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訪客的故事

回到宿舍門口,停下自行車,逗幾下校園裡的流浪貓,擰了幾把,百無聊賴,正要上樓。

擡眼一亮,那輛醒目的Bugatti Veyron正停在附近。

我心中冷哼一聲。也許我這種心情就叫仇富?

車門啪地一聲,走出一對年輕男女來。

男的眼戴墨鏡,身裝一身白色西服,果然是標準的公子哥兒,運動型身材,十分健碩。女郞不施脂粉,柳葉眉,望之令人窒息,雖然明知年紀不大,但有着一份超出其年齡的成熟風韻。我彷彿看到一個黑人眼饞地說:“So hot!”

那男人走上來,不摘墨鏡,喝道:“你們這樓是不是有個叫沈中的?”

說話如此之衝。但我心中一驚,沒理會他的無禮:“有,你找他什麼事?”

男人不答,女郞接口道:“請你幫忙叫他下來,我們想請他喝喝茶。”

我狐疑道:“我不認識你們,找錯人了吧?”

兩人也吃了一驚,對看一眼。男的小聲道:“不會搞錯吧?”

女的也似乎頗爲疑慮:“你真的是沈中?”

我有點摸不着頭腦:“除非這個學校有兩個沈中,恐怕你們找的是另一個。”

我不想搭理他們,心知一定搞錯了,轉身上樓。

那男的不由分說,從背後一拳砸過來:“試試便知。”

“砰”的一聲,這一拳打得我不輕,一個趔趄,幾乎跌了個狗啃泥。

要多難看有多難看,我怒道:“你們幹什麼?光天化日之下有沒有王法?我打110了。”

那女郎笑道:“哈哈,110頂個球!看來是搞錯了。走吧。”

男人摘下墨鏡,幸災樂禍,從口袋裡摸出幾張百元大鈔,灑在地上。轉身笑道:“諾,給你的醫藥費,找錯人了,不好意思!”

是可忍,熟不可忍?

一瞬間,我真是氣瘋了,血衝上頭頂,滿面通紅。

我和你們拼了!

明知這健碩的少年牛高馬大,不好對付,我又明明低他一頭,更加上我一向手無縛雞之力,打起來肯定吃虧。

但我還是撲了過去,雙手亂抓。

那男子臉現鄙夷,本待不理。卻突然被我抓到了左臉,重重捱了一記虎爪。

那男子痛得狂呼一聲。

女人“咦”地一聲,發出一聲驚呼:“梨花空明手。”

頃刻間,二人的瞳孔迅速收縮,十分恐懼。我心想,古龍描寫人害怕時,“瞳孔收縮”還是有道理的。

二人狼狽逃回車內,發動豪車,剎那間走得無影無蹤。

實在說,什麼空明手手不明白,只暗叫一聲僥倖。

但有個新問題折磨着我:

地上幾張百元大鈔,我是撿,還是不撿呢?

最後我決定不撿。心痛之餘,不禁對自己頗感驚佩。

也許這件事情就這麼過去了,只是生活中小小的波瀾。但我沒想到,兩天之後,在雙子樓下,又看到這輛豪車。沒錯,就是那對莫名其妙狗男女的座駕。這回我拔開人羣,撿了個大石頭,往車窗用勁全身力氣一砸。

圍觀衆人一齊驚呼,但繼而一陣轟笑。原來車子雖發出尖銳的蜂鳴,車窗居然豪發無損,看來是特種防彈車窗。

氣惱之下,我又找來一枚大石,卻覺肩膀上有人輕輕掰了一下。回頭一看是陳青幽,她低頭輕輕道:“跟我來!”

陳青幽把我帶到一個角落,說道:“龍爺問你最近感覺可有古怪。”我一時正不知從何說起,陳青幽搶道:“那就好,有古怪說明就對了。”我問:“你這是什麼意思?”陳青幽道:“龍爺說,如果你覺得不對勁,就說明萬姑娘有救了。”我更加糊塗,正要盤問,卻見那一對狗男女朝我走來。我哼一聲,迎了過去。陳青幽悄悄跟在後面,但卻遠遠地站着,並不上前,似乎已料到如此。

男的這回沒戴墨鏡,倒還彬彬有禮:“沈先生,家父想請您去喝茶。”

我怒道:“你們昨天什麼意思?”

女郎笑道:“沈先生息怒,我哥哥有眼不識泰山,只是想試探一下有沒有找錯人。昨天得罪了你,今天特地來賠罪,看在我的面子上,賞個臉,跟我們走一趟吧。”

那女郎一副楚楚動人的表情,又拋了幾個媚眼。要是從前,倒真令我難以拒絕。不過,想到萬靜人,我哼一聲,暗道:什麼庸脂俗粉。

男的道:“沈先生,我真心向你道歉,家父說,如果你不願意來,也沒辦法。但是——”

我奇道:“但是什麼?”

“家父說,只要提起冰島之會,沈先生必定會與你們一起過來。”

我心中一震:萬靜人提起過這事。難道他們認識?

女郎見我臉色,伸手笑道:“沈先生請!”

在衆目睽睽之下,我和這對男女走進豪車,引來一陣豔羨,回頭看陳青幽,已不見了蹤影。

車子駛入近郊一處莊園,一路蕭索,整齊有序的銀杏,鋪排了幾公里長,寬敞幽靜的大道,落葉飄黃了一地,想來如果是私家產業,走在這樣的大道上,理當是人生快意,多情適我。但我瞥了瞥前座的一對男女,心想,這樣好的環境,卻養出這樣的一雙兒女,老頭子真是家教無方。

女郎前座察言觀色,看我臉色陰沉,索性並不搭訕。我也理解,一個相貌平平、乳臭未乾的男大學生,有什麼好搭理的?

排場確實很大,我雖然心中不悅,也不禁暗暗吃驚。車子未停,一連駛過五道鐵門,都有侍者給我們開門。車又開了半小時,終於駛進主宅門前。那是一幢並不起眼的上海老式洋別墅,而且四周通體爬滿了綠色藤蔓,顯得潮溼而陰鬱。走上去,女郎在前,公子哥兒在後,我夾中間,進了主宅。

一位虎背熊腰的中年大漢迎來,笑道:“沈先生來了,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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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看女郎,心想這恐怕就是他們老子了吧。正不知如何稱呼,女郎道:“陳叔,爸爸還好麼?”

那位陳叔看來是管家,點頭道:“還好,正在等你們。”被延進一側臥室,卻見一個老者躺在一架烏木棺材裡,眼睜睜看着天花板。

“阿堵,阿物,你們把沈先生請來了麼?”

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差點笑出聲來。但聽得分明,那對男女合起來稱呼,正是“阿堵物。”好,好,連名字取得都才大氣粗,赤祼祼豪不掩飾。

看來男的是阿堵,女的是阿物。阿堵上前小聲耳語了幾聲。那老者豁地睜大眼,連連點頭,上上下下仔仔細細打量了我一番,看得我好不自在。

老者揮揮手,叫阿堵和阿物都退下。

他從棺材中坐起身,目光炯炯地盯着我:“沈先生,我是曠久年,你一定知道我的名字。”

我腦袋一轟:恐怕全中國,沒有人不知道這個名字。他是最近幾年的中國首富,福布斯中國富豪排行版的第一名,原來是他。

曠久年發家30年,從一落魄的拾荒漢,成爲亞洲首屈一指的富豪,其發家之快,財富之多,一直是個謎,不知有多少關於他的財富傳說。但曠久年最聳人聽聞的卻是:僅管他在世界各地有一百多處毫宅,卻終日躺在一個棺材裡,不能出棺材一步。

眼前的曠久年正是如此。我好奇心起,心想,這傳聞以前總覺得雷人,想不到是真的。但他一天吃喝拉撒又怎麼辦?於是我有意無意瞄了瞄棺材的側面,甚至走近一兩步,探頭朝裡望了望。

曠久年似乎知道我的想法,笑道:“沈先生若不嫌棄,不妨進來坐坐。”

這邀請可謂亙古未有,居然有人請你去棺材裡坐着聊天。我心一橫,心想:誰怕誰?於是邁步走進棺材,席木爾坐。

曠久年突然伸出乾枯的一隻手,宛如雞爪,截去的上端,是五顆純金手指。民間有一個媚俗的傳說:誰要是能握住曠久年的金手指,他一輩子都會財運亨通。

曠久年冷冷道:“沈先生不握一握?”我說:“這笑話挺冷的。”

曠久年哈哈大笑,笑後若有所思。只見他不知從何處拿出一盒雪茄。

盒裡只有一根:那雪茄巨大得令人難以置信,長度幾乎有20釐米、直徑2公分。

曠久年道:“沈先生試試?”

我猜想這是高級貨,恐怕一輩子也抽不起,但我並不會抽菸,搖搖頭。

曠久年點燃了雪茄,深吸一口,吐個菸圈,說道:“這支雪茄大約需要兩個小時才能抽完。年輕人,你也應該學學。再沒有比這更好的東西了。”

他見我不置可否,又說道:“抽雪茄如同談戀愛,最初是被其外形吸引,能否繼續就要視乎其味道,但永遠不要讓激情的火焰熄滅。”

他淘淘不絕,有所有頂級雪茄迷的氣質:“上海剛開了家哈瓦那雪茄屋,供應20多種手工雪茄,我去看過。在這個世界上,一輛1000多萬元的賓利車,一塊600多萬元的伯爵手錶,或者一支375歐元的科伊巴雪茄,都是享受生活的最佳理由。可你知道,我這支雪茄多少錢嗎?

我冷冷道:“曠先生,我尊重你年紀大,沒必要對我一個小夥子炫富吧。”

曠久年不以爲意,說道:其實這支雪茄是我自己製作的。我現在躺在棺材裡,除了卷雪茄煙,真沒有別的樂趣愛好了。“

我看出他眼神中意興闌珊,不盡有些歉意。

曠久年道:“年輕的時候,爲了能抽上這種雪茄,我拼勁了全力。我總以爲人生是有限的,並且永遠不能改變。所以要有效率地用好每一分鐘,用不好就是浪費。自我30歲後,我把所有的時間都用來掙錢。”

“後來錢掙夠了,生了一場大病,才悟到每個人的有效時間都一樣多,不因爲你富或者窮。年輕透支了,以後就沒有了,年輕別太累,纔可以細水長流。”

我覺得這番話大有深意,不知曠久年爲何對我說這些。

曠久年又道:“但年輕人,我也告訴你,黃金時代多多少少要透支一點吧,年輕時太輕鬆了,細水長流是沒錯,但後面幾十年,流的是污水。”

我問:“曠先生怎麼知道有我這個人?請我來這裡,不會是教我抽雪茄、上哲學課的吧?”

曠久年哈哈一笑,沉吟道:“請你來,是想讓你代我辦一件事。”

我奇道:“以曠先生的地位,這世界上還有什麼辦不成的事呢?就算有,也不必請我來做。”

曠久年猛吸一口雪茄,說道:“你先聽我講一個故事,再做決定好不好?但是我有個要求,中途不能打斷,有什麼要求,你可以在我講完之後,一一提問。”

這更令我非聽不可了。要知道,曠久年的故事就算再無聊,也一定能登上《紐約時報》的頭條。更何況,還只對我一個人講。

以下就是曠久年的故事——

曠久年的祖上,是明朝福建泉州府的有名茶商。中國人講富不過三代,但曠家有個更奇怪的規律,每隔30年,家道必然中落一次。而30年後,家中必然會出現一位極會經商之人,甚至成爲當地的首富,名甲一方。但30年後,又會盛極而衰,一厥不振。60年一個循環,天道不爽。曠家的子弟,在30歲前,無論子孫如何努力,如何賣力,做起生意銳意進取,總有意想不到的災變或者人禍,在第30年,無論多少銀莊當鋪,眼睜睜地看着家財散盡。

如此隔了四五代人,曠家的人終於發現了這個規律,本以爲是富家多敗兒,於是定了個家法:曠家若生女,風風光光地送出去,嫁與好人家。若生男,則在18歲之後,逐出曠家,任其自生自滅,整個家族,只留下所有族人公評的最德才兼備的一位,作爲長男,傳宗接代。自然,曠家的德是商德,所謂才,是最有做生意的才能。

曠家這個應對方法頗具苦心,但奇怪的事發生了,第31年,眼看將要過了大限,這位選出來的曠家後裔,突然暴斃。此後數十年,反倒是那些被逐出門牆的曠氏子裔,在各地取得了不匪的成就。

而一查他們的年紀,發家之初,也俱是30歲。

有人說,曠家和魔鬼簽了秘約,讓他們享盡30年榮華富貴,然後,用30年來墮入地獄道,用一半時間還債。

儘管沒有人知道曠家祖上第一代始祖,究竟發生了什麼,但曠家還是極其不忿,決定逆天行事。但曠家人有很深重的心理陰影,這第二條家規,只有極個別的人知道,甚至流散各地的很多曠氏,根本就不清楚有這一條家規,以爲曠家真的是星墜雲散。

這第二條家規就是:在曠家將要敗落的第59年,一個甲子輪迴的前一年,也就是曠家繼承人第59歲的時候,曠家必須把錢財的百分九十九,轉移到海外。

本來,曠氏的先人也很惶恐,財富的十分之九輾轉到海外,不是買地就是買屋宇這些不動產,根本不敢變置爲金銀珠寶,生怕噩夢追隨着曠家人,如影隨行,追到海外。但60多年後,曠家發現這些不動產,保住了,總算鬆了一口氣。又過了幾十年,曠家人漸漸膽子大起來,金銀文玩,都儲備了一些,漸漸積累成一個寶庫。但曠家人也發現,只要這些錢財一回到中原大地,立刻在一年之內以莫名其妙的形勢迅速眼睜睜敗光。

甚至在明中葉的某一年,曠家做了個有趣的試驗:把5000多公斤黃金從海外變購來,放在院子裡,在大年夜派200多個壯丁死守。一連七夜都平安無事,到第八夜,大年初八,5000多公斤黃金不翼而飛。曠家到中原的族裔被滿門殺死。原來,這200個壯丁聯合起來搶了黃金,上山落了草。預言又一次實現了。

這個在曠家看來絕不有趣而血腥的試驗讓曠家從此認了命,那就是:富起於中原,富不入中原。

這條家規從嘉靖八年,也就是1529年,曠家第六代長男開始實施,至今已有480年,整整八個甲子。那海外守護積聚寶庫的一支,其勢力之大,富可敵國,可想而知。曠久年就算是當今首富,恐怕也不能望其項背於萬一。

曠久年正是按祖規被逐出家門的流裔,到他之時,已完全失去了顯赫地位。30歲之前,他甚至一直在做乞丐,在安徽鳳陽一帶四處流浪。但30歲之時,一個自稱海外曠氏的神秘人物把他從街頭請到一處好宅,資助了他一筆鉅額錢財,供其逐利。當時,身無分文的曠久年,自然是欣然樂意,幸何如之,不管這親戚是真是假,亦或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血緣,只要給錢,都比親孃還親。而且,這筆錢財在他看來,是天文數字。但契約只有一個:到曠久年60歲,把他百分之九十九的財產,用來還債。

30歲的曠久年,自然想不到那麼遠。得到一比原始的啓動資金後,先不忙於掙錢。他用了四年時間讀書,繼而投入商場。之後生意越做越大,商場上如有神助,連自己都不敢相信。但是他內心一直有個隱憂:就是怕這個自稱他“族人”的曠氏,找他還債。他甚至非常慷慨地把那筆啓動資金的還款額翻到了1000倍,有100億之多,等待他們上門索取。自然,這100億在現今的曠久年看來,並不多。而且,他內心隱隱覺得,那個60年輪迴的傳說,只不過是“他們”編出來恐嚇他的。

曠久年不相信自己60歲後會傾家蕩產,但是,他們口中那“第二條家規”是實實在在的,而且,他畫了押。本來,年月模糊,以曠久年如今的地位,完全可以動用各種法律關係,來了一概不認。但那人的神秘,仍讓曠久年感到憂慮。

曠久年今年已是第59歲。而且,距離第60歲只有短短的兩個月。

也就是說,他的千億財富,其中的百分之九十九,在兩個月之內,都要以某種形式,被“他們”強行徵召到海外去了。

曠久年講完這個故事,說道: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曠某年紀越大,越知錢財無足輕重,都不過是一堆數字。即使真的全被拿走了,給我留下百分之一,也夠曠某抽幾輩子雪茄了。但是,一個人的功名事業,是和千百萬人連在一起的。倘若曠某突然有一天變窮,我旗下的幾百家大大小小的公司,會有數十萬人突然失業,引起很大的震動。”

我問:“曠先生這樣的權勢,難道沒有動用資源去調查過他們麼?”

曠久年搖搖頭:“當年,那人也不過是和我談了一個下午,把我告訴你的故事告訴我。如果不是那張1000萬筆挺的支票,打死我也不會相信是真的,只當做了一場夢。但我小康之後,花了20多年時間,甚至把那張支票的存根給贖了回來,查找這人行蹤,都豪無結果。二十多年來,我每晚都做惡夢,夢見他上門追債。只有在這烏木棺材裡,我才能睡得安穩。”

曠久年在額上擦了一把汗,雖然只是象徵性的。我彷彿看到每天夜裡,曠久年的冷汗流了下來,不禁對他生起一絲同情。

“那麼,曠先生,這究竟和我有什麼關係呢?”

曠久年一笑,撣落菸灰,輕輕從雪茄煙體中吹出煙氣,平放到一邊菸灰缸上,讓其自行熄滅,小聲說:記住,這是熄滅雪茄唯一正確的方法。

只見他輕拍雙手,從右側門中進來一人。這個人讓我從棺材裡驚訝得跳起來。

神一面館的顏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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