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父親喊到“馬建設和他媳婦打起來了”,我驚呼一聲:“什麼?真的打起來了?”
前兩天我和丁志堅、馬建設三人一起聊天的時候,馬建設還憤憤的說要把他媳婦暴打一頓。聽了這話,就連一向寡言少語、喜怒不形於色的丁志堅都笑出了聲:“就你?”
丁志堅這略帶嘲笑意味的兩個字,是有豐富的內涵的。
馬建設這個媳婦,是我上大三那年放寒假的時候娶進門的,是他真正的老家西寧那邊的家族中的老人給定的,比馬建設大三歲。模樣並不醜,但那體形……呵呵,不是胖,是壯:超過一米八的個頭,超過二百斤的體重,塊頭大,力氣也大,幹活利索,方圓十幾裡也只有丁志堅能和她比個高低。人雖然長得粗笨,但心腸非常好,待人也熱情。最重要的是,非常孝順。做爲馬家的第一個孫媳婦,整天忙裡忙外,既要照顧公公婆婆,還要伺候爺爺奶奶。後來有了一兒一女,就更加操勞了。馬建設做生意常年在外,家裡多虧有這個媳婦,一家人的日子才過得安穩平靜。可這兩年馬建設的生意是一年不如一年,一個月不如一個月,把前些年掙的全部賠了進去,還拉下了很大的虧空。面對生活的壓力,媳婦在馬建設跟前難免會有一些怨言和牢騷,馬建設聽得煩了也會罵幾句。時間一長,夫妻間就產生了矛盾,媳婦的巴掌和拳頭,也就時不時的落在了馬建設的頭上和身上。打又打不過,馬建設只能忍着。但忍的時間長了終究會有忍不住的時候,所以纔有了不計代價,不計後果,也要把媳婦暴打一頓的想法。
我和丁志堅當時聽了,都以爲只是句氣話,誰知今天竟真的打起來了。
我急忙下炕,穿了鞋,跟着父親,向馬爺爺家的院子跑去。邊跑心裡邊嘀咕:“馬建設今天的虧,怕是要吃大了。”
進了院子,看見馬建設兩口子已經被人分開。一邊圍着馬建設的,是我爺爺、丁爸和丁志堅,還有馬建設的一對兒女。另一邊圍着馬建設媳婦的,是我奶奶、我媽、丁媽、馬建設的爺爺奶奶和爸爸媽媽,還有馬建設的一個弟弟一個妹妹。從雙方陣營的陣勢來看,馬建設這邊明顯處於下風。從馬建設和他媳婦的掛彩程度來看,也明顯的是馬建設更吃虧:馬建設兩眼烏青,一邊的臉腫的老高,鼻子也流着血。而他媳婦那邊僅僅是頭髮蓬亂,臉上有一道被指甲抓破的血印。
兩口子可能都打累了,坐在地上,拿眼睛惡狠狠的瞪着對方,喘着粗氣。
看見我進了院子,丁爸走過來拉了一下我的手,低聲的對我說:“你和志堅先把建設帶到你那邊去,洗一洗,上點藥,今天晚上就先別回來了。”
我和丁志堅扶起了坐在地上的馬建設,走出小院。來到我家我的房間。
洗淨了血污,又用涼水敷了敷臉,我這才問馬建設:“爲了啥事?咋還真打起來了?”。
馬建設頓時又來了氣,嘴一撇,恨恨地說道:“嘮叨起來沒完沒了,躲都躲不掉,只能先給她一巴掌。”
“你先動的手?”我驚呼到:“你還真敢動手啊?你就沒想想你能不能打得過?”
這時丁志堅開口了:“那她爲啥沒完沒了的嘮叨?”
“是啊,她爲啥嘮叨?都嘮叨了些啥?”我也有些好奇。
一聽這話,馬建設立馬泄了氣,垂頭喪氣的說道:“還不是因爲我上個月在四川做的一筆陰沉木的生意賠了。”
“生意賠了就賠了,也用不着沒完沒了的嘮叨呀,況且你也不是沒賠過。”
我這樣說是不是有點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味道?
馬建設搖搖頭:“你們不知道,那筆錢是她從孃家借來的,交給我原本是要做柏木生意的,誰知我臨時改變主意,做了陰沉木的生意。中間還給她打過電話,說陰沉木的利潤大。她還警告我說陰沉木有邪性,最好不要沾手。我沒聽,還是進了幾車陰沉木。等拉到湖北交貨的時候,對方老闆告訴我:他們要的是水沉,不是土沉,而土沉根本就不值錢。我是花了水沉的錢,買了土沉的貨,只能在湖北當地低價甩貨。這一趟不但虧得是血本無歸,還搭進了運費和人工。這次是真的賠大了,連回家的路費都差點湊不夠了!”
聽了馬建設的遭遇,我也很心疼,替他難過。不過這也怪馬建設自己。他前些年做生意太順,這次是太草率了,居然連媳婦的警告都當做耳旁風。
“什麼是陰沉木?土沉、水沉又都是什麼?”
難得丁志堅還有牛羊之外能讓他感興趣的,這也問出了我心中的疑問。
馬建設聽我和丁志堅問起陰沉木的事,彷彿走出了剛纔的沮喪,揉了揉漸漸消腫的左臉,對着我倆從十幾年前講了起來:“我剛到四川那年,父親帶了我拜曹師傅爲師學手藝,就見過陰沉木。但曹師傅不讓任何徒弟接觸陰沉木,說是太貴重,怕徒弟們弄壞了。但我看沒那麼簡單,因爲我看見師傅每次做陰沉木活的時候,都要先點香叩拜,而且從不做大件,只做一些擺件,或是手把件,總之就是不用陰沉木做傢俱。後來我也問過師傅,師傅說陰沉木是從陰間地府來的,活人受用不起。真要是做成傢俱放在家裡,會惹來不乾淨的東西,也就是我媳婦說的邪性。”
我聽他如此說,大感疑惑:“既然邪性,誰會要這東西?”
馬建設繼續說到:“都說有邪性,但誰也沒見過。”
我笑道:“生意賠的一塌糊塗,被媳婦打成這樣,那就是邪性啦。”
馬建設沒有理會我的打趣,繼續講述道:“我後來也見過更多的陰沉木,才知道這傢伙的好處。一個是木性好,乾燥之後不會變形,也好加工;二是木頭有股香味,特別好聞。做成了物件打磨上蠟後,滑如絲綢,而且金光閃閃。三是這東西金貴,別的木材論方賣,陰沉木論斤賣。”
我聽了簡直要驚掉下巴:“這麼金貴?還是頭一次聽說木頭論斤賣的。”
馬建設回頭看了看丁志堅說道:“一個板凳高的木頭墩子,就比得上你一隻羊。”
丁志堅聽了也是詫異的張着嘴。
馬建設說到此處,好像又想起了什麼,但也滿是疑惑,不自覺的撓了撓頭,嘀咕道:“可我覺得這東西還有別的什麼秘密。”
聽見有秘密,我立馬來了精神,追問道:“什麼秘密呀?”
馬建設繼續講述他的故事和他的秘密:“那年店裡來了幾個河南的客人,可能是打聽到我們店裡會做細木工活,拿了幾塊乾透的陰沉木,還帶了張畫着鬼怪的圖紙,讓師傅照着圖紙雕刻。師傅看了看木料,又看了看圖紙,當場拒絕了。那河南客人開了很高的價,可師傅還是很乾脆地拒絕了。”
“河南客人失望的走出店門後,我假裝肚子疼要上茅房,溜了出去。追上那客人,說我能做。”
“後來你就做了?”
“對,我按照那客人的要求做了,還按照要求把邊角料、木屑全部打成細粉,用牛皮袋子裝好。”
“後來不知怎麼的,師傅知道了這事,大發脾氣,並堅決要清理門戶。多虧我爸苦苦央求曹師傅,才保全了我的名聲,對外面說,是我自己要離開的。”
講到此處,馬建設長長的嘆了口氣:“當時想,師傅那麼生氣,是因爲我接私活,壞了規矩。現在細細想來,肯定是因爲這陰沉木有古怪,還有就是那河南客人有古怪。”
我非常不解的問馬建設:“既然知道這陰沉木有古怪,這次爲什麼還要做它的生意呢?”
馬建設又撇了撇嘴:“給的價高唄。從四川收上,到湖北出手,價格翻了兩番還多,我能不動心嗎?”
我心中的疑惑還是沒有解開,就繼續追問:“你剛纔說,這陰沉木做不了大件,也做不了傢俱,你還給他弄了幾車。難道他是要拿來蓋房子呀?”
馬建設一拍大腿:“還真讓你說對了,那湖北老闆還真是用來蓋房子呢。我也是無意間聽到跟他一起的一個小夥子說的,是要建造七星宮什麼的。那可不是要建房子嗎?”
“那爲什麼拉了過去他又不要了?這不是在耍人嗎?”我還是疑惑不解。
這時丁志堅插話道:“人家要的是水沉,他拉過去的是土沉。”
對呀!馬建設剛纔說過什麼水沉土沉的。
我拉了拉馬建設的手,好奇地追問:“對對對,還沒說什麼是水沉,什麼是土沉呢?”
這一會兒,馬建設就像是一個科普老師,在給我和丁志堅上課呢。
“首先要明白,這陰沉木可不是什麼陰沉樹的木頭。就好比柏樹的木頭叫柏木,松樹的木頭叫松木。這世上可沒有陰沉樹。”
“那它是什麼樹的木頭呢?”我感覺此時自己就像個小學生一樣,馬建設也更像一個小學的科普老師。
“是金絲楠木,也就是楠樹。一萬年以前的楠樹倒了以後沒有腐爛掉,而是被埋了起來,一萬年不見空氣不見陽光,埋在湖底、河底的,因爲一直有水泡着,所以叫水沉;埋在山上土裡的,見不着水,所以叫土沉。這還是我聽那位湖北老闆告訴我的。”
“那水沉和土沉有什麼不一樣?怎麼區分呢?他怎麼知道你拉過去的是土沉而不是水沉?”
馬建設繼續科普:“沖掉表面的污泥,晾乾了一看就知道了,水沉的顏色發綠,叫綠料;土沉的顏色發黃,叫黃料。”
我還是有點不明白:“就因爲顏色不一樣,一個那麼值錢,一個就不值錢?”
馬建設解釋道:“可能是因爲水沉難挖,貨少,所以值錢;土沉好挖,貨多,所以不值錢。不過可能還有別的原因。”
“還有別的什麼原因?”我越發的好奇了。
馬建設若有所思地說:“我記得那個小夥子好像說了一句‘水沉陰氣重’。說了這話還被他的老闆狠狠瞪了一眼。”
我愈發的感到古怪了:“水沉陰氣重?既然陰氣重還拿來蓋房子呀?難道這房子不是給人住的,是給鬼住的?”
一旁的丁志堅冷不丁的冒了一句:“可能還真是給鬼住的。”
說了這麼長時間的話,馬建設有些口乾舌燥了,向我要了一杯水。
喝完水,馬建設也從他的故事當中回到了現實。
“其實也不能全部怪我老婆嘮叨,女人嘛,操持着一大家子,也是辛苦。”
我聽了就好笑:“喲喲喲,現在知道疼老婆了?那還幹嘛動手打人家呀?”
“我這不是氣急眼了嗎?”馬建設爲自己辯解到。
“你這不是氣急眼了,你心裡的氣攢的時間長了。”丁志堅到底是結婚成家有孩子的人,一眼就看到了問題的根源:“你從去年下半年到現在,只出不進,家裡的生活還要靠你爸給人打傢俱掙點辛苦錢來貼補,再好的媳婦也會有怨氣。照我說,你那生意就不要再做了,靜下心來學門手藝比啥都強。”
馬建設聽了有些不服氣地懟了丁志堅一句:“難道要我跟你一樣,也當屠戶嗎?整天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的。”
丁志堅聽了也不生氣,順着馬建設的話說:“那也行,你想學,我就教。”
馬建設沒好氣的瞪了他一眼,轉過頭去不再跟他說話,而是直勾勾地看着我。
我被他看得心裡發毛,連忙說道:“你別這樣看着我,我也沒啥手藝,我這兩下子你也學不會。”
馬建設也不生氣,還是直勾勾的看着我,語氣平靜地說:“你那兩下子我的確學不會,也不想學。我是想說……”
我頓時緊張起來,似乎意識到他要說什麼:“你…你…你想說什麼?”
馬建設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的說道:“我想說的是……爺爺炕櫃裡那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