陣地被衝上來的時候,基本就宣告了這裡所有鎮妖官的死亡。
而緊接着,就是鎮妖官的火力傾瀉到了這片被打破的陣地中,那些闖入陣地的妖魔也立刻死傷了一半左右。但妖魔的數量頗多,它們開始如法炮製,繼續衝擊下一個陣地。
遠處正在觀察這場戰爭的李寄不免感到了失望。
“這場戰爭……不,械鬥,也就到此了。”李寄輕嘆一聲,這沒有可複製性的戰鬥對於她來說沒什麼意義,最多是看到了鎮妖司的戰鬥力。可是塞北的戰爭從來都不是跟鎮妖司這種小規模祭儀、陣法的對抗,而是從曠野到山地,從荒漠到巷戰的多元戰役,沒有任何可比性。
雖然只是馬面出手,牛頭和黃蜂還沒有加入戰場,可李寄也知道酆都的一些底細,馬面已經算得上是酆都最擅長帶兵打仗的妖王,如果連它也只知道讓手下這樣憑蠻力莽上去,其餘兩個也沒什麼好看的。
李寄彈了一下衣服,上面已經結冰的血碎裂落地,沒有一點紅色還殘留在它的衣服上。既然任務已經結束了,它或許還可以好好看看這滎陰城,以及滎陰城中的人類。
在妖魔之中,李寄亦爲少數真正對人族感興趣,並在人類之中學習了許久的妖。或許因爲弱小,或許因爲不同尋常的好奇心,它漫步於人族之間,甚至被人收養,也收養過人族。從貴人富戶到江湖浪子,當李寄終於有一天坐在雪峰之巔,望見一線燦陽撥開雲霧,照耀在自己身上時,便已是妖王。
它原以爲自身爲妖魔異類,卻偶然遇到了一位新誕生的妖星。妖星生於人間,長於人間,直到有一天察覺自己是妖后,才惶然奔逃,往塞北去了。
“妖和人不同,但妖與人亦無不同。人族限於壽命,天災人禍,皆可導致王朝由盛轉衰,而民間皆苦。若妖爲天下主,以其悠久壽祿,必可令世間長治久安,太平永駐。”
這是個很奇妙的想法,至少李寄從未有過。不過李寄對於年輕的妖星這個想法也只是想要看看結局如何而已。妖族之心不如人類那般善變,但妖心本就不定。李寄見過太多高官甚至君王逐漸從勵精圖治轉爲昏庸無能的過程,對於妖星的想法,它認爲並不現實。
但何妨一試呢?李寄的時間很多,而且——它喜歡李寄這個名字。
滎陰城並不能擋住這樣一位妖王的入侵,至少行宮之外還不能。
酆都在雪中塑造妖魔的技術並非不可複製,時至今日,妖魔自己也都知道在一些特定環境下,就會有新的妖魔誕生出來。妖魔無法生育,也不以這種方式擴增,在李寄看來,妖魔的誕生實際上必須要有人類的社會作爲溫牀。
假如真的和一些妖魔所鼓吹的那樣,將人類滅亡,那麼妖魔恐怕也會失去自己誕生下一代的土壤。它們壽命悠長卻也並非無限,李寄曾經爲幾位老死的妖魔進行過送葬,即使實力再強大,也並非真仙,只有真仙能不再受到天祿約束。
一羣從雪中誕生的妖魔發現了李寄之後,猛地衝了上來,然後在一道劍光中迴歸風雪。
“但沒有靈智,也無法誕生靈智的妖,和野獸有什麼區別?”
李寄不喜歡這種做法。
這些妖甚至不如倀,每一個都不具備思考能力,只有野獸的吞噬直覺。哪怕是同類,也同樣是它們的獵食目標,在此基礎上,它們甚至連最基礎的分辨強弱的能力都失去了,只是純粹拿來作爲消耗品使用。
一羣江湖人士還在寒風中,協助官兵對付妖魔。很艱難,卻憑藉他們的肉體凡胎,硬生生將十幾只妖魔堵在了一條街的街口。那些官兵們身上都帶着微弱的光輝,是屬於滎陰城之內,那位皇帝構築的大型祭儀效果,不過這些官兵大概並不知道。
如果不是這庇佑,他們早就凍死在寒風之中了。
李寄沒有打擾,它還沒有拿定主意是直接抓人來問,還是僞裝成人混入其中。尋找曲紅燭,是來滎陰城的首要目標,幾個妖將失敗了算是正常,它只關心曲紅燭準備用什麼方法來達成最終刺殺皇帝的目的。
一個人與妖的混血,難怪妖星對她那麼重視。
李寄輕笑着離開,在她離開後不久,一塊石板地磚鬆動了一下,溫容打着哆嗦從底下鑽了出來。
“那……那是什麼……啊。”
“你可得躲好了,不然咱們一起完蛋。”鏡子裡一個妖王說道。
溫容一遍將一些灰黑色的東西從自己額頭上打開的一個鑰匙孔裡倒出來,一遍發着抖問道:“你們認識?那個是人還是妖啊?”
“妖王,放在平時沒事,但現在它顯然是攻城妖族的一員,你要是敢出來見它那纔是老壽星上吊。”
“這時候就別抖機靈了!你們都害怕?你們不妖王嗎?”
“妖王也分三六九等好不?有苦苦蔘悟到快死才悟出大道的,有得到高人指點走上正統大道的,還有萬事不經心,忽然一日就頓悟大道的。你說哪個厲害?”
“呃……哪個厲害?”
“這不一聽就是最後一種厲害嗎?”妖王都驚了。
“啊?可是我覺得靠歲月積累經驗參悟和按照固定成熟體系修行也都是沒啥問題的啊……”
“好吧,那你不要搞那麼清楚,你就知道那妖王就是頓悟的就行了,我們七個加一起夠它劈四劍的。”
“這麼兇?”
“相反,一點不兇。”鏡子裡最老成的一個妖王嘆了口氣,“若是平時見它,說不定還能好好交談一番,多年不見,它已經和人相差無幾了。”
“但是人不可能揮出那樣一劍的。”溫容將腦子裡的髒東西倒光之後,拿出鑰匙重新封住自己的腦洞,“我武功不算太高,但我見過高超的武功。不,別說武功了,鎮妖司的人僅憑自身實力也無法揮出那樣一劍,得用法寶之類的。”
“總之你別招惹它,它估計也不是來殺人的,不然剛纔那羣人早就死了。”
“知道,我多惜命的一個人啊。”
溫容晃了晃腦袋,覺得自己清明瞭不少。
多虧鎖眼開出來的空間就是個異空間,就算是祭儀也滲透不進來,她的病症沒有加深,加上強烈的求生欲,讓她給自己開了個腦洞,流出了一部分污染物質之後纔算恢復了一些。
然而剛恢復,她就透過鎖眼看到了外面路過的李寄。
她看到了,妖王當然也看到了,它們立刻提醒溫容不要發出任何動靜,直到李寄離開。
“好了,我得去找陸凝……等會,是不是少了個人?”溫容後知後覺地往四周看了看,“趙漁樵呢?”
“你鑽進地下之後他還等了你一會,然後看你總是不出來就走了。”
“那秋肅英借我的人呢?”
“那些也不是人,你不現身,它們好像收到什麼命令,也離開了。”
“他都沒想過順着那些人來找我一下?哦,好像也是他的風格。”溫容拍了拍自己的臉,“算了,現在看起來已經被妖魔闖進來了,那我最好還是趕緊躲起來的好。除了找個機會把遺詔公開,這城裡也沒我什麼事了。”
就在這時,溫容忽然看到遠處有一羣人慌張地跑過來,他們一看就是滎陰城裡的平民百姓,來不及進入撤離的隊伍,現在被妖魔追殺過來的。
而那些圍堵妖魔的官兵和江湖人也看到了,可他們還沒能把妖魔全都消滅,此時又來一羣,一時間也難以分出戰鬥力來。
“喂!”
溫容一聲大叫,揮手吸引了他們的注意力。
“往這邊跑!”
“你不是要躲的嗎?”鏡子裡的妖王問。
“當然要躲,不過我帶着人躲也不是難事。”溫容將鑰匙一拋,在空中畫了個大門的形狀,然後用力一推。
人和妖魔從溫容推出來的“門”中穿過,立刻分成了一左一右兩側,溫容直接拽起最前面一個抱着孩子的父親,喊道:“所有人跟我來,妖魔一時半會追不過來的!調整呼吸,千萬別掉隊!”
她的話說得非常自信,那羣人本來就已經慌不擇路,此刻有人帶隊,登時就跟着她一起跑了。
而那些妖魔,明明只是被分到了另外一邊的道路,但無論它們如何扭頭去追,最終都只是在原地打轉。以這些妖魔的腦子,恐怕一時半會根本找不到正確的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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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陸凝接受的治療剛剛結束。
不是每個人都能接受被人拿刀子直接打開腦袋並刺入銀針的,但陸凝顯然更難忍受現在混沌的狀態,與其讓她的問題繼續惡化下去,倒不如賭一把。而趙漁樵的水平確實也有他說的那麼高,幾針下去之後,陸凝感覺自己精神海中那些分裂的思緒都得到了撫慰,至少是她能夠輕易壓制下去的程度了。
“我老趙可不搞什麼脆弱的平衡,之後你又來說我不盡心盡力。”趙漁樵用線重新縫合了陸凝的腦袋之後,呵呵一笑,“這下就好了——來,起來!”
他以手指在陸凝頸部一按,陸凝霍然睜開雙眼,久違的平靜從心底升起,躁動徹底消失之後,她起身看向趙漁樵。
“怎麼樣?還要抓我去當地靈星嗎?”趙漁樵笑着問。
“我說真的,你真的不去封個星位?這場祭儀下來,如果沒有力量傍身,哪怕是遊客被捲進去死得不明不白也是有可能的。”
“我知道,不過我還是沒這個興趣,你不是已經吃過苦頭了嗎?”
“爲了生存吃點苦頭不算什麼。”陸凝伸手摸了一下腦袋,雖然還能摸到一些滲出的血,但被打開的地方已經幾乎察覺不到了。
“精神不錯。”趙漁樵讚許地點了點頭,“不過你的狀態雖然恢復了,體力沒有恢復,這個環境下的手術不免會造成一些流失。另外,你的靈魂因爲承載了這麼多亂七八糟的污穢,估計回去之後得接受一次徹底的治療。”
“我記得你答應過我的?”
“是,只要你活得下來。這個場景還是挺兇險的,遊客們不一定能都活得下來。”趙漁樵往地上一坐,剛剛的手術對他而言也是頗爲消耗精力的,但治療了一個如此特殊的病例也讓他感覺很滿足。
“我說……”
“噓。”陸凝忽然豎起食指,提示趙漁樵噤聲。
趙漁樵頓時一凜,扭頭看了一眼身後的窗戶。
他只是隨便挑了一間沒人的房子,窗戶臨街,此時,窗外的暴雪中有一個人影正在走過。
“怎麼?”
“是妖魔。”陸凝按下趙漁樵的肩膀,儘量壓低了聲音,“我見過的妖魔不少,但是這個……給我感覺很怪。”
“怎麼個怪法?”趙漁樵以傳音入密問道。
“顏色,這個妖魔的妖氣太淡了,淡到近乎和人類一樣。”
如果一隻妖魔的生命氣息與人近似,說明什麼?至少陸凝知道,它混跡於人類之間,可能沒有人能分辨出來。
一般的妖魔沒有幾個能到這般境界。
“不要出聲,現在咱們兩個還需要時間恢復。”趙漁樵繼續傳音,“吃下這枚丹藥,你立刻開始調息,它不光能治療你的傷勢,還能助你內力精進。”
陸凝看了他一眼,意思是你不吃?
趙漁樵會意,頗爲驕傲地笑了起來:“這種藥我能做一個就能做第二個,何況出了場景它什麼都不是。我不需要提升自己的內力,但你肯定要。”
見狀陸凝也不廢話,拿過丹藥塞入口中便坐到了牆後,開始運轉內力了。
窗外,李寄側頭看了一眼旁邊的房屋。
兩個人的動靜再小,對於李寄的耳目來說也是很容易分辨的,不過它對躲避災難的人類沒有多少興趣。來到這裡,是因爲它感受到了另一股戰意。
有個灰色的人走出了風雪,輕輕按了一下斗笠。
“捉妖人,黎端雨。特來向傳奇劍客討教一手劍法。”
“很好的目光。”李寄看向黎端雨,“卻未想到,如今這人間,居然還有身負劍魂的高手。”
黎端雨笑了起來:“至今爲止,武之一道,我只佩服一人。不知閣下,能否成爲這第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