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裡日光到了晌午才冒了頭,柳承一身勁裝,正在院子裡翻曬新藥。盛夏時節,植物茂盛,正是採藥的好季節。古時的郎中,只有非常有名氣的,或者官家的,纔會收藥材。那種鄉村裡的赤腳郎中,基本上都是自己親自採藥。
柳承一家雖然給人的感覺並不是鄉野之人,但一家人既然隱居在這鄉野,定然就是要與過去斷了聯繫。所以,他們一家人鮮少去鎮上走動,只在這方圓百里的村裡替人看病。所用藥材都是柳承父子從山裡採集,柳夫人與柳承兩人晾曬而成的。
“承哥哥。”陳秋娘站在籬笆院牆外,脆生生地喊。
正在翻曬藥草的柳承動作一凝,便擡頭看過來。陳秋娘便提了食盒,牽着陳秋生從樹蔭裡緩緩走到柳家籬笆牆,笑盈盈地看着柳承。
“你,你回來了?”柳承動作還是有些僵硬,連帶語氣都有些凝滯。
“是呢,我日日央求,總算是央得東家同意了,准許我今日回來瞧瞧家人。”陳秋娘語氣依舊脆生生的。不知道爲何,她在柳承面前不知不覺就流露出小女孩特有的天真,沒有一點的謀算。她想也許是因爲柳承是以前的那個陳秋娘在這大半年非人生活裡最溫暖的記憶,唯一的倚靠吧。那個陳秋娘不知道魂歸何處,但身體記憶殘存的本能,讓她不知不覺就這樣了。再者,自從她穿越而來,這個少年就一直以一種守護者的姿勢來對待她。
“哦,這倒是好了,你奶奶天天都在盼。”柳承回答,語氣依舊有點不自在。
陳秋娘看得出這個少年在面對陳秋娘時,越發緊張了,竟然連給來客開門這種簡單的禮數都忘記了,只站在那簸箕旁邊。
“是呢。所以,就帶了些衣物給家人。也帶了些吃食回來。”陳秋娘說着,揚了揚手中的食盒。對於這個靦腆的少年醫者,她是打從心裡感激。
柳承這纔回過神來,發現沒有爲陳秋娘開門。便不好意思地快步跑去拉開了籬笆門。
“這是專門帶給承哥哥的。是我親手做的,希望承哥哥一家喜歡。”陳秋娘將食盒交給柳承。
柳承提了食盒便請她屋裡坐,陳秋娘亦不客氣,便在偏廳坐下來,開門見山就詢問陳柳氏的身體情況。柳承一頓,隨即就委婉地說:“若是好好養着,沒什麼大礙的。只是你奶奶思慮甚重,鬱結其中,老是這麼折騰,怕是扛不住的。”
陳秋娘聽得出柳承的意思是陳柳氏身體很是兇險。好好調養、疏通她心事還有的救,否則就奧布了多久。
“她心結,我會努力去打開。其餘的就拜託承哥哥了。”她說着,站起身來向柳承鞠躬。
柳承嚇了一跳,立刻扶着她。說:“都是鄰里,秋娘,你不要這樣。”
陳秋娘搖搖頭,說:“我家情況惡劣,承哥哥不僅多次免費爲我治病、救命,還送食物。這些恩情,秋娘全都銘記在心。在我心中。承哥哥就是我的恩人。”
“秋娘,我說了是鄰里,我亦當你是——,你是親人,你便不要再說了。”柳承擺手說。
陳秋娘“嗯”了一聲,笑着說:“如今我在雲來飯店跟着那江公子學廚藝。學成了,家裡就會好過了。到時候一併將這些年的診金還清。”
“秋娘,不要想診金的事,那些藥草都是我與父親上山採的,值不得錢的。”柳承慌忙說。
“山裡猛獸多得很。採藥往往在懸崖峭壁之上。那是拿了命去採集的。怎麼說不值錢呢?承哥哥,你可莫要推辭了。這三兩銀子也是抵不住什麼診金的,你可一定要收下啊。不然我會不安心的,以後又怎麼敢麻煩承哥哥呢。”陳秋娘說着拿出了三兩銀子塞到柳承手中。
柳承本不想要,但陳秋娘把話說到這份兒上,他也沒辦法,只好握了起來,說:“真拿你沒辦法了。鄰里之間,你還來這套。”
陳秋娘調皮地眨眨眼,嘿嘿笑,隨即又轉了話題,詢問了柳郎中的腿傷如何。柳承說還沒完全好,但能下地走幾步了,平常都是柳夫人在照顧。
之後,兩人又閒話家常。陳秋娘便趁機請教了柳承藥膳以及可以作爲調味的幾種植物的藥性。柳承詳細講解,陳秋娘暗自記憶了幾遍。
“你若以後還有疑問,自己又不能回來,便寫信讓四爺爺帶來,我爲你解答就是。”柳承說起自己的專業知識,便滔滔不絕,完全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
陳秋娘認真聽着,將那些有用的都一一記憶了。兩人聊得很是愉快,陳秋娘起身告辭時,柳承卻又喊陳秋娘等一等,說他有幾種剛纔來的藥草,其葉汁液與果實水可以用來做調味,沒有毒素的。他去幫陳秋娘找來。
陳秋娘與陳秋生就等在院子裡,正巧去村長家替村長孫媳婦接生的柳夫人接生完畢回來了。她一看到站在院落裡的陳秋娘,眉頭不由自主地皺起來,那眼神一驚,繼而便是審視。
“柳夫人好。”陳秋娘很有禮貌地福身。
“好。”柳夫人神色很淡,只客氣地迴應了一個字,便徑直推門進來,眼神還是審視着陳秋娘,像是從來沒看過她似的。
陳秋娘一直就知道這柳夫人不喜歡她,但也沒有一次像這次這樣,把不喜歡肆無忌憚地寫在臉上。
“夫人很忙啊?”陳秋娘沒話找話說,一臉笑盈盈。
柳夫人只扯了扯嘴角,算是露了一個笑,隨即又是一臉嚴肅的神色,認認真真地審視了一番,不鹹不淡地回了一句:“還好。”
“整個柳村,最忙的怕就是柳郎中你們一家了。醫者仁心。”陳秋娘爲避免尷尬,也是撿了拍馬屁的話來說。
柳夫人沒答話,只是在陳秋娘面前停下來,很認真地說:“秋娘以後若沒有什麼事,就不要來找柳承了。”
陳秋娘單知道這劉夫人不喜歡她,卻不計她回如此開門見山地說。
“爲什麼?”陳秋生有些生氣,便是出聲詢問。
“秋生,不許沒禮貌。快向夫人道歉。”陳秋娘呵斥。
陳秋生抿了脣,還是聽從她的建議,向柳夫人道歉。柳夫人沒理會陳秋生,只對陳秋娘說:“你自己什麼身份要清楚。不祥之人,被人退婚。即便這些我們家可以不計較,但你家裡有爛賭的爹,還有前朝宮廷貴妃奶孃的奶奶,指不定會扯出多少事來。 我們一家三口只想過平淡生活。”
“是。”陳秋娘低聲應答,態度十分謙卑。
“這亂世惹得人再不想有一絲的風吹草動了。偏偏我兒心又善。不過,我是絕對不會容許幺蛾子的。”柳夫人繼續警告。
“秋娘明白。”陳秋娘依舊是恭敬謙卑的態度。說實話,對於陳夫人的冷言冷語,她絲毫沒有責怪,反而十分理解。那是作爲一個母親的本能。因爲陳秋娘畢竟是個很麻煩的存在。
“明白就好。你也不要說我不近人情,我們是醫者,你們家要是有個頭疼腦熱的,我們作爲醫者還是會爲你們醫治。只不過盡心醫治病人是醫者的本分,你就不要再借什麼感謝的名義。來這裡走動了。”柳夫人大約是怕她說得不夠明白,這會兒又仔仔細細地告誡陳秋娘“離我兒子遠點”。
“秋娘謹遵教誨。”陳秋娘略一鞠躬,隨即又說家裡還有些事,便攜了陳秋生快步回去了,連柳承去找的藥草也沒等。
陳秋生則是一直氣鼓鼓的,但也不說話。陳秋娘回到家,陳秋霞已經在熱食盒裡的飯菜。那趕車的車伕在院子裡喝水。見到陳秋娘便恭恭敬敬地喊了一聲:“陳姑娘,什麼時候啓程呢,今臨走前,江公子吩咐過,要早點帶陳姑娘回去,說晚上還要練習甜點。”
“你且喝喝水。我去跟我奶奶打個招呼,馬上就出發。”陳秋娘說。
那陳全忠大約是睡醒了,聽到陳秋娘的聲音,立刻就在裡屋咒罵,罵的都是一些不堪入耳的腌臢話。陳秋娘亦不理會。徑直就進屋,說:“奶奶,我一會兒就要去鎮上了,下一次回來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關於我的身世,你考慮好了麼?”
陳柳氏抿了脣,依舊是不言語。陳秋娘站在屋裡等了一會兒,只聽得陳全忠在咒罵:“難怪爹孃都不要你,克父克母,亡國貨,下賤胚子。”
“奶奶,聽到了吧?你以爲我是傻子麼?他爲何要罵我亡國貨呢。”
“他胡說的。”陳柳氏即便是做過費貴妃的奶孃,見識與謀略到底也只是一個鄉村老太太。要不然,她怎麼會弄得人人都知道她曾是費貴妃的奶孃呢。
“奶奶,難道我之前說得不夠明白麼?”陳秋娘平靜地反問,隨即又說,“其實,我也並不需要你告訴我細節,我只需要你說一句是與不是。”
“什麼是與不是?”陳柳氏問。
“我是不是跟我娘長得很像?”陳秋娘一字一頓地說。
陳柳氏抿了脣,隨即就說:“我沒見過你娘,你娘早死了。”
陳秋娘搖搖頭,嘆息一聲,說:“奶奶,你真是糊塗了麼?你從前可不是這樣說的。好了,我也不繞圈了。我不知道是誰讓你保守我的身世秘密,也不知道對方到底要你保守什麼。我只是實話跟你說,就你現在的處境,你根本保守不了。任何一個人,只要有心要找,隨便就可以找到你,從而挖出我來。到時候,我們家是滅頂之災,還是別的,因爲我不知道其中內情,我就不敢保證什麼了。”
“你威脅奶奶。”陳柳氏臉一沉。
陳秋娘搖搖頭,說:“奶奶,秋娘不敢,您的養育之恩,比什麼都重。我只是想我們這個家,安安穩穩,太太平平地過下去,一個都不少。”
“哼。”陳柳氏冷哼了一聲。
陳秋娘看她樣子像是不會說,便嘆息一聲,說:“奶奶,我也不繞圈子了,別的細節我也不追問你,等你想好了再告訴我。我今天就只問你一句,我娘是不是費貴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