畢竟太大了,所以就擔心地追了出去。其實第一個發現阿利倒在露臺的就是我。報警後,我突然開始害怕起來,直擔心這是不是志浩下的手。”

我聽完,轉頭看了看幼兒園柵欄外側逗弄孫子的南條大叔,就這麼一個好脾氣的人,怎麼會生下阿利這樣的暴君呢?

“結果不是?”

“對。我報警後第一個打的電話就是給他,他告訴我在神樂阪一個貨車裝貨站。那一刻,我真的好塌實啊。後來阿利被救護車載走,到了早上不治身亡時,我雖然十分震驚,但同時也感到非常安心,心想這麼一來,就不必再擔心志浩會被阿利給殺了。”

說完,晴美挺了挺背脊,然後理了一下因騎車被吹亂的頭髮,用一種堅定的語氣說道:

“我能說的也就有這些了。該去把明洋接回家了。”

轉眼之間,她就已經恢復了一個母親該有的表情,變化快得教我有點不可思異。把該說的話說完後,她竟然能把那種如洪水般的感情嘎然而止。

我想,此時她的心中應該已如池袋空蕩蕩的冬日一般空無一物了吧。

看來從她嘴裡已經不可能再套出些什麼了。晴美小心地打開車門,向幼兒園大門走去,一臉母愛笑容地抱起剛換好鞋子在門口等着的明洋。

一無所知的孩子就是一道牢不可破的安全護欄,有了這個孩子,她還有什麼心灰意冷的坎不能邁過去呢?

由於明洋進入了出租車,使得原本寂靜的爵士出租車頓時變得熱鬧了起來,這種熱鬧把剛纔的灰暗氣氛一掃而空。而這下播放的音樂也已經換成了氣氛歡樂的紐奧良某銅管樂隊的曲子。晴美的自行車被塞進了車尾廂,後座坐着晴美與明洋母子,我則移到了副駕駛席,在一種充滿着家庭氣氛的快樂裡,爵士出租車在池袋的住宅區中悠閒徐行。

南條大叔想必真的是很愛開車。他先開着車圍着立敦大學繞了兩圈,然後才往晴美母子住的公寓開去。這是一棟沒電梯的三層小公寓。我去幫忙把自行車從後備廂中搬出,接着才離開停車場。而南條大叔則抱起有二十斤重的明洋飛也似地往樓梯奔去。晴美和我則肩並肩地在後面走着,當我們擡頭朝樓梯上仰望時,明洋已經在上面歡呼雀躍了……

“晴美小姐,我收到了一些年禮,想……”

正在這時,居然有個人在我們背後說道。一聽到這女人的聲音,晴美竟然如受大驚般木然僵立。我敢說就連她複述告訴阿利她懷孕時的表情,也沒有這時緊張。

晴美惶恐地以餘光望向我,彷彿在確認我是否也注意到了背後這個女人。我裝作沒注意地默然回頭。

公寓大門內鋪着色澤明亮的茶色地磚,敞開的玻璃門上掛着一隻賀歲的門飾。只見一個穿着圍裙、身材高挑的女人,手提一隻白色塑膠袋站在這個平凡無奇的公寓大門的門廊內。我意想不到,她就是那個忌日隔天到露臺獻花的孕婦。

大概是把我的背影誤認成志浩吧。只見她那氣質高雅的臉龐一看到我霎時變得一片蒼白。

她那聲音怎麼帶有一種愧疚感呢,難道帶着水果給鄰居送年禮不是一件很開心的事情嗎?她朝我輕輕點頭,致意道:

“你好,我們見過面的。想不到你還是晴美小姐的朋友?”

晴美趕緊解釋道:

“不是啦,真島先生是明洋爺爺的朋友。”

我明顯感覺到晴美正用眼神向這女人示意些什麼。看來我的疑惑和猜測是有道理的,問題的真正答案鑰匙並不在晴美這裡,而完全有可能是在這個女人身上。晴美沒有全面說清楚,想必就是爲了保護這個女人吧。

雖然我知道這個問題再追下去也沒有什麼太大的意義了,但我還是問出了那個無聊的問題:

“晴美小姐,你能告訴我五年前你發現利洋倒地不起時,你還目擊到什麼嗎?”

和這個大腹便便的孕婦交換了好幾次視線後,晴美才支支吾吾地回道:

“這……是……沒看到什麼啦,都已經過了五年,當時的情況我也想不起來了。阿誠,你就停手吧,你也知道阿利是個什麼樣的人了。”

最後這句話不是說給我聽的,而是說給這個身穿格子圍裙、緊張得渾身僵硬的女人聽的。我知道現在晴美是不會再說什麼了,所以我轉而向那位孕婦介紹道:

“我叫真島誠,在西一番街賣水果。”

那女人開口閉口好幾回,猶豫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答道:

“我叫松岡未佐子。”

說完以後,便以一種死了心般的表情露顏一笑,然後看着我的眼睛說道:

“我家也住在西池袋二丁目。晴美小姐,請你把這些蘋果收下吧!”

這回她的話裡,沒有了那種愧疚感。晴美有些驚愕地收下塑膠袋,然後用一種無法置信的表情看了看那個叫未佐子的女人,然後就不管我們地自顧自走上了樓梯。

而這時,未佐子也挺直了背脊,走出大門。

原地只剩下我一個人。

我沒跟大叔說聲再見就離開了那裡,一時之間,我都不知道去哪裡,而這時我的心態,竟跟晴美說的一樣,恨不得立即把一切真相向大叔全盤托出,可是理智又告訴自己不能那樣做。

看來保守秘密也是一副重擔啊,它這會就壓得我走路都步履蹣跚。

我晃悠到不遠處的西池袋一丁目,進了西口公園。對我而言,到了那裡就是倦鳥歸了巢。有一種不知如何形容的安全感。我在圓形廣場找張長椅坐下,讓四周的風景安撫我的心。

放鬆心情三十分鐘,思索三十分鐘。一個小時之後,我又掏出手機,按下露臺那面告示板上留下來的號碼。我的手機裡有兩個那兒的號碼,現在撥的是給官位較大的那個——橫山禮一郎署長。

橫山禮一郎署長小的時候是我的好朋友,但人家發展得很好,一路往上念,直到東大法學部畢業,進入警視廳後也是飛黃騰達。所以他現在跟我在一起喝酒時從來不要我掏錢。電話終於接通了,這位年過三十的年輕署長用一種下班後的悠閒語調說道:

“是阿誠呀。是不是又想找我喝酒去啊,告訴你,今晚甭想了,因爲我得跟一個美賽天仙的司法研修生去幽會!”

經歷了那一場感情折磨,我已經沒力氣了,所以不理會他的玩笑,而是直接跟他說道:

“拜託幫個忙,給我在舊資料裡查一個人,只要五分鐘就可以了。”

禮一郎立即嚴肅起來,看來他立磨公園。對我來說變臉的速度不亞於池袋黑社會老大啊,他問道:

“是哪樁案子?”

“五年前發生在藝術劇場面的那樁兇殺案。我想知道那個第一目擊證人說了些什麼。”

署長裝作很不爽的樣子嘆了口氣說道:

“你怎麼盡插手這些麻煩事?好吧,待會我給你打電話。”

電話掛斷,我竟有種想哭的感覺,原來我的世界裡,對好壞區分得很清晰,但是現在,我居然再也分不清楚了。

我是一個過路者,但現在卻出現了兩個揹負着難以承受的秘密的女人,和一個失去了兒子的父親。那我該怎麼做呢,既不能毀了他們的生活,又想要讓事件完滿解決。

我該怎麼做?

此刻我的頭頂已是一片熱鬧的霓虹燈光,但坐在鐵管長凳上的我心中卻感覺很冷,我想要是被哪個行人見到我,一定會以爲這是新起的一尊新的公共雕塑吧。

二十分鐘後,我接到了禮一郎打來的電話。

“喂,現然你可欠我一個大人情了啊,你這件事搞得我約會要遲到,要是這個碼子我沒搞到手的話,到時我就有你好看。”

“知道啦,下次我請客好了。”

“咦,你的聲音聽起來怎麼顯得無精打采的?阿誠,你怎麼了?”

唉,悲傷啊,現在的我已經是面目全非了。除了身體上才被四個上野的街頭混混圍毆,今天心理上又白白接到兩個女人送出的沉重得難以承受的秘密。所以簡直可以說,我身心的創傷都已經超越忍耐極限了。

禮一郎見我這邊沉默,以爲沒什麼事,便開始向我宣讀起他找到的資料來:

“那你就聽着吧。第一目擊證人是上田晴美,那年二十一歲,是死者南條利洋的未婚妻。她當時的證言說,當時她在死者倒地的劇場後方臺階一帶,看到一對年輕男女急促促地逃離現場。兩個人都是大學生打扮,男子身高約一米七五左右,女子個子也很高挑,約有一米七〇左右。好了,資料上就寫了這麼多,夠了吧?是不是查到什麼和兇手有關的線索了?”

聽完“女子個子也很高挑”,我的耳朵就已經聽不進禮一郎後面的話了。一下子,我滿腦子都是那個身穿白大衣的女人,沒錯,她的身高的確差不多有一米七〇。

見話筒裡的噪音停了下來,我便知道禮一郎已經說完了,我想也沒想就回道:

“看來是我想太多了。那就祝你約會愉快。拜拜!”

那位相貌堂堂的池袋警察署署長似乎還想說些什麼,但我已沒心思理會了,掛斷電話,我就動作呆滯地從長椅上站了起來,像個木頭人般走回家去。

隔天是一年裡的最後一天。因爲是新年的關係,所有老百姓花錢都很大方,所以我家的水果行生意好得不得了,搞得我恨不得再生出一副手腳來。當然,在這個時候跟老媽說出去一趟是根本不現實的,所以我終日無法脫身。

但我也不能因爲這點生意就不顧阿利的案子啊,所以我瞅空花了一點點時間打了個電話給南條大叔,約好在露臺碰面。

打完給南條大叔的電話,我想了想,便覺得有必要再打個電話給晴美。因爲有的事情必須跟她交待一下。電話裡我告訴她我將和明洋的爺爺碰頭,但她不必擔心。電話那頭傳來她的兒子正在高唱《坐火車》之類的兒童歌曲。晴美顯然沒有明白我說要她不必擔心的意思,便問道:

“爲什麼說要我不必擔心?”

我知道在這個時候,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抵不上誠實的回答來得簡單有效,於是我就老實地回答道:

“也許都是我愛管閒事惹的禍吧,把原本不該打開的箱子給掀開了。所以,南條大叔那邊讓我用一個合適的方法妥善交代吧。從今以後也請跟以前一樣讓明洋好好當個爺爺的乖孫子。”

晴美沒有說話,就那麼沉默了好一會兒。《坐火車》的歌曲都已經唱到第二遍了,直到這時,她才輕聲說道:

“謝謝你。我也會向未佐子小姐轉達你的好意的。”

“那就拜託了。直到現在我才知道,有的時候真相併不一定要全部搞明白的。過年的時候,我會帶着我家的水果去拜年的。”

晴美再次向我道了謝。而事實上我覺得根本沒做過任何值得她道謝的事,倒是給她的生活帶來了很多的不安定因素。

因爲打了兩個不短的電話,所以心頭便有些愧疚和緊張地投入到生意中來。而很奇怪的是老媽也並沒有因爲我不在而抱怨我,也許是因爲我滿臉瘀青仍在堅持幹活而有些擔心吧。不過我知道,在這池袋西一番街。只要水果好看,我臉上是綠的還是紅是不會有哪個客人關心的。

除夕夜,對做生意的人是很難有清閒的,所以我們家的水果行也直開到新春晚會播完纔打烊。一過午夜,我們便也要像模像樣地過個年了,我們便叫了“天堂仙女”麥麪店的外賣(因爲在這個時候再自己做年夜飯是不現實的)來吃,可是每年一到這個日子,“天堂皇仙女”的外賣就會改用一次性塑料免洗碗,盛在這種容器裡,即使是同樣的面,口味也要打半折。老媽不愧是老到分子,還專程爲我換了只家裡的碗(據說這是一位陶藝家的作品,老媽在一些古怪的小細節上可是十分講究的)來盛面。吃起來果然爽得多。

“祝您新年快樂。”

滿臉淤青的我這麼向她拜了個年,換上和服的老媽也在店裡向我鞠了個躬,並以同樣親切的口吻向我拜年回禮。

二十年來,我家的年就是這麼過的。

細想起來,我之所以還被人認爲是一個有教養的小夥子,大概就是得益於這種教育吧。

元旦那天,我舒舒服服地躺着看了一整天大同小異的賀歲節目,也享用了從西武百貨地下街買來的賀歲料理。但所有的這一切喜慶內容都無法磨滅我對利洋案子的思索。

整整一天,我都在思索着該編什麼理由去向南條大叔解釋。說老實話,撒謊方面我可是行家裡手,但在這個事情上,我的這種才能卻一點也發揮不出來。因此我在編這個粉飾阿利爲人的謊時,我莫名地感到心情萬分沉重。

晚上九點五十分的時候,我告訴老媽要出門一下。其實是去赴南條大叔的約會。

從我家走到藝術劇場大概只要五分鐘左右。我先到那些花販那買了一束白色百合,然後向約定地點走去。

從大老遠我就看到了露臺。露臺在這個夜晚又顯得非常醒目,因爲和我第一次見到大叔時一樣,那些點點隨風搖曳的燭光不能不吸引行人的目光。

許多因放年假而顯得興高采烈的行人帶着酒意從露臺旁走過,當然,他們是不會關注那個告示以及死在這裡的陰魂的,畢竟,他們和他並無任何的交集。

而我呢?不正是一個偏離自己生活軌道,無意中跳入利洋的交集中的一個異類嗎?

我把買來的百合堆到大叔的花束之上,然後從口袋裡掏出和第一次見面時買的一樣的罐裝咖啡。

南條大叔顯然很高興看到我,他調皮地擡起雙眼看着我,並笑着說道:

“你小子,看來還準備得挺全的嘛。”

看得出來,如果沒利洋這檔子慘事,他會是一個非常樂觀的人。我默默地在大叔身旁坐了下來,不敢正視他,輕聲說道:

“我是心中有愧疚,因爲我到現在也沒有給您幫上什麼忙。而且還把事情弄得一團糟,你看看我還被打成這副德性,想想都覺得不划算。”

這就是我爲了爲之後的述敘作準備而說的話。大叔筆直地凝視着我說道:

“關於我家阿利,我也聽過一些負面的傳言。打從他念中學起,我就常去上野警署保他出來了。不過,只要是你所說的,我都相信。”

爵士出租車的司機說完便笑了起來,並把視線移向燭光。

我在心裡對自己說:“等會就回家去吧,蓋上棉被好好睡一覺,明天一醒就什麼都會忘了。”

就在我的內心兩種矛盾心理在鬥爭和掙扎的時候,意想不到地聽到了一聲有如女神來臨般的聲音。

天啊,這是一個讓我坦誠地說出一切的溫柔之音嗎?我再也無法忍受了。只聽那聲音說道:

“兩位晚上好。”

那聲音沉靜得好象一陣初秋的微風。

我連忙回過頭去,看到一個身穿白色羽毛大衣的女人,後頭還站着一個上班族打扮的溫和男人,站在稍遠一點的則是晴美。我目測了這對男女的身高,分別是一米七五和一米七〇。穿着白色大衣的女人捧着即將臨盆的肚子深深向我們倆鞠了個躬說道:

“我叫松岡未佐子。這五年來,我每天都是在戰戰兢兢中度過的,深怕真相哪天會被人發現。現在我決定了。那天晚上,把利洋先生推下階梯的,是我。”

這無疑是一個晴天霹靂。

我目不轉睛地凝視着南條大叔的側臉。只見他原本困惑的表情先是轉爲驚訝,接着又在視線落到她的大肚子上時轉爲同情。南條大叔問道:

“我聽不大懂。能把事情從頭到尾說明白吧。”

這回站在後面的晴美走了出來。也許她是剛去神社參拜回來吧,她身上依然穿着過時的套裝,而上身還披了一件不起眼的黑色大衣。我向她搖頭示意,但面露微笑的晴美完全拒絕了我的好意。她向南條微一側身,堅定地說道:

“那晚,是我向阿利坦承提出想和他分手。我一直不敢讓爸爸知道,其實阿利在家裡是十分粗暴的。我成天挨他暴打,身上的瘀青一整年都沒消過。即使如此,我還是礙於恐懼不敢和他分手,直到遇見了一個真正讓我心儀的男人。”

南條顯然沒有想到事情是這樣的,他那半白的平頭幾乎垂到了地磚上,嘴朝地面吐出了一句:

“那個男人就是志浩嗎?”

兩眼望向前方的晴美此時已是淚眼婆娑,大滴的淚珠滑過黑色大衣,一滴滴落到了露臺上。

“是的,就是志浩。志浩願意聆聽我傾訴一切痛楚,待我也是溫柔體貼,就是到今天,他也從沒出手打過我。如果換在五年前,任何一個不毆打我的男人,在我的眼裡就算是夠溫柔的了。”

南條坐正身子,認真地朝晴美一低頭,道:

“原來是這樣,真是對不起,我爲我家那不孝子糟蹋你的行……”

話還未說完,突然大叔擡起頭,用一種惶恐的眼神問道:

“不過,明洋是利洋的親骨肉嗎?”

對於這個問題,泣不成聲的晴美已經答不出半句話來,她只能拼命搖頭。看來南條大叔已經完全明白了,只見蜷起身子來的他,身影似乎顯得更渺小了。

“明洋他……明洋他真的不是我的孫子。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受此重大打擊的大叔不斷重複着這句話。但最後他還是剋制住了自己傷感的情緒,轉過頭來以溫和的口吻問道:

“那麼,這位小姐又爲什麼要把阿利推下去呢?”

末佐子看起來比什麼都冷靜,顯然,她在來這以前已經下了相當大的決心,她已經把一切都豁出去了,也許,在場的衆人中就數她最冷靜了。她靜靜地說道:

“我們說的,只是我們所看到的,也許這些說法會有些片面……”

依舊端坐着的南條大叔對於她的觀點似乎也有些同意,便微微點了個頭。未佐子見大叔點頭,便繼續說道:

“那晚,即將結婚的我和我先生剛約完會,正前往出租車停靠處準備叫車回家。當時我們倆站在這露臺上聊天,就這這時,一個滿臉兇相的人從我們身邊擦身而過,我先生不小心撞到了他的肩膀。對方什麼話也沒說,就開始朝我先生一陣痛打,我試圖勸阻,他卻使勁把我推開,一拳又一拳地把我先生打得倒地哀號。我想呼喊旁邊的人救我們,可是周圍卻不見半個人影。無奈之下,我只好使勁撞向他。真的,當時我根本沒想要害死他,我只是想把這殘暴的男人從我先生身邊撞開,不要把我先生打死了。”

南條朝末佐子身旁的那個男人看去,朝他問道:

“她說的是真的嗎?真的不是你撞的嗎?”

那男人一身上班族打扮,他默默地搖了搖頭,什麼都沒有說。正在旁邊以手絹拭淚的晴美這下開口說道:

“當時我並沒有看到阿利被撞開,但是的確聽到可憐的求救聲。由於我一心希望兇手不要被抓到,因此從沒告訴過任何人我看到了未佐子小姐的長相。”

未佐子彎下高挑的身子,在南條大叔面前跪了下去低頭致歉,那滿臉淚水的頭顱低得簡直就要撞到露臺地板。

她語氣中再着哭腔說道:

“大叔,我好幾次本打算去自首的,但當時正好在準備應徵工作的考試,同時也不想連累我先生。當時我們兩家已經訂好婚約,準備一有工作就讓我們倆完婚。對不起,我只顧着考慮我自己的利益,更對不起的是,這五年來一直沒有勇敢地當面向您謝罪。求求您,原諒我吧。”

說完未佐子已是泣不成聲。這時她先生亦走到她身旁跪下,默默地摟着妻子的肩膀,夫婦倆一起向大叔磕起頭來。她先生一邊磕頭,一邊哀求道:

“大叔,我知道我的這個要求或許很無理。但下個月五號就是孩子的預產期,因此,求求您再給我們三個月的時間。畢竟如果孩子在拘留所中來到人世,對沒有罪的孩子來說實在是太殘酷了。請您讓未佐子生下這個孩子,然後讓孩子度最需要母親的那段時間,然後我們就去自首。”

男人說完這些話,已經完全不顧在場衆人的目光,痛苦地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大哭起來,顯然,想到將要失去摯愛的妻子和一個完美的家庭,他無法不悲。

到這種時候,南條大叔也忍不住開始落起淚。我也把一年的眼淚全都灑在了那身短大衣上,身邊那些晚歸的人恐怕都會奇怪,這深更半夜的爲何會有這麼多人在這裡燭光裡啜泣呢?一時間,在場的人都在痛哭,至於爲什麼哭,可能會各有各的理由吧。

坐得全身僵硬的大叔哭了很長一陣,終於停了下來,他望着白色花束輕聲問道:

“你們兩位父母都還健在嗎?”

松岡夫婦一同點頭。依然正襟危坐的南條大叔慨然說道: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孩子生下來了,總不能讓他沒媽媽吧。而且孩子是沒有錯的,所以,你們倆就平安把孩於生下來吧,只要把他撫養長大,比什麼都強。”

說完,大叔就轉過身去,朝着花束與蠟燭低頭道:

“阿利呀,你老爸是個笨人。那麼多年,到頭來我還是沒能把你教好,如果不是當初的那些事,你恐怕也不至於如此吧。老爸原來做夢都想給你報仇,可是如今卻連這個仇都沒辦法爲你報了,我確實是個沒用的老爸呀。唉!阿利,等我也到那邊後,馬上就向你賠不是。不過在沒見到我以前,你也該好好冷靜想想吧。”

說完這些,大叔已是淚流滿面。他擡起頭來,朝跪在地上的年輕夫妻說道:

“起來吧,就當我什麼也沒聽見,好好把孩子生下來。千萬別重蹈我的覆轍呀。我是說怎麼會這麼奇怪,每年阿利的忌日爲什麼會有這麼多人上這兒來給他獻花,原來那些花是你們的呀。”

未佐子邊哭邊點頭。南條大叔朝着未佐子看了看說:

“我知道了……這樣就行了。只要你們往後還能每年都來獻花就行了。犯不着逼你們去自首,那樣又會破壞一個家庭的幸福。來吧,大家恐怕都凍壞了,趕快回家吧,好好泡個熱水澡吧。晴美,你也回去吧。千萬別凍壞了身子骨,明洋還在家等着你呢。”

看來我也該離開了,這裡已經沒什麼事需要我做了,畢竟這種悲傷氣氛教人實在難熬。正當我準備起身離開的時候,不想南條大叔卻擡起頭來,用他那依舊熱淚盈眶的雙眼望着我笑着說道:

“阿誠,你能不走嗎?今晚就留下來陪陪我吧。”

我默默地點了點頭,在這個時候,還有什麼理由拒絕一個善良老人的這一點小小要求呢?當晚我坐在爵士出租車的副駕駛席上,大叔坐在駕駛席上,漫無目的地開了一整晚。若是能稍稍撫平南條大叔那痛失兒子又失去孫子的悲痛,即使花我十個假日的夜晚,也沒有什麼好計較的。

在這個時候,我們既不想聽曲調激烈的樂曲,也不想聽感傷的爵士樂曲,此時也許只有那些大三和絃的曲子,纔多少能夠接受。我們把車從池袋西口開到上野,又從上野往池袋西開,在上野回來的路上,爵士出租車上播放的就是比爾·伊文的《獻給黛比的華爾茲》。那宛如秋日落葉般緊緊相連的短促鋼琴聲傾瀉而出,多麼寧靜的曲子。

我們倆就這麼隨意地在東京市內遊走。池袋、新宿、上野、秋葉原、御茶水,每個地方我都很喜歡。任由馬路邊遊蕩的醉漢大喊大叫地朝我們的出租車招手,我們只是怡然自得地聽着爵士樂中寧靜的曲子。

我看着車窗外的夜色,靜靜地問道:

“如果再次碰到這種情況,大叔你還會這樣決定嗎?”

爵士出租車司機面有難色地答道:

“我想應該是吧,除了哭得希裡嘩啦,還能怎麼辦呢?”

我眺望着窗外流淌的車燈說道:

“如果我是大叔您的兒子,我一定會爲有你這個老爸而驕傲的。”

“是嗎……”

從嗓音裡可以聽出他又落淚了。我嗓子一緊,腦海裡一片空白。只好聽着鋼琴三重奏,無言地望着車窗外流逝的東京夜景。

新年中的這一晚上,就這麼逝去了,當我朝從我家水果行門口開走的爵士出租車揮手作別時,在我的腦海裡,再一次響起了那首無比感人的《獻給黛比的華爾茲》,而這個時候,我又想給那首曲子改個名字,叫做《獻給寶貝的華爾茲》吧,當然是獻給那個即將來臨世間,卻一無所知的孩子羅。

(本章完)

獻給寶貝的華爾茲獻給寶貝的華爾茲東口拉麪“商戰”恐怖的頭罩獻給寶貝的華爾茲恐怖的頭罩獻給寶貝的華爾茲恐怖的頭罩獻給寶貝的華爾茲獻給寶貝的華爾茲東口拉麪“商戰”東口拉麪“商戰”恐怖的頭罩獻給寶貝的華爾茲東口拉麪“商戰”獻給寶貝的華爾茲獻給寶貝的華爾茲恐怖的頭罩獻給寶貝的華爾茲恐怖的頭罩恐怖的頭罩獻給寶貝的華爾茲東口拉麪“商戰”獻給寶貝的華爾茲東口拉麪“商戰”東口拉麪“商戰”獻給寶貝的華爾茲東口拉麪“商戰”東口拉麪“商戰”恐怖的頭罩獻給寶貝的華爾茲東口拉麪“商戰”東口拉麪“商戰”獻給寶貝的華爾茲東口拉麪“商戰”東口拉麪“商戰”恐怖的頭罩獻給寶貝的華爾茲獻給寶貝的華爾茲東口拉麪“商戰”東口拉麪“商戰”獻給寶貝的華爾茲獻給寶貝的華爾茲恐怖的頭罩獻給寶貝的華爾茲恐怖的頭罩獻給寶貝的華爾茲東口拉麪“商戰”獻給寶貝的華爾茲恐怖的頭罩恐怖的頭罩獻給寶貝的華爾茲恐怖的頭罩東口拉麪“商戰”獻給寶貝的華爾茲獻給寶貝的華爾茲東口拉麪“商戰”東口拉麪“商戰”恐怖的頭罩東口拉麪“商戰”東口拉麪“商戰”獻給寶貝的華爾茲恐怖的頭罩恐怖的頭罩獻給寶貝的華爾茲獻給寶貝的華爾茲東口拉麪“商戰”東口拉麪“商戰”東口拉麪“商戰”東口拉麪“商戰”恐怖的頭罩東口拉麪“商戰”獻給寶貝的華爾茲恐怖的頭罩獻給寶貝的華爾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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