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局總要被打破。
有腳步聲從外頭緩慢逼近,每一步都走得很沉穩,不見半點倉惶慌張,說明來人的情緒很沉穩。不會是陸家主子中的任何一人,多半是個不知情的下人不長眼地闖到了這裡,陸建新正好把氣撒到來人的身上:“不長眼的東西……”
“兒媳前來請罪,懇請公爹原諒。”林謹容適時打斷他的話,神色平靜地在門前跪下,跪得落落大方,並不見半點慌張。她跪他,因爲他是長輩,他是陸緘名義上的父親,是她的公爹,是毅郎的祖父。更因爲這件事她的確有做得不對的地方—她爲了達到目的,無視了陸建新作爲一家之主的尊嚴。所以她必須服這個軟,但也僅此而已——沒有人比她更清楚,當初陸建新是如何不露聲色地要了她全部妝奩的。
陸建新看清楚是林謹容這個罪魁禍首,那積存了許久的怒氣怨氣更是一層接着一層地勃發出來:“誰讓你進來的?”
這時候進來做什麼?陸緘也給了林謹容一個不贊同的眼色。
林謹容朝陸緘微不可見地翹了翹脣角,輕聲道:“公爹請息怒。兒媳知道,您最生氣的不過是兒媳事前不曾同您稟告,私自作了主張。事情是兒媳做下的,不幹二郎和毅郎的事情。您要罰兒媳跪祠堂,兒媳便跪,要兒媳賠禮,兒媳便賠禮,怎麼罰都行。只願公爹息怒,大人大量,原諒兒媳的過錯,不要把毅郎從兒媳身邊帶走。”
現在知道心疼兒子了?一個小小的媳婦,仗着自己有幾個錢,便敢三番五次挑戰他的權威·視他爲無物?陸建新暗自冷笑一聲,道:“你眼裡沒有尊長,先不敬我在前,倒想要叫我大人大量?林氏,我只問你,你知不知道什麼是孝道?什麼是禮節?”
林謹容平靜地道:“回公爹的話,兒媳雖不才,禮義仁孝,德容言功都是學過的,也知道非法不言,非道不行;口無擇言,身無擇行;言滿天下無口過,行滿天下無怨惡。然則,懂得道理是一回事,真要做好又是另一回事,不然人也就不會犯錯了。現在兒媳就在爲自己犯下的過錯同公爹賠禮。”至於旁的她也不想解釋,就是她做了,該承受的就承受。
陸建新沉默片刻,反倒不追究她的錯了,淡淡地道:“你急功近義,佔的是大義,做的是大事,我若攔着你,便是小人。只怕人人都要說我是捨不得你的錢,這個名頭我擔不起。”這話聽上去頗有些惱羞成怒的意思在裡面。
林謹容不知剛纔陸緘與陸建新說了些什麼,雖則知道他的的確確是真捨不得那一大筆錢,卻也只能說:“公爹自不會是爲了這個,是兒媳處置不當。兒媳願意接受懲罰,只是想請公爹收回成命,莫要讓毅郎離開我和二郎身邊。”
從減租事件開始,陸建新就一直忍着,今日既已做到這一步,又豈肯輕易收手?他除了能從孝道和不敬上來懲處林謹容和陸緘外,再不能明明白白的把話和意思表達到。但又如何?難道還不能借此拿捏住他們?當下便要斷然拒絕。
卻見陸緘後退幾步,走到林謹容身邊跪下,低聲道:“父親容稟,兒子有幾句話想說。”也不等陸建新開口允諾,便語氣溫和地道:“父親,兒子這些年裡最感激您的,除了您把兒子教養成人外,還感激您從不曾管束着兒子,說過或者是做過不許兒子孝敬三嬸孃同三叔父的鎬和事。還記得當年,兒子剛到父母親身邊,雖則知道父母親慈愛,卻仍然惶恐無依,毅郎他……”
陸建新似乎有點明白陸緘先前爲何會有那麼激烈的反應了。但他不想再聽陸緘說下去,因此他打斷陸緘的話:“不要和我說這些,我只知道,兒子、兒媳在外面做什麼我都不知道。兒子媳婦眼裡、心裡都沒有我!”他纔是一家之主,他才能做得主,他不但能做得自己的主,還能做得其他人的主。包括陸緘、包括林謹容、包括毅郎。
這次他要林謹容和陸緘徹底明白這個道理。
陸緘看向林謹容。林謹容也在看向陸緘,陸建新對她不滿已久,他要什麼,她一直都很明白,但她做不到。他要的是她事無鉅細都向他稟告請示,再把她大筆資產的處置權都交到他手裡,隨便他過問,聽從於他的意志。暫且不論這個,她還要做的一件事只怕又是驚世駭俗的——如果陸家人不肯信她的話,她便只有提前把毅郎送走,那時候又當怎麼辦?衝突必然會比這個還要激烈。
陸建新把他二人的表情看得分明,也不多言,只淡然等着。這夫妻二人疼愛毅郎愛到什麼地步,他再清楚不過,所以現在急的人不是他,而是他們,他們想不通不要緊,他給他們留足時間去想通。
門口傳來腳步聲,卻是陶氏、林玉珍相攜而來,老太太沒出現,只有沙嬤嬤一個人跟着。
沙嬤嬤端端正正給陸建新行了個禮,輕聲道:“老太太寂寞,想念四少爺了,要抱四少爺過去住幾日。”
老太太最近心思叵測,想法越見怪異,看這處置方式,分明就是向着林謹容與陸緘的。陸建新滿心不高興,但因着他要給陸緘和林謹容做表率,教導他們什麼纔是孝順,所以他不敢不從,只心裡窩了一把火,狠狠剜了在外頭探頭探腦的朱見福一眼。
沙嬤嬤也算是打小兒看陸建新長大的,心裡曉得他是個什麼性情,也不多言,行了一禮,笑問陶氏:“老奴這便要去接四少爺去榮景居,親家太太可要一同去看看四少爺?”
陶氏知道沙嬤嬤是好意,林謹容不管如何已經嫁了人,是陸家的人,自己這個孃家人不好干涉得太多,否則若是陸建新不給她面子,大家都尷尬。但這種時候,她若是不說話,便真沒人替陸緘和林謹容說話了。陶氏輕輕咳嗽了一聲,走到陸建新面前福了一福:“親家。”
到底是林玉珍的孃家人,又是親家,外人,不可以任由他拿大。陸建新又是自詡最講禮的,心中再不高興也站起身來微微側開身子避了避,淡淡地道:“親家太太今日怎地有空過來?”
陶氏瞥了還跪在門口的陸緘和林謹容一眼,道:“還不是爲了這兩個糊塗孩子做的糊塗事。雖則做的是好事,但也太過糊塗了些。難道他們先同親家說,親家還會不許麼?誰不知道早前親家修宗學,送祭田,替族裡做了多少好事?這樣的目無尊長,自作主張,我支持親家狠狠地罰他二人!千萬別容情。”
修宗學、送祭田,與今日林謹容送走的錢比起來那就是九牛一毛。更何況打理宗學、送祭田便宜的都是陸家自己人,怎能與這個相比?其實屋裡所有的人都明白,如果陸緘和林謹容事先與陸建新說了,一準兒得不到允許。但陶氏這樣一說,好像就真只是那麼簡單的一回事了,陸建新難得臉上露了幾分笑:“親家太太是個明白人。”
陶氏便給陸緘和林謹容使了個眼色,道:“那我先去看看毅郎。”言罷果然同林玉珍打了個招呼,一步三回頭地去了。
天黑下來,房裡的光線越來越暗,沒人敢進來掌燈,一家四個人半數湮沒在暗影裡,看不清神色,兩對夫妻,姑侄、叔侄,各懷心思,各自思量。
林玉珍輕輕動了動,按着她的脾氣本該火上澆油的,但她來前已被陶氏吹捧過,被方嬤嬤勸解過,被沙嬤嬤點撥過,被朱見福嚇唬過,所以她心中雖然還在生氣,但還能勉強忍住了,淡淡地道:“你們父親不是罰你們跪祠堂麼?還不去?在這裡杵着做什麼?”
陸緘與林謹容沉默地磕了個頭,起身退了出去。
陸建新往椅子背上一靠,沉重地嘆了口氣,低聲道:“她到底捐了多少?”
林玉珍輕聲道:“具體數字不知,聽說是大半。”
當初林謹容的妝奩豐厚就是出名的,更不要說她這些年的經營,大半那得是多少?陸建新便有些責怨林玉珍:“兒子媳婦跟着你這些年,生生給你放縱成這個樣子!不知你這個婆婆是怎麼當的,兒媳婦有多少妝奩都不知道,更別說與她一同去,就連她捐多少你都不曉得。那義莊就是個無底洞,現下乃是多事之秋,處處都要用錢。我和二郎起復難道不花錢的?她這樣可勁兒地折騰!萬一梅寶清那裡還需要錢打理,怎麼辦?”
林玉珍不高興地道:“是我放縱的?是老爺子放縱的!管教?你這兩年在家裡倒是管教了,管教好了麼?”頓了頓,忍不住冷笑:“你別以爲你想另外生兒子的事情人家不曉得。”
陸建新惱羞成怒,甩袖而去:“你胡說八道什麼!哪裡扯到哪裡去了!”氣沖沖走到園子裡,但見陸建中獨自在園子裡散步,看見他來,笑眯眯地過來同他行禮:“大哥吃過晚飯沒有?我適才聽三郎媳婦說起今日的事情,真是羨慕大哥大嫂有這樣一個大方捨得的好兒媳婦啊。怎地適才看見他二人去跪了祠堂?”
陸建新淡定地捋了捋鬍子,平靜地道:“做了兩件好事,就以爲自己不得了,忘了規矩,所以我罰他們去跪祠堂!”言罷施施然自去了。
”—表錢的字—”——
關於古人設義莊,宋代婚姻論財,貧女難嫁,內多怨女外多曠夫,是很大的社會問題,許多名人,如范仲淹等人都設得有類似的義莊幫助貧女嫁娶,此外還有很多普通人也在盡力做着這樣的事情,數以百計地助嫁孤女、貧女。林謹容不是標新立異,只不過因爲她是個女人,是個小媳婦,無權無勢,所以她突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